当年，唐英虎与女生同居多半是在城中村的租房中，偶尔也在宿舍。宿舍的兄弟们有段时间大多都有女朋友，他们就“轮流坐庄”使用宿舍，其他人主动回避。如果一周下来出现没有坐庄的倒霉蛋，便会得到其他所有人赠送的一元饭票，名义上是“补偿安抚”，实际上是羞辱和嘲讽。如果有谁能连续坐庄五天，其他所有人就得每人都给这个人五元饭票，这其中的含意和滋味当然就不言而喻了。如果谁能连续坐庄十天，那么其他人就得每人给他五十元饭票，这种情况意味着，如果不走出校门沿街乞讨，就得饿半个月肚子。唐英虎就干过连续十天坐庄的事。不过，那一次群众造反了。他们对唐英虎这十天的“确实内容”提出质疑，说他关起门来跟女生啥也不干，聊天扯淡，没有旁证。唐英虎急了，说：“再来！再来再来！你们别走，全在旁边看着！”大家一哄而散，都奔食堂吃饭去了。一个边走边说：“唐英虎他就算是条公狗，咱们也不能一个月都不吃饭吧？”另一个说：“禽兽！”再一个说：“禽兽不如！”
唐英虎有意无意之间把父母的话传给盛蔷薇听，探寻她的态度。盛蔷薇总是一笑而过。问得紧了，她就说叔叔阿姨真好。“那我好不好？”唐英虎得寸进尺，把脸凑上去。盛蔷薇躲开，说：“你也不坏呀。”见面的次数多了，盛蔷薇在唐英虎面前越来越随便，疲倦了伸个懒腰，胳肢窝亮出来也不避讳；鞋带松了，弯腰伸手去紧一紧，臀部翘起来就翘起来。有天淋了雨，盛蔷薇跑到唐英虎家，唐英虎把母亲的衣服拿出来给她换，盛蔷薇在唐英虎面前脱得只剩下三点。后来她说脚上溅了泥水，唐英虎还打来热水亲自为她浴足。唐英虎双手捧着盛蔷薇的脚丫子，兴奋起来，说了一大堆溢美之词，就像一个荤素不忌的美食家盛赞一对热腾腾的冰糖蒸猪蹄。做出很多亲昵的动作在所难免。那一刻，唐英虎觉得自己情感升华，心疼盛蔷薇，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别人所说的爱情。爱情就是冰糖蒸猪蹄吗？那种感觉稍纵即逝，很快，唐英虎的动作就改变了方向，从盛蔷薇的脚丫子往上。
抚摸耳语嬉笑扭动拥抱接吻……
“好了，停下来。停下来！你干什么？”
盛蔷薇的声音越来越大，两人挨得很近，话音几乎是在唐英虎的耳边响着。唐英虎怔住，缓一口气，温情地说：“不可以么？”但是唐英虎的话语更像是一个烟幕弹，他的手并没有停下来。看来他已经按捺不住，意欲强攻。
“啊——”盛蔷薇尖声叫喊，之后好像是噎住了。
唐英虎发现盛蔷薇面色失血，身体到处都是硬邦邦的。更加赫然在目的是，盛蔷薇把一支钢笔捅进嘴里，呜噜呜噜地说：“再不停下我就吞下去！”唐英虎僵住了。盛蔷薇瞪着双眼愤怒地别过脸去，她整个脸都变形了，特别是眼睛，瞳孔几乎甩出眼眶，眼角凸显出一块巨大的眼白，格外惊悚。这眼白挥发出来的信息像岩石和钢铁一样坚硬。与当年唐英虎把自己身上弄得满身是血吓坏了小女生类似，唐英虎被盛蔷薇的举动和状态震慑了。他松开手站起身，大脑一阵眩晕，感觉自己甚至出现了短暂的肌无力。之后很多日子，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冰冷而决绝地告诉唐英虎：要强奸一个女人甚至是不可能的，除非你要伤害、摧毁她的身体。
“为什么？”
待双方都缓过神来，唐英虎面对异常陌生的盛蔷薇，问。
盛蔷薇两眼呆滞，双唇紧闭，她被意欲强攻的唐英虎吓坏了，大概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坏了。进入唐英虎家之后，盛蔷薇在一个桌子上看见一支脱了帽的粗钢笔，可能是唐英虎的父亲忘在那里的，钢笔闪亮的金属笔尖令盛蔷薇心中一阵悸动，鬼使神差，她就顺手操在手里，带入了唐英虎的房间。没想到事情就是朝着那个艰涩的潜意识的预感发展，这支钢笔真的派上了用场。
盛蔷薇没有回答唐英虎。
唐英虎叫了一声，说：“咱们是两口子啊——早晚的事啊！”他像笼子里的狗熊一样在屋子里来回转，两眼充血，抓着自己的头发，又把双手举到脸前察看，似乎那上面写着他跟盛蔷薇的前生今世，写着万卷经书，写着他和盛蔷薇关系的密码，写着他已经明白却不愿接受的答案。
盛蔷薇后来明确地回答了唐英虎的问题。盛蔷薇和唐英虎都没有想到，那样的回答本来就是双方心知肚明的、不言而喻的，却仿佛意外地碰触到什么机关，启动了一个程序，那个程序最终要了盛蔷薇的命。
在唐英虎领着盛蔷薇到洪三木面前炫耀之后两个星期，洪三木郑重地向盛蔷薇表达了爱意。那是春天的一个夜晚，洪三木打发一个小男孩去敲盛蔷薇家的门。小男孩不答应。洪三木说如果有一天你爱上了一个女孩，需要帮助，你就明白我为什么要求你帮助了。小男孩睁大了眼睛仰脸看着洪三木。洪三木又说要不你提个条件，咱们交换。小男孩说既然帮助别人就不讲条件。这样，洪三木得到机会，在盛蔷薇家的楼下拉着她的手，直截了当地说：“我爱你。”
盛蔷薇仰起脸，捋一下头发，答非所问地说：“你真厉害，居然可以找到我家。还能派出一个童子做信使。”
洪三木又说了一遍“我爱你！”。盛蔷薇说我知道。洪三木说这就对了。盛蔷薇说什么对了。洪三木说感觉对了。盛蔷薇说什么感觉对了。洪三木说心有灵犀呀。盛蔷薇说我现在是唐英虎的女友。洪三木说还没有订婚更没有结婚，我有权公平竞争。盛蔷薇说你很自信。洪三木说这样你多一份选择。盛蔷薇说选择很难。洪三木说选择就像选举，是为了避免误入歧途，避免日后的麻烦，避免犯错误。盛蔷薇说你当年学的是文学还是哲学。洪三木说跟文学和哲学都无关。盛蔷薇说我爸妈在窗户上看呢，我得上去了。洪三木说好的，我需要你的传呼号。
洪三木之所以拖了两个星期才向盛蔷薇表白，是因为洪三木本来有一个女朋友。她叫于玫君。洪三木跟于玫君的关系断断续续，双方似乎都不满意。正在发愁，没想到唐英虎瞄上了于玫君。洪三木断定唐英虎与于玫君两个人已经有了云雨之欢之后，才定下心来向盛蔷薇发起了攻势。
唐英虎辛辛苦苦追来了盛蔷薇，怎么会又瞄上于玫君呢？
唐英虎跟盛蔷薇“进展不顺利”，心头郁闷，想起了洪三木。他好像总是在不顺心的时候想起洪三木。本来唐英虎是想请人家再“参谋参谋”，可是一见面，看到洪三木耸鼻子咧嘴那张讨厌的脸，他就改主意了，说出一句毫无准备的话。这句话可能属于潜意识流露，听起来也像是一种挑衅和轻蔑吧。
“啥时候把你的女朋友也拉出来溜溜呀？”
“我就知道你嘴里不吐象牙！行啊。你请客啊？”
洪三木想都没想，应道，似乎是早就知道唐英虎会说什么话。
唐英虎被自己的话逼入墙角，只好答应。当下两人就分别给盛蔷薇、于玫君打传呼，约饭局。
盛蔷薇之前受了惊吓，勉强赴约。于玫君与洪三木本来就是若即若离，来的时候也是无精打采。可是，进了小餐馆，两个女人都打起了精神，缘由就是两个女人获得了“交叉换位”的机会。于玫君第一眼就被唐英虎吸引。唐英虎先是注意到于玫君的一双丹凤眼，几乎是同时又嗅到于玫君身上一股淡淡的狐臭，这味道配上那双丹凤眼，立刻打开了储存在唐英虎脑子里的各式春宫图，令唐英虎性起。盛蔷薇呢，再见到洪三木心中也升起一股莫名的欣喜，她高兴地举起双手，模仿他们第一次在厕所见面的样子，洪三木也呵呵地举起双手回应，好像他俩一起被捕进了战俘营，让人家检查搜身。
一张长方形桌子，两男两女，按逻辑应该男女各自跟各自的人坐在一边。见面一招呼，唐英虎被狐臭吸引到对面，洪三木举着双手跟盛蔷薇并肩投降凑在一边。坐定之后，四个人都没有觉得异样。这非常奇怪，四个人却见怪不怪。席间，唐英虎的手放到桌子下面，直接落在于玫君的大腿上。于玫君的反应是深吸一口气，扬起下巴。于玫君的下巴从正面看是鹅蛋型，从侧面看，尤其是向上仰起的时候，与腮部的弯角形成一条优美的曲线，加上她的皮肤白皙细嫩，其性感难以言表。坐在对面的洪三木跟于玫君拍拖有些年份了，却从来没有看到过于玫君此刻的举止和状态，当然也没有感受到于玫君这么强烈的性感。这到底是他们之间感情的热度不够，还是两个人身体本身缺乏相互激发的动力？难道于玫君天生就是为唐英虎准备的一盘菜？为了掩饰自己明显的瞳孔放大，洪三木起身去找服务员，嚷嚷着要开啤酒瓶的起子。再回身，洪三木目光往于玫君大腿上一扫，看到于玫君的手已经握住了唐英虎的手。这回轮到洪三木仰脸深呼吸了。
洪三木心里打翻了五味瓶，恍然之间，于玫君变得特别陌生。唐英虎则好像上辈子就认识于玫君，新婚小别，掩饰不住的贪婪。但是，有盛蔷薇在，洪三木的内心也有更坚定、更明确的支撑，这有效地帮他稳住了心神。洪三木相信自己爱盛蔷薇。于玫君一闪而过的性感只是吹拂发际的一抹清风而已。洪三木深呼吸完毕，在盛蔷薇身边落座，手往下放的时候与盛蔷薇的手碰了一下，他哆嗦着缩了回去，惹得盛蔷薇笑出声来。后来，也就是两个星期后，洪三木向盛蔷薇示爱，再往后，二人坠入爱河，有了身体接触，情到深处，洪三木突然停下来，举起双手，他说：
“对不起，我差点失控！”
令洪三木始料不及的是，盛蔷薇的双眼转瞬间就注满了泪水，她紧咬嘴唇，才没让泪水溢出眼窝。
洪三木双手扶住盛蔷薇的肩膀，不明就里。
盛蔷薇把下巴搭在洪三木的肩上，双手伸到他的后背，轻轻抚摸着，喃喃而语：“三木，我爱你，怎么样都可以，都可以……”
洪三木抚摸着盛蔷薇的长发，从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来一股甘蔗汁和苦丁茶外加微弱的漂白粉相混合的味道，这味道清爽而迷离，与于玫君身上淡淡的狐臭味完全不同。洪三木想起以前于玫君总是问他：“你到底爱不爱我？”那时洪三木总是躲闪，岔开话题，借故抽烟上厕所。于玫君甚至还在洪三木面前露出半个乳房，引诱他，可他就是不越雷池一步。为什么呢？于玫君不性感、不可爱么？她身上淡淡的狐臭令洪三木过敏么？或者有什么别的难言之隐？于玫君断定洪三木嫌弃她什么，但是洪三木却又始终没有说出口，也没有提出分手。洪三木忽然高兴了，偶尔也会主动拥抱于玫君，但仅此而已。他们的关系也就那样半死不活。
现在，洪三木可以笃定他的爱情、他的婚姻、他的未来了么？
一切，看来已经水到渠成。
也许，说唐英虎跟于玫君是一见钟情，不如说是“一嗅钟情”。女人身上的狐臭味道，唐英虎闻到过浓重的，那令人窒息。可是狐臭味道变淡，淡到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细如游丝，情况就发生了质的变化，就产生了穿透力和勾魂摄魄的效能。上大学的时候，唐英虎旁听过一位知名教授讲李隆基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其中就说到了杨贵妃身上的狐臭味道，说感谢那股狐臭味道，不然中国历史就少了一桩千古绝唱的爱情故事。课后，很多同学都互相拉住嗅胳肢窝，一片混乱之后，毫无收获。很多同学都说他发誓以前闻到过，而且经常闻到，可是怎么要寻找它的时候它又人间蒸发，飘飘忽忽地升上了云端呢？
“虎哥，你没闻到我身上的味道么？”
第一次交欢之后，于玫君穿着齐整，面无表情地问唐英虎。她准备好了唐英虎完事之后跟她说再见，虽然刚才的交欢如火如荼。于玫君这样直截了当地发问，是以攻为守，争取主动，避免伤自尊。她固执地把第一次跟唐英虎幽会安排在自己家里，也是为了预防去别的陌生的地方，自己会很容易现出窘态，如果对方反感的话。她了解自己的身体，了解自己的欲望，也自以为了解那总是无法拔净、无法驱散的狐臭味道对男人的反作用。远的不说，就说那洪三木，不就是因为那味道死活不肯跟她上床吗！于玫君没有想到事情正相反，没有想到那味道其实是她跟唐英虎情爱的最重要的纽带之一。
“啊，你说什么？”
正在穿衣服的唐英虎停下手脚。唐英虎有点紧急地穿衣服是因为他第一次来于玫君家，不知深浅，不确定于玫君的父母或者弟弟会不会忽然闯进门来。虽然于玫君一再说“他们不会回来”，但唐英虎还是摆脱不了身在陌生之地的本能的紧张。
“狐臭！”
于玫君对有点慌张的唐英虎很不满意，她觉得这可能就是他即将告别并且永远告别的预兆。所以，她生硬地并且大声地说出了那两个字。
唐英虎这回听得真切，他哈哈地笑起来，一把揽住于玫君的身体，提到半截的裤子又坠滑到脚踝。
于玫君的呼吸马上急促起来。她仰起脸，可怜巴巴地望着眼前俊朗帅气的大个子，等着他的判决。她瞬间感觉到鼻腔里液体剧增，酸水翻搅，它们随时准备冲出眼眶，冲刷她的屈辱感、自卑感和低下感。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她还是无法接受她自己预想的注定被抛弃的景况。这一次跟以往都不一样，老天爷对她格外恩宠，送给她一个大帅哥，她相信唐英虎是她这辈子遇到的最完美的男人，所以经验中的哀伤恍如自由落体，呼呼地下坠，演化成了绝望。
唐英虎抱起于玫君的身体，坐到床上，再次深深地吻她的颈项、她的唇口。
眼眶已经蓄不住泪水，于玫君呜呜地哭出声来。
“你哭什么，我的罂粟花？”
之前二人聊天，唐英虎把于玫君比喻成罂粟花。于玫君问为什么。唐英虎说“绝美呀”“诱惑呀”“无法抗拒呀”。
“你，你没有回答我。”
唐英虎一面用手指轻轻地为于玫君擦拭泪水，一面说：“来，你坐好，哥哥给你讲个故事，一个历史故事，一个千古绝唱的爱情故事。”
故事还没听完，于玫君就散了架一样倒在唐英虎怀里。她有生第一次体验到了那种被融化的感觉。唐英虎抱孩子似的抱着于玫君，摇来摇去，说：
“我是皇上啊！”
于玫君忽然挺身落地，跪在“皇上”脚下，垂首低眉，纳头便拜，含羞带怯，柔声道：“奴才愿以身相许！一日相许，终身相许，下辈子也许。当牛做马，万死不辞！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早起端茶，夜晚送汤……”
“哈哈哈，平身吧，平身吧。”唐英虎笑声朗朗。
于玫君跳将起来，一个饿虎扑食，扑到唐英虎身上，唐英虎顺势倒向床铺，两人再响锣鼓重开张。
后来唐英虎跟于玫君相互夸赞，自觉天造地设，相见恨晚。唐英虎冷不丁问起盛蔷薇跟洪三木是不是也如此这般。于玫君看上去轻描淡写实质上十足泄愤似的说洪三木根本不懂爱情，跟洪三木待八十年也不顶咱们两个在一起一分钟。于玫君没意识到唐英虎实际上是问她与洪三木上过床没有。于玫君也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是唐英虎心中的一个阴影。
“就是，那家伙傻乎乎的，却自以为聪明。”唐英虎顺嘴说着，脑子却转到了洪三木与盛蔷薇那里。四人吃饭那天，虽然唐英虎被于玫君吸引，但洪三木与盛蔷薇的热乎劲也给唐英虎留下了印象。之后两方面都没有互通信息。难道他们两个也会勾搭一处？难道唐英虎与洪三木在球场上玩“交叉换位”还不过瘾，玩到生活中了，玩到女友、未婚妻身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