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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这处宅子看上去不大走着却很深,无论到哪都有股浓郁醉人的脂粉味儿,就像从雕梁玉瓦中散出来般。卿卿一直看着春娘,似乎被她的柳腰莲步勾住了魂儿,脑子里就在想:这样的美人,男人都会喜欢的。她偷瞄下哥哥,只见他神色如常,没被迷得神魂颠倒,不知怎么的心里暗舒口气,像块大石着了地。

春娘将他们二人带入一间琴室,然后关紧门窗。这琴室不大,除了案上的两把好琴,其余都被书架占去位置。墙上挂有几幅花鸟图,画功精致,下笔如神,落款更是让人吓一跳。虽然卿卿不会识画,但是画仙陈司的名字还是有所耳闻,这千金难得的墨宝倒像是随意挂在这处,只为填去墙上的空而已。

“坐吧。让我看看你的脸。”

春娘拉来把椅子让卿卿坐,听到这话卿卿不由一怔,随后转头看向萧墨,似乎在问:她怎么知道?萧墨微微点头,用嘴呶下椅子,卿卿心想或许是哥哥安排的便放心坐下。

春娘拿块蚕丝布轻拭下手指,然后让卿卿抬起头,接着便一点一点小心揭下她脸上面具。先是额头,后是眉眼,看到渐渐显出的“奴”字,春娘不禁皱起眉头,眼中露出些许婉惜之色。

“能去掉吗?”萧墨低声问道,平淡的口吻不经意地透出一丝焦虑。春娘轻按卿卿脸颊上的刺字又用拇指搓了搓。

“或许会留疤。”

卿卿闻后垂下眼帘,却难掩失落伤心之色。看来就算字没了疤还在,这般耻辱便跟随她一生,去都去不掉了。见哥哥看过来,她连忙扯起一笑,似乎不想让人知道她难过。

“没好法子吗?”萧墨又问,声音比先前沉了几分。春娘轻叹口气,静默片刻。

“我尽量试试。”说着,她转身走到架旁从抽屉中拿出一只檀木盒,盒内有几只紫砂瓶及蚕布等物,春娘从中挑出三只小瓶,将里面粉末兑水混合调匀,接着就拿银匙挑起些许,小心翼翼地抹在刺字上。卿卿不敢乱动,抬头闭眼感觉凉凉的膏药贴上脸颊。

“这次你准备住多久?”春娘像是无意问起,当然此话并不是对着卿卿说的。萧墨靠在琴案上两手环胸望着那双柔荑沉默了会儿,道:“马上就走。”

“萧家到处在找你,你能躲哪儿去?”

这口气听来轻巧得很,萧墨看了眼小妹再次沉默。如今身无分文,而且萧家到处有耳目,真想不出哪里可以藏身。

“还是在这儿住段日子吧,他们不会找上门来。”说着,春娘刮干净药碗,将最后一点膏药抹到卿卿脸上。

听这两人你问我答似乎熟得很,卿卿隐隐有些不悦。哥哥似乎常在这儿,不然春娘也不会说这话,其实像他这般年纪有个相好再正常不过了,没必要为此生气,心里虽这么想,可是她仍不痛快,总觉得有东西被抢了心里堵得慌。睁开眼时哥哥正好看过来,她硬装作若无其事,手却不自觉地抠起椅上的雕纹。

“我再想想。”

过半晌,萧墨才吐出这么几个字。春娘扬起唇角淡淡一笑,随后往他所站之处瞥了眼,眼波流转百媚千娇,其中之意不禁让人浮想联翩。萧墨仍是平常模样,似乎不为所动,可卿卿却嗅到一丝暧昧气味。

“我得先把这墨吸出来,可能会有些痒,千万别去挠它。”

春娘一边嘱咐一边拿蚕丝布缠裹住她的脸,话音刚落,卿卿就觉得脸颊像被火烧似的,又疼又痒难受至极,她真想用手去抓,手刚抬起就被春娘重重按下。

“忍到明天早上就好,若是一挠你这张脸就真毁了。”

卿卿听后不敢乱动,只好忍着万蚁噬骨般的奇痒干坐在那儿。萧墨看出她难受得很,伸手从书架上取下本诗册在她耳边小心扇着。有风吹来略微好些,但一停下卿卿又忍不住张牙舞爪,想挠又不敢挠。萧墨见状也就不敢停手,一直帮她扇风。见他如此体贴妹妹,春娘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她垂眸收拾好东西,然后将檀木盒放回原处轻声道:“你们在这儿坐着,我去备客房,有事的话唤一声就好。”

“备两间吧,连着的,这样我方便照顾。”

春娘听后细眉微蹙,稍顿片刻又点了点头。萧墨侧首目送她出门,直到门关上他才转回来。为何要特意说备两间呢?难不成他们是睡一间的?卿卿的心沉下一大截,见哥哥看着春娘,她更是痛上加痛,连脸上的痒都不觉得了。

春娘是这栋青楼的东家,也是远近驰名的美人,百花深处能在这胭脂巷内独占鳌头,大多是因为她的名号。一入夜,这里便热闹起来,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与白天相比完全变了个样,呆在房里都能听到男女喧闹嬉笑之声。卿卿不喜欢春娘,更不喜欢她看哥哥的眼神,甚至还小心眼地觉得春娘在药里放了东西故意让她难受。她快被这药弄死了,若不是哥哥一直在扇风,她真恨不得把头砍下,别说是明天,一个时辰、一炷香、一盏茶的功夫都受不了。

离天亮还很长,卿卿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她看哥哥一直守在边上手不曾停过,实在不忍心让他受累,就咬住痒痛劝他快去歇息。萧墨微微摇头,一边替她扇风一边摸摸她头心,怜爱之情溢于言表。倘若以前卿卿早就哭了,如今她却是忍住泪扬起嘴角,不再是副柔弱模样。

夜半,窗外似乎静了些,脸上也不那么痒了,卿卿实在累得慌,小脑袋像鸡啄米似地打起嗑睡,萧墨见之就扶她躺下。正当昏昏欲睡之时忽然有人进来,听到“咯吱”开门声,卿卿费力地撑开眼皮,只见一抹艳红悄然而至,门风卷进一股淡雅兰香不禁令人心旷神怡。

“她睡了吗?”

“快睡了。”

“熬过这个时辰就好。你也别累着了,快去歇息吧,水都帮你打好了。若不放心,我派个丫头过来看着。”

“不了,今晚我就在这儿,你先去睡吧,今天实在有劳你了。”

“光顾着她,你自个儿怎么办?那解药可不好弄。”

“再说吧,从师父身上得了两颗丹药,我想还能撑段时日。”

半梦半醒之间,卿卿依稀听到几句,可脑子不太好使,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努力睁眼,见两抹虚影晃动像是贴在一起,心顿时抽紧了,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哥哥,但身子没什么力气,连眼睛都睁不开。不知春娘和哥哥又说了什么话,她实在不想睡着,但脑袋越来越沉,一点都不听使唤,再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

迷迷糊糊睡了一晚,醒来都过了巳时。春娘替卿卿解开脸上蚕布,触目的“奴”字果然淡掉许多,好似墨印不小心沾上一般。萧墨不由松了口气,脸上倦意也减了几分。春娘又替卿卿上了次药,说若是顺利再敷几贴就能将刺字去掉。卿卿十分感激,想到自己小心眼不由心生惭愧,不过即便如此她仍不喜欢这个美人,这般厌恶没来由,说不清也道不明。

夹在这两人之间,萧墨也是很不自在,他原本打算等小妹脸上字去掉后就走,春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硬是劝他留下,眼看就到清明时节,身上的五月红蠢蠢欲动,想走也走不了了。思前想后,萧墨最终决定在春娘这处落脚,卿卿面上说好,心里却不愿意,只是碍于哥哥脸面不好意思摇头。之后过去三日,她脸上刺字终于没了,可一些针疤还在,密密麻麻摸起来也有些粗糙。这就像心上的痛,虽然看不见但始终在那儿,午夜梦回,她时常会吓醒,伸手摸去满脸是泪,她怕哥哥操心不敢对他说,而萧墨也在担心毒发之事,越来越沉默寡言。

卿卿不想在春娘这里白吃白住,有空她就替姑娘们收拾衣裳或到厨房帮忙,一开始春娘不同意,不过卿卿一再坚持她也没什么法子。白天哥哥不在时,卿卿就干点杂活儿,到了晚上,她就钻到哥哥屋里赖他聊天,一方面是喜欢黏着他,另一方面似乎也是有意占着他,不让春娘有机可趁,这般日子看来安稳得很,似乎不用再担心萧家作恶。

青楼里的莺莺燕燕外面看着光鲜,心底里都像爷们似的,大白天衣襟半开到处溜哒,一边嗑瓜子一边嚼舌根,聊到一半不高兴了,也不顾男人在场就是抓头挠脸,还拎出胸裹抽来抽去,对骂的话更是糙得很。一开始,卿卿很不习惯,甚至还非常嫌弃这帮三教九流之徒,然而处得久了就觉得她们和别人一样,并不见得比道貌岸然的正经人低贱。

在这里的女子各有各得的苦,卿卿却很少听说春娘的事,她只知道春娘是个厉害女人,人脉广做事又精明,提及她名号黑白两道都会给几分薄面。倘若她真是未来嫂嫂,哥哥也算有福,但是卿卿总觉得青楼女子比不上良家姑娘,再说春娘年纪大了些也不配他。

“卿卿,我那件翠绿纱干了没有?”

“卿卿,我的绣帕你有看到放哪儿了吗?”

楼上,那两个整天吵天吵去的姑娘又找不着东西了,头往窗处一伸便扯开嗓子对着卿卿叫。卿卿收回思绪,利落地收拾起干净衣裳,抱着竹篮走上二楼,到了她们房里就见东一堆西一坨乱得不像姑娘家。

“都在篮里,你们自个儿找。”

卿卿拔开桌上的瓜果皮壳将竹篮放上,芍药连忙拿屁股将紫藤顶开,然后伸手到篮子里将自己的翠绿纱巾挑出来。

紫藤扁起小嘴,不屑地哼唧一声,随后酸溜溜地开口道:“什么宝贝,我瞧瞧。”说着,把头一探眼睛斜瞄。“哟,不就是块破布,至于吗?”

“你管得着吗?去,把你的帕子挪开!别脏了我的衣裳。”芍药将篮里绣帕扔到一边,紫藤不乐意了,两手一插腰就破口骂起来。“你这小婊子,得了金主就横了,眼睛都长天上去了,也不怕摔死你!”

“你这烂菜皮,老黄瓜,上你还得蒙着脸,也不看看自己德性。”

紫藤气得脸发青,随手捞起肚兜就抽上芍药脸,芍药也不甘示弱,掀起袖子就和她对掐。卿卿见状忙将干净竹篮拿起,走之前随口问了句:“春娘在屋里吗?”

听到这话,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紫藤笑得狡黠,修眉一挑便说:“还叫春娘,该改口叫嫂子了。”

“就是,她在房里,你哥也在,你现在去不是搅了他们好事。”

先前还吵得猛凶的两人此时一唱一搭默契得很。卿卿听后不自觉地垂下眼眸,牵强扯起一笑道了声谢,转身刚走那两人又吵了起来。

篮子里都是春娘的衣裳,卿卿本想帮她送去,可听到这样的话又不敢去了,哥哥和春娘的事似乎人尽皆知,就她一人像傻瓜似的什么都不知道,想着不由难受起来,鼻子一酸,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想要回房去,但路过春娘房前,还是忍不住驻足而望。春娘房门紧闭,里面依稀传来些动静,她神差鬼使地走过去伸手想要叩门,手刚抬起又颤巍巍地缩了回去,踌躇半日,她还是决定回去,然而没走几步,又不甘心地折回来再次伸手。卿卿紧咬着唇,心里七上八下,若是真的看到哥哥在房里,又该怎么办呢?男女之事她也明白,撞到别提多尴尬了,可是不知为何,心里就是想知道哥哥到底在不在里面,想着,她便横下心抬手叩门。

“进来吧。”

门还没敲,清脆悦声便隔门而至,卿卿吓一大跳,一时间又骑虎难下,左思右想她还是壮胆推门进去。

“春娘,衣裳干了,我替你送来。”

卿卿边说边把竹篮放到架上,眼睛偷偷地在房内扫了圈,没见到哥哥身影,她不由高兴起来,柳眉舒展,笑意难掩。

“正好,我也想找你聊聊,坐吧。”

春娘从妆镜前起身,然后从耳瓶中折了枝玫瑰插在耳侧,不经意间媚态万千,让同为女人的卿卿很是汗颜。

“这些日子谢谢你多照顾。其实你大可以不必做,在我这儿歇息就好了。”春娘笑着道,接着端起白瓷壶替她斟了杯茉莉花茶,屋内顿时香飘四溢,光是闻就觉得舒服。卿卿道了声谢,然后捧起杯盏尝了一口,春娘坐在旁侧一直注意着她的神色,随后轻声问道:“这茶如何?是不是比不上萧家的?”

卿卿听后微怔,不禁侧目看着她。春娘勾起唇角,继续笑着道:“别误会,我不过是问问,没其它意思。”

口中香茶变得难以下咽,卿卿直接放下杯盏冷声回道:“春娘有话不妨直言。”

春娘不紧不慢地端起瓷壶又往她杯里添了些。“关于你的事我也听了不少,不过我觉得大多都是加油添醋不必去信,但有些事传得过分了些。看得出你和你哥哥感情非同一般,但是毕竟兄妹,有时候也不能走得太近,不是吗?”话落,她抬眸看了眼卿卿,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这算什么意思?卿卿涨红了脸,像是被人戳到心中痛处恼羞成怒,她立马起身扭头就走。春娘又冷不丁地奉上一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其实我也不怎么喜欢你,但碍于你哥的面子也说不得什么。大家都是女人,何必相互为难?”

话落,卿卿不由止住脚步,原来春娘早就看出她心有芥蒂,所以才说这么番话,她的确不喜欢这个女人,更不想哥哥被她抢走,但是春娘所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相比之下无理取闹的人是她,可想到哥哥要和这女人在一起,心上就像被挖去块肉,她受不了哥哥的情分给别人,哪怕只有一点。

想半天,她回过头沉声而道:“你配不上我哥。”说完便转身离去,“嘭”地一声,将门重重甩上。春娘嗤笑出声,起身又坐回妆镜前细细妆扮,挑些脂粉掩住眼下细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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