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尔顿、付莱、科雷亚特、托马斯·勃朗爵士这几位古老的英国作家,夹在我们和我们这位当代奇才之间,似乎起着一种调解人的作用,使得我们对于他的怪癖能够不以为奇。当然,情况是否果真如此,我不敢说,那还要等他自己肯像我们普通人这样写作,才能见个分晓。但我得承认,在他使用伊利亚为笔名所发表的那些篇子里(尽管对于如此妙文,我不敢妄评甲乙),我最喜爱的乃《拜特尔太太谈打牌》,因为,这篇纪事摆脱了陈旧的典故和词藻,真像是“一泓清泉,贮存着纯净、地道的英语。”
对于这位才思敏捷、天赋高超的作者,在了解他的文学师承关系之后,再读他这些随笔,人们所感到的魅力和兴味,恰如一个古典学者读到伊拉斯谟斯的《对话集》或者一部优美的近代拉丁文作品。说实话,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人模拟他人笔法,竟能比我现在谈到的这位作者更有气势,效果更为完满。
内容空洞、词藻华丽的文章写来容易,因为那就如同把调色板上的颜料五颜六色任意涂抹,或者把画面涂得一片明亮,令人目眩。
“你读的是什么?”
“词儿,词儿,词儿。”
“里边说的什么?”
回答也许是:“空话。”
华丽的文体和平易的文体截然不同——后者如实表达思想,不加粉饰;前者却拿闪光的外表把思想的空洞掩盖起来。既然除了文字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可说,那么把文字写得漂漂亮亮,就不必花什么力气了。“爱花入迷”这个说法不好,打开词典,挑出“雅好群芳”来换上。“绯红”高雅之至,拿来使用,不必管人脸上到底是什么颜色。
一般人不明底细,见了这样的盛颜花貌,只顾赞叹不止;那些赶时髦的人,以浮光掠影为满足,对此等瞒骗文字更是欣然接受。这么一来,写文章时只要语言响亮,内容模糊,就能万事大吉。结果废话大大膨胀,造成文风臃肿。然而,思想,或者说,明辨力,是一块试金石,在这上面,一切脆弱的冗词赘语都要碰得粉碎的。那样的作家只有语言方面的想象力,除了词藻以外他们再也抓不住什么了。
或者说,他们那孱弱的思想长上了蜻蜓似的金碧辉煌的翅膀。他们翱翔于芸芸众生之上,对于“土生土长的语言”不屑一顾——他们的语言至低也带上夸张修辞法,那是漂亮、气派、含糊,叫人不懂却又堂皇典雅,总之,是一堆铿然锵然的陈词滥调。如果说,像我们这样“胸无大志”的人专爱盯住角角落落,打听那些“无人关心的小事”,那么他们一睁眼,一抬手就会老去光顾那些华丽的、晦涩的、陈腐的、拼拼凑凑的连篇空话——那像陈年的锦绣碎片一样,是经过一代一代无才思的冒牌作家承袭下来的诗歌破烂儿。如果让他们写戏评,他们那病态的感官只能看到舞台上羽毛飞舞,金片闪烁,灯光似波涛翻滚,人声如海洋鼎沸,于是,他们就拿出火枪军曹那样说话的腔调儿,如此这般描绘一番。至于演员表演的长短,你却休想窥见半点——它们完全被一派大言狂语所淹没了。我们的胡批乱评家不肯去想一想那些可怜的小戏子——“他们台上指手画脚,辛辛苦苦作戏。”
在这些作者心目中,只有堂皇的词汇影子,抽象概念,门类概念和种属概念,只有以气势凌人的句子,只有几乎能把南北极连起来的掉尾长句,牵强的头韵,惊人的对仗——“浮夸跨笔端,搔首自得意”。
如果让他们描写君主和皇后,他们一定会写得像东方的赛会一般豪华,连国王在议院的加冕典礼也无法与之相比。读者只能反复看到四样东西:帐幔,宝座,王笏,脚凳——这些,对于作者来说,就是崇高想象的全部依据,翻来覆去运用,直到用滥为止。另外,难道我们没有读过这一类的图画评论吗?它根本不去反映“大自然的妙手涂抹”所造成的光影和色彩,而是满纸宝石,红玉,珍珠,绿翠,果尔康大的宝藏,一派人工造成的珠光宝气。
这种人被词藻弄糊涂了,他们头脑里总是转悠着那些亮闪闪、空洞洞的事物假象。拟人化,大写字母,阳光的海洋,光荣的幻景,闪光的题词,鲜丽的藻饰,拿着盾牌的不列颠女神,倚锚而立的希望女神——这些就是他们的看家本领。他们可以叫作“象形文字作家”。在他们心中,意象脱离感情基础,可以独立存在,不受制约——他们的想象力可以不顾内容的连贯,任意驰骋。
词汇打动他们,只是由于声音响亮,只是由于它们与内容或许有关,而不是因为它们能够贴切表达内容。他们对于词汇一见倾心,并不考虑后果——只要听来顺耳,看来悦目,此外他们什么也不管、不问、不理。宇宙的构造,人心的素质,对他们来说,都是漆黑一团——他们无法与之同声相应,息息相通。
他们只能在胡思乱想、粉饰感情中度日,无力自拔。在他们的奇文中,物体脱离了感情,形象自顾自地在那里光怪陆离地旋转;词藻脱离了事物,独来独往,狂飞乱舞。这样一种精神状态的特点是狂妄与无知:表面看来狂妄,因为他们牺牲一切,不以为意;实质上对于语言的真正价值和事物的内在构造却是全然无知。他们以最高的轻蔑对待一切平易自然的事物,却做了粗鄙的矫揉造作和陈腐的夸夸其谈的奴隶。他们不屑于模拟现实,又无力进行任何创造,提不出一点新意。他们当然不肯做大自然的记录者,却做了最拙劣的剽窃家——剽窃前人的词藻。
在他们那里,从题材到典故,一切都是牵强附会,华美离奇,匠气十足,得不偿失;从文风到手法,也都是机械呆板、陈陈相因,索然寡味,拘泥形式,装腔作势。他们那些朦朦胧胧、令人费解的例证搅乱了读者的理解力;他们在读者耳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些单调无味、迂回含糊的比喻。他们属于诗坛文苑中的蹩脚模拟派。他们使出浑身解数,也走不出夸大其词或无病呻吟的范围。他们逗弄着读者的想象力,但永远不能启发他们的头脑,感动他们的心灵。他们的荣誉殿堂,是由愚蠢为虚荣而树立的一座虚无缥缈的建筑物——那就像库柏诗里所描写的俄国女皇的冰宫,“外表光彩夺目,实际一文不值”。它笑容可掬,但却冷酷无情!
读“红书”解玺璋
20岁前后,花了很多力气读马列,读毛选,读鲁迅。毛选读得比较早,上初中就通读了毛选四卷,尤其喜欢他的军事论着。他的文章,气若悬河,蓄势而发,神采飞扬,我一直当作范文。鲁迅读得也比较早,尤其是他的杂文,论事论人,犀利而尖刻,读起来是很过瘾的。那时我喜欢写一些小文章,就曾刻意模仿鲁迅笔法。为此,师傅还提出过严肃批评,大意是说,鲁迅笔法在工人阶级内部是不适用的。我知道,他是用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来教育我。
读马列是在20世纪70年代,那时,我已进厂当了工人。起因是陈伯达在庐山会议期间搞天才论,挨了毛泽东的批评。毛泽东说,党内真懂马列的不多,容易被陈伯达这类假马克思主义所欺骗,因此,在党内干部中提倡阅读马列的原着。最初要求读六本,记得是《共产党宣言》、《法兰西内战》、《哥达纲领批判》、《反杜林论》、《国家与革命》以及《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我那时还是个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工人,很上进,毛主席说了,自然是坚决照办。但是,我们这些人,说是初中毕业,其实只有小学5年级的水平。肚子里的这点墨水儿,读毛选,已经勉为其难,读马列,就更不容易了。我们厂两任政治部主任,前任张敬原,50年代曾做过陈毅的秘书;后任张道一,“文革”前也曾做过彭真的秘书,都是很有水平的儒雅长者,在读书方面,他们给过我许多具体的指点和帮助。他们教我先易后难、循序渐进地安排学习计划,还推荐我参加北大哲学系举办的工人短训班,脱产学习了好几个月。马列着作很快就让我着了迷,我沉浸在他们的理论中,享受着思辨的乐趣,更为他们不妥协的批判精神所折服。
毛泽东说:“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这种理论对一无所有的青年来说,是最有诱惑力的。1972年5月,《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出版了豪华精装四卷本,定价15元。那时,我每月工资只有18元,如果买下这套书,生活费就剩下3元钱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要买。
这套书最终成为我的重要藏书之一,我的思想,也深深地打上了这套书的烙印。我不知道应该庆幸还是忧虑,至少,他们那种“对现存的一切进行无情的批判”的精神根深蒂固地影响着我,使我在“知天命”之后还能像“愤青”一样,对社会现实保持必要的警惕和敏锐的反应。这些年经常听到有人说,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而且把它记在恩格斯的账上。其实只要翻一翻书,就会发现其大谬不然,这本书就是恩格斯所着《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
在这本书里,恩格斯提到了黑格尔的这个哲学命题:“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但他马上指出:“这显然是把现存的一切神圣化,是在哲学上替专制制度、替警察国家、替王室司法、替书报检查制度祝福。”接下来,他从黑格尔的这个命题中发现了它的真实意义和革命性质,“现实的属性仅仅属于那同时是必然的东西”。而“在发展的进程中,以前的一切现实的东西都会成为不现实的,都会丧失自己的必然性、自己存在的权利、自己的合理性;一种新的、富有生命力的现实的东西就会起来代替正在衰亡的现实的东西”。他说:“这样一来,黑格尔的这个命题,由于黑格尔的辩证法本身,就转化为自己的反面——凡是现存的,都是应当灭亡的。”
这个例子再一次证明了读原着是多么重要!如果我们没有读过原着,就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忽悠了,结果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我看很多人,甚至有些知识分子,追捧某些人时丧失理智的样子,就有这种感觉。这时我真心希望,人们能重新读一读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书,至少能在纷繁复杂的现实中,保持一份清醒。马克思主义不是信仰,它是我们解放自身的精神武器。马克思曾指出:
“路德战胜了信神的奴役制,只是因为他用信仰的奴役制代替了它。他破除了对权威的信仰,却恢复了信仰的权威。他把僧侣变成了俗人,但又把俗人变成了僧侣。他把人从外在宗教解放出来,但又把宗教变成了人的内在世界。他把肉体从锁链中解放出来,但又给人的心灵套上了锁链。”所以他说:“现在问题已经不是俗人同俗人以外的僧侣进行斗争,而是同自己内心的僧侣进行斗争,同自己的僧侣本性进行斗争。”联系到我们关于信仰的胡言乱语,马克思的这些话,听起来真是不同凡响!
读“黑书”解玺璋
岁数大了,爱想从前的事儿,陈谷子,烂芝麻,都翻出来了。前些日子去云南,在腾冲的和顺,与艾思奇“不期而遇”,我的思绪一下子就回到了遥远的过去。这是一个久违了的人物,在记忆的深处,似乎早就被封存起来了。这些年,关于哲学的书,多如牛毛,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代的,边边角角,都拿出来招摇了。谁还记得艾思奇呢?他的书,恐怕多年没有问津者了。如果此刻不是站在他的故居里,我也不会想到,还有这样一个人物藏在我的记忆中。但我不能否认这一点。我的哲学启蒙就来自艾思奇。我找出了曾经读过的艾思奇的两本书,一本是《辩证唯物主义讲课提纲》,另一本则是《社会历史首先是生产者的历史》。前者是1957年3月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后者早一点,1956年8月由三联书店出版。1966年夏天,我13岁,读的第一本哲学书,就是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讲课提纲》。另一本要到1970年以后,我当了工人的时候。现在大概没人要读这些书了,但在当年,要找一本这样的书,常常也要费尽周折。据说,艾恩奇是1966年3月22日去世的,终年56岁,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我不知道,对他来说,这是幸还是不幸?如果他活下来了,谁能保证,他的书不被宣布为“黑书”呢?
所谓黑书,并非黑颜色的书,而是被戴上“封资修”帽子的书。我这个年纪往上,很多人都有过读“黑书”的经历。那年我正在读小学,学校在北京东郊,有一间阅览室,运动一来,就被封了,但还是有人能从里面弄出书来。有一回我就得到一本《燕山夜话》。那是很薄的一本小册子,不像以后出版的是厚厚的一大本。看到过一个材料,说《燕山夜话》在60年代曾由北京出版社分5个分册陆续出版,我看到的,可能就是其中的一个分册,具体是第几分册,我却记不得了。这是我读过的第一本“黑书”。那时,旧北京市委和“三家村”已成瓮中之鳖,邓拓、吴晗、廖沫沙像现在的“超女”及易大师一样有名,小孩子走在路上都会唱:“邓拓、吴晗、廖沫沙,三家村中是一家。”而《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早被封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了。但我抵挡不住对“黑书”
的好奇,我想知道书里究竟写了什么。说老实话,我当时还读不懂这本书,既不明白它为什么挨批,也看不透它的微言大义。现在想起来,我能坚持把这本书读下来,是作者在文章中引述的故事吸引了我。那时我还没有读过鲁迅,杂文之于我,就是《燕山夜话》。后来我写杂文,很自然地就往这条道上走,还做了许多卡片,把自己平时读书看报见到的笔记材料写下来,留做备用,或者就是《燕山夜话》潜移默化的影响。
那个时候“黑书”很多,比红书多。所以,也许你并没有想读“黑书”,可是,一不留神,你手里拿的就是一本“黑书”。黑书之黑,都有千奇百怪的理由,是你始料不及的。比如《欧阳海之歌》,起初,被认为是红书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成了黑书。记得有一段时间,到处都流传着该书封面藏有秘密的说法,常见有人对着阳光把封面看来看去,也不知看出了什么奥妙。由于毛泽东说了“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许多小说的处境则变得异常艰难,命途多舛。《苦菜花》、《迎春花》、《朝阳花》,并称“三花”,那时候都是“黑书”。这样的书,都不敢拿到学校公开传看。这些书所以“黑”,常常和歌颂了某个“黑帮”有关。比如《朝阳花》,因为是写湘鄂赣的,就被说成“为贺龙招魂”。这些书,现在又都成红色经典了。颜色变幻之间,也可以看出世事沧桑的冷暖浮沉。不过,对于读者来说,书就是书,强加给它的颜色是留不住的,时光的流逝,风雨的侵蚀,表面的颜色褪去了,留下的,才是它的真实面目。
读“黄书”解玺璋
黄书,非黄颜色之书,所谓淫秽色情描写之书也。故在“扫”之列,政府还设有专门机构做这件事。这也是传统使然。历代禁书,各有所重,“扫黄”
则肇于明而盛于清。清康熙二十六年,刑科给事中刘楷上疏建议:“一切淫词小说……立毁旧版,永绝根株。”这是官方大规模“扫黄”的较早记录之一。根据记载,这次对小说的查禁,超过150种,多数是“诲淫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