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向佛日和尚学净土，得一个安心阔气处，不意就沾着出不得，师一日说“法无白性，法门也无有自性”，方才找到一个出口透气。又因为对师信赖极深，师几次冷不丁一句话：“不要被和尚骗了。”这才慢慢识得无师的好处。
自法自师，
师自师法，
无师无法是妙法。
雪峰悟迹一扫，见地顿空，师障无存，就有了妙处。有人问：“和尚见德山，得个什么便休去。”雪峰答：“我空手去，空手归。”
两手空空，
天地胸襟一窟窿。
药山某夜登山，忽然见月，大啸一声，声震十里。李翱听闻后写了一首诗赞叹：
“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
切实处，要人自是自适。扬眉瞬目莫非意，相对无言万千情。两人谈恋爱，那份微妙会心处。他人如何领受。
悠悠野情，
太虚唯遗独孤魂。
放怀一啸月宫动，
应是嫦娥曼妙岭。
万古芳心灿烂处，
银河风浪了无声。
没问题的人遇上没问题的人，睡一觉确实浪费光阴。庄子说“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心里有问题，情感有矛盾，纠缠在一起大是热闹。
佛是无依的人，佛也是要打掉众生的一切依赖性的猛士。奈何今天的大德大师们强拉巧套，以培养弟子依赖服从为能事。唉，在外面找主子的，焉能不被套牢。
永嘉《证道歌》是很美妙透彻的歌谣：“君不见，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
不除妄想？敢吗？
不求真理？真心？
心有情愿哂然去，天真烂漫是真佛。
平等真法王，
高下出猖狂。
你狂我无畏，
你猖我不狂。
但能无心亡凡圣，
联袂江湖唠家常。
先前我讲了达摩“一苇渡江”的真意，现在可以讲达摩怎样“九年面壁”了。
“九年面壁”由“九年”和“面壁”两个单元组成。下面详述之。
先说“九年”。
“九年”好，这其中学问大。达摩就是达摩，不是乱来的。达摩之所以面壁九年，而不是一年两年，是因为一年两年太短，不足以让外人敬畏。达摩本身觉得一年两年太长，但他也知道那些无知的人不是一年两年就可以调教的。他索性待久些。达摩之所以面壁九年，而不是九十年，是因为任何事不可以没完没了。九年的时间够了。九为长久之数，用得好，九年可以当九十年，甚至更久。在这九年中，达摩沉默不语，恰似殷高宗谅阴三载。但他又比殷高宗沉默更长，因此对外人的默示更大。再次，达摩沉默九年是有苦衷的。当时中国国内佛教界比较混乱，达摩从印度到中国，实在不便说什么。大家见他是个印度僧，都希望他显示神通。达摩与其显示神通炫世，不如沉默。很多人在逼他出手，他不但不出手，而且更沉默。这就对了。沉默的高手是真正的高手。达摩面壁前最后一次与人过招是与梁武帝，梁武帝问达摩：我大力保护佛门有没有功德？达摩说没有功德。达摩当时在中国找不到人对话，就与石头对话，与山洞对话。达摩坐在山洞里，正是显示佛陀坐在菩提树下的无上佛法。九天，九个月，九年，弹指一挥间，刹那改换世界。
再说“面壁”。
“面壁”就是看石头。石头有什么好看，石头当然好看。你问：“石头，你在干什么？”它会告诉你。
总述达摩面壁九年之意：
一、用背对着世人。
二、用心对着石头。
三、把自己禁闭。
禅是禁闭中的开放，又是开放中的禁闭。禁闭自己才能放松灵魂。你先不忙敞开心胸，越自闭越好。
自闭好玩。
王少农与熊晋仁谈禅。
熊晋仁说：“我要闭关了。”
王少农说：“嗯。”
熊晋仁说：“我又出关了。”
王少农说：“嗯！”
熊晋仁说：“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
王少农说：“达摩面壁就像看电影，非常好看。别人以为他纹丝不动，其实他正忙碌。”
熊晋仁说：“没什么好忙的。”
王少农说：“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与其深更半夜呆头呆脑地坐在家里，不如上上网，看看电视。”
熊晋仁说：“但也要保护眼睛。”
王少农说：“要上网就要一直上到眼睛痛得流泪为止，眼泪可以洗眼，这就是保护眼睛了。”
熊晋仁说：“乱说。”
王少农索性写了一幅字，把“达摩”写成了“达魔”，意思是说他达到了魔鬼的境界。
熊晋仁说：“好。”
佛陀原为太子。
太子十七岁时，净饭王对各位大臣们说：“太子现在已长大成人，应该找一个美丽的公主，择日成婚。各位大臣，有什么好主意吗？”
群臣纷纷举荐，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有一位释迦种姓的婆罗门，名叫摩诃那摩，他有一个女儿，不仅貌美如仙，而且智慧超群，知书知礼，才干过人，只有她可以做太子妃。
太子成婚后，夫妻恩爱，婚姻美满幸福。
然而，太子与太子妃身体并不十分接受。
每当夜幕降临，太子单独静坐，身在人间，心翔天际，不起世俗之念，不生欲界之心。
未有不禁闭自己就能打开智慧的。
达摩面壁与佛陀在此的行为意思相同，那就是将自己禁闭起来，不受外惑，如此才有可能谈其他。
天不黑下来，就看不见星星。
你不禁闭自己，就打不开智慧。
但向怀中解垢衣，谁能向外夸精进。
——玄觉
绝不做绝不可能的事
只因没看准，越用功越错。
唐开元中，马祖听说南岳衡山有怀让禅师，便去参学。他去以后，对坐禅特别认真。
怀让问他：“你坐禅图什么？”
马祖回答说：“图作佛。”
怀让便拿一块砖在庵前石头上磨。
马祖视为怪事，便问：“老师你干什么？”
怀让说：“磨作镜。”
“磨砖岂得成镜耶？”
怀让立即抓住机会开导：“坐禅岂得作佛耶？”
“如何即是？”
“如人驾车。车若不行，打车即是，打牛即是？”
马祖被问得无话可说。
禅宗破除了对坐相、定相的执著。
每每听人夸赞，谁谁谁能坐禅一天，两天，无数天。唉，可怜。如此，石块早成佛祖了。听佛日和尚说，很多老禅师为了标榜坐相，把腿、身体都坐坏了，可还是强撑着。也时常听闻多有喇嘛闲得一身病，腿闲坏的不少。当然，作为一种生命科学的探索、试验，坐禅不失为一种成本风险较小的方法。
坐地日行八万里，
闲看潮起又潮落。
心佛、如来宝藏，种种别名，不过是说尽山河大地，尽虚实遍法界是众生公共财富，要用便用，求什么求？
宇宙便是吾身，
吾心便是宇宙。
认得真，信得准，哪还有个修正，有个求索？用即是。
佛法是人人都可享用的、运用的公共财富，不是哪家的私库私银。
我们的心如果充满了矛盾问题，一切事情都是矛盾问题，没完没了，解脱无期。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事越扰越多，矛盾越解越大。
禅者不管这许多啰唆，一棒打却，教你老实安心吃饭睡觉以后，再作商量。商量个什么？山东河北没商量，只是太平无事。
你心里太平了，有事无事都无碍，种种教门都无妨。要用便用，不用便休，全是自性自心上的家常便饭。种种宗教派别，全是假名安设，回到自家身心作用上来看，本是一体铺排，枝枝节节再蒙不了你。
嘿，禅师们真是浑得可以。只为众人大聪明，寻枝寻节不知休。
心无问题时，正是自心全体作用处。口若知心本无问题，于一切问题处正是神通妙用处。
无问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
临济时代一个和尚说：“不昧因果，也未脱得野狐身。”
一切经教，一切言说，一切法，不可依凭，民不须舍离。运用无碍，全在于自性的自由独立、平等。
著无自由独立分，
经论全是轮回语。
唐朝有个和尚说：“大唐国里无禅师。”
那是叫你自禅自师，不要被天下禅师糊弄了，不要被神奇特异欺侮了。
不求佛、法、僧，与佛、法、僧为友，礼节还是要的。
无敬无不敬，无求是精进，
三个大宝贝，是你精气神。
修行人利锁易解，名缰难除，神赞的师父能打破辈分、尊卑、名位的拘绊，难得，可敬。
呵，好一座佛堂，就在许多人厌恶的肉身上。好一尊佛，就在眼耳鼻舌耳意中进进出出，放光动地。
但得平等无凡圣，
肉身原来是法身。
我身他身虚空身，
非神非圣真神圣。
日月星辰，山川草木，尽是经文。谁写的？就是你自己。
临济说：“你若求佛，就被佛魔摄。你若求祖，就被祖魔缚。有求皆妄，不如无事。”
种种佛法妙说巧施，不过是为人去缠解缚。一切魔都是情执，你求什么就要被什么魔。无求时如何？
要用便用，不用便休。
用佛用魔，用语言文字用沉默呼噜，全是你自己本分事，赖别人不得。
有一天，我突然有了一个疑问：禅宗标榜不立文字、置经骂佛，为什么还造出一部经、万首偈，更有数不清的诗词、语录、公案？
唉，不把汉字糟蹋个够，禅门看来是誓不罢休的。
诗人阿钟对我说：“好的写作者是要说许多废话的。文字里不多兑些水，不好消化。”
憨山大师禅悟以后，引发诗兴，每日作诗不止，如滔滔江河泛滥，不得已叫人把自己反锁几日，大睡一场，才把诗病治好。
这就好比互联网，打开网络一不小心就会受到病毒人侵。
消化不好尽成毒。
佛语也罢，禅话也罢，尽是他人口水糟粕，吐不掉时如何？
等你饮干四海水，看还有没有口臭？
万水千山难尽欢，漫将身心寄渊默。
莫问活不活，生死一股坐。
坐化三千大干界，携妾带酒还故国。
王孙应犹在，笑我是情佛。
友人大笑：“你最大的愚蠢是色心不死。”
我说：“你哪个心能死？”曾听人言：“无酒无色，不成大道。”
和尚笑我：“你只合西方三圣。”
我问：“哪三圣？”
“酒狂，诗狂，情狂。”
“呵呵，只该叫东方三狂。”
行人莫与路为仇，法不缚你法何咎。
酒耶？情耶？诗耶？性耶？暴力耶？哪有一法可舍？
佛耶？神耶？圣耶？贤耶？哪有一法可靠？
友人怒我：“任你多猖狂，万劫去流浪。”
大同世界多狂荡，谁人梦到太和多。
拉来佛魔同饮酒，自尊尊他但平常。
一次佛日和尚对我说：“悬崖撒手，大难。”那时佛日正坐悬崖边上，两只脚悠来荡去的，让你心里也悠来荡去的。
我问：“如何撒手？”
佛日答：“不撒手也得撒手。知此就是撒手。”
“还有方便没有？”
“撒手跳下去。”
来去自由奠推拉，过一日是一日，挺好，这呆汉。
佛说不受为正受。受而不受是妙受。
受够了，不想受，就去找老大，这个宗教，那个大德，一路拜一路求下来，偶像都纷纷复活了。
天地太和，一切高声尽妙音。
众生平等，自由自在是世尊。
老子说：“天大，地大，道大，人也大。”一粒沙子，一朵梅花，一个人，一个神，万千佛，无不大也。
你大，我大，他大，就是太，就是平等的自尊，就是本源自性天真佛。你我他平等自在地生活在一起，就是和，就是“自由人的联合体”。
禅者开显的，就是太和人格；
禅者证悟的，无非太和境界。
大同当休，独裁得走，太和大有。自性——如来藏不二非一的原始玄构，一切众生本具共有的生生之源，正是禅者所行处。
万紫千红春意闹，
心非太和莫问禅。
磨镜为砖，劳而无功。体绝不能做绝不可能的事，只因你没看准，越用功越错。
有个人羡慕别人有块白玉，他就拿自家的煤炭去洗，他以为越洗越白，谁知煤炭就是煤炭，越洗越黑，怎么洗也洗不成白玉。
与其力大，不如看准。
有个人求爱不惜血本，三年下来，花费极大，用的时间极多，始终无效。这时旁边有人指点他要摸准此女的心思，他这才开窍了。
不要轻用剑锋，剑才锋利。
学禅如学剑，不是为了去杀人，而是用来防身，防被人骗。很多人对你哇哇哇，告诉你该怎么做。很多书又用黑压压的文字吓你，告诉你该怎么做。你全都不要理。
禅是明心见性之旅。
明心，指明白己的心。
见性，指见自己的性。
别人与你无关，修炼是自己的事。
你有限的精力要放在有限的地方，不要被无限浪费了，不要被永恒吓住了。
让它去永恒，你只需要活好短暂的一生。
我的朋友盲歌手周云蓬说：“我和命运是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形影相吊又若即若离，命运的事情我管不了，它干它的，我干我的，不过是相逢一笑泯恩仇罢了。”
我有两句诗：“桃源至今无寻处，自种桃花在堂前。”
聪明的你肯定明白什么意思。——桃源虽然美好，但那是人家的桃源，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你也可以有你自己的桃源，那么你就要自己种下一棵桃树，就会收获一片桃花。
王少农与熊晋仁爬香山。
两个人都是山里长大的，他们那里的山都很高，爬这香山自然不成问题。
他们花了小半天就来到山顶，赶上了落日。
他们看见那边的山更高。更远，更好看。
王少农说：“我们过去？”
熊晋仁说：“好。”
但他们谁也没过去。他们的心已经到达，身体不妨就在这里吹吹风，看看落日，更好。
世上的山爬不尽。
一生都爬山的人不是英雄，是傻瓜。
当年熊晋仁与王少农一起干事业，遭到了大失败。如今看来，那是不可能成功的事。失败了就失败了，早失败比晚失败好，早失败早清醒。
不做不可能的事。
才可能真正地做一番事情出来。
别老是想着山外的山，别老是想着做人上的人。你就做自己，就爬面前的山，便有无穷滋味。
所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凡无圣。
——马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