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库近岸的冰面上,被人用大石头砸出了一排条形豁口,岸边有几个人冒着零下十几度的严寒在钓鱼,其中也有劳铁山。这是洪三木第二次看见劳铁山钓鱼。劳铁山钓鱼的家当都是崔槐生的。崔槐生在那场泥石流中丢掉了双腿,之后的日子除了床榻就必须在轮椅上度过。山地多坑洼,轮椅不便。局里把崔槐生的老婆安排到省城的女监工作,他们举家迁往省城。临别,崔槐生把钓鱼的家当都送给了劳铁山。
崔槐生钓鱼的时候,喜欢把电动剃须刀里面倒出来的胡茬沫沫搅进鱼饵,在手里不停地捏吧,捏吧到一个定数,大拇指从一团鱼饵中顶出一小坨,搓几下,再顶到大拇指的指甲盖上,鱼饵晾在指甲盖上如果不是一个多余的动作,就是崔槐生要检验一下,用余光就够了。之后,鱼饵再翻到食指和中指指尖搓两下,这才把它挂到鱼钩上,一抬鱼竿,甩向水面。
劳铁山钓鱼学着崔槐生的样儿,包括拌鱼饵。
劳铁山看见洪三木,远远地招呼他过去。洪三木蹲到劳铁山身旁,从兜里掏出个纸包,里面是他攒了半年的胡须沫沫。这本来是要送给崔槐生的。
当年,洪三木问过崔槐生把电动剃须刀里面的胡子沫沫搅进鱼饵中,是好玩呢还是有别的什么讲究,还是金川的鱼对胡子沫沫天生就感兴趣。崔槐生说,人的毛发是角质蛋白,被剃须刀打成沫沫会散发出蛋白质的特有气味,剃须过程中还会连带一些皮屑,皮屑也是蛋白质。洪三木很难理解这种蛋白质理论跟鱼饵有什么有机的必然的关联,只是觉得看上去十分粗犷的崔槐生脑子里也是经纬纵横,完全不是外观上那么简单。离奇的是,这种不简单反而增加了崔槐生的亲切感。
崔槐生还有下文:“胡须是什么?胡须是岁月,是年华,是人体的一部分。把岁月和年华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搅进鱼饵,捏来捏去,什么感觉?”洪三木努力想象那种感觉和这感觉所蕴含的张力。柔软。回到过去和滑向未来都可以,过去与未来随便折叠。这样的柔软。好像还不够,胡茬是硬的,硬的胡茬埋藏在软的鱼饵中。藏锋?还有什么呢?“说不上来。”洪三木傻呵呵地笑着说。崔槐生哼哼着说:“其实也不用说,感受着就是了。我都搓了十几年了。”那是一个秋天的黄昏,金丝柳在晚霞中融入了红色,展现出通透的金黄。
洪三木这会儿也想拿同样的问题问劳铁山,没张开嘴。
劳铁山打开洪三木给的纸包,凑到鼻子跟前嗅一嗅,说声“好料”,
就让洪三木看水桶里的鱼。洪三木在水桶里看见了红色,忍不住把手伸进去。一条红白相间的鲫鱼在洪三木手掌心跳了两下,折回水桶。洪三木的心随鱼儿折腾的声音“扑通”了一下,顿时觉得鼻腔发酸,两眼潮湿。“还养不?”劳铁山眼睛看着水面上的桐木鱼漂,说,“我让机加工给你们又做了个鱼缸。比原先那个大一点。”
洪三木打个哆嗦,把浸了水的手塞进胳肢窝擦干,抹了一把眼睛。监狱修建大半年,楼房断去的五分之二重新建好,主楼完整了,还涂了白灰,看上去像是整体全新的一幢楼。记忆在劳作中一天一天一点一点磨损,最后恍如南去的大雁,翩然消遁在远方的云霭之中。新的太阳升起,光明洗刷万物,秋风卷走金丝柳的叶子,冰雪覆盖山川。走廊号舍弥漫着轻微的甲醛油漆钢筋水泥和石灰的味道,操场有新同学列队,晚饭后有人打篮球……一切好像本来如此,夏日的灾祸似乎并没有发生过。
劳铁山的话和水桶里的那条红白相间的鲫鱼一下子泛起了洪三木全部的记忆和哀伤。洪三木掖了一下棉袄。寒风打着呼哨,劳铁山鬓角刺出来的几根白发增添了气温的阴冷。这个冬天似乎格外冷。洪三木想,也许劳铁山并不是来这里钓鱼,而是坐在这里跟他的战友崔槐生聊天;或者,劳铁山为教研室新做了鱼缸,专门来钓观赏鱼,不然那鱼缸岂不成了摆设?
教研室还是原来的那间房子,讲台还是原来的方位,劳铁山送来的鱼缸坐在讲台上,那条红白相间的鲫鱼在鱼缸里游曳,另有三条彩色的鱼也在鱼缸里游曳,一共四条。教研室六个人站成一排。洪三木和王老师是元老,另四个是新人。王老师垂着头,吸着鼻子对鱼缸里那四条鱼说:“我们开始新生活了……”
“把管子对准水管,摁紧!然后打开水龙头!”唐成海站在客厅的鱼缸边,手抓着塑胶软管,按在鱼缸的水里,冲洗手间的方向喊,“等我这边出水了,你再把水龙头拔下来对准排水……不行不行!我过去你过来!”
唐英虎敲父母的家门,没人应,就自己掏钥匙打开门。
客厅靠鱼缸那里湿了一大片,塑胶软管弯扭着躺在地上,还在缓慢地出水。唐成海从洗手间出来,看见儿子,“嗬”了一声,说:“快来快来,你妈弄不了!这事必须两个人配合。”
唐成海的鱼缸年代久了,玻璃缝中的透明胶老化,漏水了。老伴说重买一个,唐成海说放了水,晾干,刮去旧的透明胶,再沾上新的,照样用啊。可是,不知道是唐成海腿脚曾经受过伤,机能恢复得不好,还是老了身体不协调了,或者那塑料软管年深月久跟人似的缩短了,本来可以一个人干的活,现在必须两个人在两头忙活。
父子俩干着活,唐成海不停地叹息“可怜这一窝鱼啦”。之后又问唐英虎有没有谁家养热带鱼,先捞到人家去,给人家也行,人家若不要,等咱的鱼缸修好了再捞回来也行。这行那行,行了一圈,他又叹口气说:“不行!热带鱼娇气,水中的氧气必须充足,温度更不能低于二十五度。换了鱼缸肯定活不成。我这隔三差五的消毒,活食都要过一遍消毒液,人家的鱼缸再把什么病毒带回来……”
父亲唠叨,唐英虎都应和着。他今天回家是专门向父亲汇报寻找当年那个师兄的事。本来他想三言两语就说完了,然后走人,眼前的阵势,看来很难马上脱身。做儿子的不明白,父亲唠叨,就是害怕儿子回家一趟,屁股没坐热就走人。
起初,父亲“托”唐英虎了解那个师兄的状况,唐英虎以为是父亲想在当年的仇人面前显摆一下自己,解恨。那师兄肯定没有唐成海“混”得好,相形之下,叫那个该死的家伙羞愧、懊恼、郁闷。说不定那家伙还有什么老年病,一口气倒不上来,就叫他血压升高,脑血栓,中风,摔跟头,残废,生不如死。那师兄是唐英虎这辈子最憎恨的人,因为他,
父亲性情暴烈,下狠手打唐英虎。上高中的时候,唐英虎还恶狠狠地说要杀了那家伙,如果不是母亲晓以利害,那师兄非死即伤。那师兄该死,早就该死。现在父亲让唐英虎去找那师兄,“上阵父子兵”的血缘亲密感油然而生。这种感觉久违了。唐英虎非常爽快地答应了父亲。
头一次唐英虎只是随便打问了一下。人家说那个人师兄很多年前就病退了,他嗜酒如命,不喝酒的时候走路也是一摇三晃。那个人其实就住在那一片平房里,在唐英虎当时住的平房的北边三排,靠近工厂的大门。
令唐英虎愕然的是,父亲听说那师兄的状况后,并不开心,而是唉声叹气。父亲让儿子再去探望的时候,买些礼品。
按照唐英虎对礼品的理解,他拎了一瓶酒一条烟去敲那师兄的家门。门虚掩着,他就推开了。一进门,那师兄就扑面而来,不是扑向唐英虎,而是扑向那酒和那烟。比那师兄更刺激的是屋里的味道。唐英虎无法掩饰厌恶蔑视的表情,他甚至在人家家当面吐痰。这间屋太脏了,说它是垃圾堆也不夸张,唐英虎估计那师兄拉屎撒尿都不出门。那师兄对客人的无理毫不在意,他根本不看唐英虎,也不向这个陌生人提问题,而是哆嗦着手指,打开酒瓶,仰脖猛灌了几口,喉咙深处“呃”的一声翻上来一股恶臭,喘两口气,才想起来看唐英虎一眼。他只看到了一副宽阔的肩膀和一个后脑勺,在他家的门框中消失。
唐英虎本来是打算好好看看这个加害了父亲,客观上也改变了唐家命运的人,仇人。可是那屋子里的味道翻搅着唐英虎的鼻腔和胃,多待一秒钟胃都有可能像翻臭袜子那样翻个个。这种味道的折磨也扫荡了唐英虎进门之前要打击人家的想法。这样的人已经是猫狗不如,牲畜不如,根本不用打击。唐英虎不愿多看那个龌龊的好像是驼背反正是低通常人一等的老家伙,他也没验明正身,问一句人家的姓名,没说一句话,没打招呼,就跨出门去。走得急,唐英虎在门口碰到了一个脏兮兮的饭盆。这东西干什么用?左右邻居把吃剩的饭倒进来养活这个猪狗不如的人?见他妈的鬼!按照幸灾乐祸的逻辑,唐英虎应该高兴。他被那味道和那个畜牲不如的老人搞晕了。他必须先把自己从无法忍受的生理状态中解脱出来。他仰天大喘几口气,点上一支烟,再抬起头,目光跟一些显然是故意待在附近的人们相遇。之前唐英虎经过他们身边,来敲门的时候,这些人的目光就远远地惊讶着跟住了他,他们还交头接耳。唐英虎很烦躁,烟没吸两口,就丢到地上踩灭。反向经过那些人身边的时候,听到有人怯怯地问了一句:“你是他家亲戚吗?”唐英虎闷着头,没听见一样大步离开了。显然,唐英虎拎着“礼品”去见那师兄,“惊着”左邻右舍了。
唐英虎没想到这个畜牲不如的人会悄悄跟着他认家门。晚上,这个畜牲不如的人蹲在唐英虎家门口不走。于玫君出门上厕所,吓得差点跌倒。唐英虎闻声出来护住于玫君,呵斥甚至踢了这个畜牲不如的人一脚,那师兄还是不走。不但不走,那师兄还跪在地上,抱住唐英虎的大腿。嘴巴里“活菩萨,给我一口酒,活菩萨。大侄子我的大侄子!”念叨个不停。这样,免不了又引来很多人围观。唐英虎没办法,不想找秦向阳也得找。
秦向阳领着两个穿警服的人“来到现场”,才把那师兄弄回家去。第二天,秦向阳找厂子里的保卫科,找厂长,威胁说“出了什么事你们负全责”。厂子里的人说这个人是酒鬼,十几年前就离了婚,一双儿女一个去了深圳,一个在老家务农,都不管。说他有退休金,他家里的亲戚控制着钱,不敢给他,给他就买酒喝。秦向阳说:“把他弄回老家,这房子出租,多一份收入,也好戒酒呀!他家里人不能光拿钱不管事呀!这也是一条人命呀!再说,这样的人整天骚扰邻里,也破坏安定团结呀!”这话起到了“点子”的作用。厂里的人就学着“省上司法机关的”语气,威胁那师兄的亲戚:“不弄回老家,也别想领他的退休金!这事有关安定团结的大局!是政治问题!”如此,一周之内,那师兄就从那一片平房福利区消失了。
唐英虎好几个月都觉得自己身上有股子恶臭。
唐成海叫儿子去探望那师兄,之后也不问。唐英虎觉得蹊跷。那一片平房福利区,有不少老人都知道唐英虎是谁,知道唐成海与那师兄当年的事,有的还知道唐成海当年打儿子的事,甚至还有人“托”唐英虎问候唐成海夫妇。唐成海跟这个厂的老人手、跟厂领导因为旧情因为一些官司也有过交道。那师兄闹腾了一回之后,更多的人都在议论唐成海和那师兄的恩怨情仇。多数人都说:“别看这家伙现在可怜,想想当年,就应了那句话:‘可怜人必可憎’!”
唐英虎觉得父亲其实知道那师兄的状况,觉得父亲其实根本不用差遣儿子当马前卒。父亲为什么自己不去?唐英虎困惑着,拖着,见了父母只说工作如何,搬家如何,要不就是叫霜儿腻歪爷爷,分散他的注意力。就是不提那师兄。时间长了,唐英虎终于窥探、意会到父亲的心思。
父亲是要跟那猪狗不如的家伙道歉!
唐英虎非常震惊。向那个仇人道歉?什么逻辑?这不是乾坤颠倒吗?唐英虎很想问一问父亲,但是老人家显然在那儿装傻充愣。唐英虎转而试探着问母亲。母亲说起那师兄也是唉声叹气,还没说什么就反问唐英虎:“你爸不是叫你……”唐英虎觉得不能再拖了,必须把情况汇报给父亲,不管他知道还是不知道,不管他真知道还是真不知道。这时,唐英虎的脑海划过一个可怕的念头:父亲在用这件事探测他的儿子。唐英虎后悔没有及时如实汇报,也许父亲通过这件事已经探测到了什么。
鱼缸里的水快见底了,摁在鱼缸底部抽水的管子发出“吱吱”的声音,父子俩的脑袋都伸向鱼缸,挨得很近。唐成海突然说:
“我听说我师兄搬回老家之前,于玫君还去他家里送过饺子?”
唐英虎一哆嗦,脑袋碰到翘起的鱼缸盖上,他向后撤了一个身位,刚想回答父亲,说于玫君其实是很善良的女人。唐成海的话却没有停,但话锋转了:“听说局里又要搞篮球赛?很多年没有看你打篮球了。你妈还说给你当啦啦队呢。”
唐英虎很憋屈。他的脑子被父亲的话扽来扯去,又想到篮球这一档子。而不管是说于玫君善良不善良,还是说那师兄回老家,都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都潜藏着诸多隐晦的元素。至于说到篮球,那差不多就直接跟洪三木联系起来了。但是唐英虎不能什么也不说。他就情绪加表情都很夸张地说,哎呀我妈还那么大劲头,我呀还真是好些年没摸篮球啦,嗯,身体都有些发福啦!
每一次拿起篮球来到篮球场,洪三木都会先站到篮球环下面,仰面朝天。篮球环在高处罩着他的头,也送给他一个圆圆的天。这个圆圆的天,时而无限小时而无限大,阴晴冷暖,风云变幻。这时,洪三木多半就会想起唐英虎。
那个篮球环有时也会被唐英虎的脸占满。
洪三木:上面的空气还好吧?唐大处长深入基层啊。
唐英虎:下面的日子还好吧?看气色你认罪前后判若两人啊。
洪三木:托您的福。其实不是认罪不认罪。我是真有罪。
唐英虎:哦?态度果然不一样。说来听听。本大处长太意外啦。你不会是给我背诵一下《圣经》的段落吧?
洪三木:盛蔷薇家有海外亲戚,他舅舅是大资本家,这一点我比你知道得早,发现了这个信息之后就像发现了金矿,我毫不迟疑地做出决定:放弃于玫君,追求盛蔷薇。其实你知道,于玫君是很好的女人。当年我一再克制对于玫君的性冲动,潜意识就是在等待、寻找像盛蔷薇这样的角色,她有潜力从根本上改变我的生活,改变我家的命运。直白说吧,就是凡事不为钱发愁。
唐英虎:兄弟,你吓着我啦。你的坦率和诚恳是从哪里学来的?子午岭还是金丝柳?唉,我是真没看出你的城府这么深啊!于玫君那么性感的女人你也能忍得住?你太可怕啦。穷日子过得你心理扭曲呀,变态呀。
洪三木:你也知道,正是两对男女交叉换位引发了一系列心理问题,你我两个男人又互相不服,我的小聪明刺激你,导致你的冲动一步一步升级,最后失去理智。其实我并不聪明,我没有预见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或者说那天我自以为聪明,得意忘形了。呵呵。就是这样。
唐英虎:你的笑为什么如此淡漠?
洪三木:学校有规定,不许大声喧哗。
唐英虎:我说的不是淡漠,是阴冷。
洪三木:那是因为你的脸在半空浮着,被风吹的。
唐英虎:我说的不是阴冷,是镇静。认罪可以让你如此镇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