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峰一只腿刚跨下辇车,正转过身,衣襟就被紧揪着,连峰低下头,是一个只到他胸口的瘦弱少年,少年戴着黑色绒边圆帽,白底对襟粗毛短衫,宽大灯笼裤,衣襟、袖口以及裤边均是暗红色菱花织纹,是关外人的装束,少年顶起脚尖,看起来很是吃力的样子,蜜色的脸蛋坑坑洼洼着泪痕,连峰略挑眉,倒也任少年如此威胁地提着他的衣襟,“什么事?”
“你的车撞了我二叔,赔钱或者纳命!”少年怔了一下,扯哑着嗓子说出生硬的大乾语,极快地抽出一柄弯刀,刀尖正抵在连峰左胸靠近心脏之处。
连峰不以为意,向梁悔求证,“梁叔?”
梁悔摸摸鼻,倒不见愧色,指着躺在旁边不远处捂着淌满血水右腿不停痛苦呻吟的中年男子,“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我没注意到。”
一直在旁边的苏栖桐面色苍白,捂着嘴,模模糊糊地说,“这味道我闻不惯,我先走了。”
连峰心下一急,左掌拗扭开少年举尖刀的手,外族少年“哧哧哧”急喘,“放……放开。”眼看少年弯起膝盖就要往连峰裆下踢去,连峰黑眼一沉,沉腰后移,抬脚将少年踢开,“咚”地一声大响,少年狼狈坠地,蜜色侧脸磨砺着褐色硬土,圆帽滚遍尘泥后才安静仰立,泄露一头与这土地一样的褐色发丝。
连峰却是根本未见,长腿大跨几步,追上像逃离瘟疫般挤开人群走得慌张的苏栖桐,“苏公子,先告诉我去哪找你师傅。”
苏栖桐仍是捂着鼻子,“你沿着这条通道一直往前,遇到一个皮张生兽摊子,摊子上有一位驯鹰姑娘,那里就是。”
连峰像前看了眼,这里的摊子堆的大都是皮张,鞣制过的和没鞣制过的都有,味道杂臭,一个金石师傅竟然选在这里?
还不待连峰细想,“哇哇哇”的凄厉大哭声从辇车处传来,听声音,却是那外族少年的。
连峰嘴紧抿成一条线,敛下稍长的眼睫,如今只有阿娇欺负得了他,他也只给阿娇欺负。
“让开让开,都让开!”
“小兄弟,出了什么事?”
“唔……唔,兵老爷,我二叔被撞了,你们大乾欺负我们越夷人!”
连峰走回,围观人群自动散开,少年正揉着屁股,向三个步兵装束的士兵诉苦,“就是……他。”少年戒备微惧地指着走过来的连峰,“我和二叔来这里买你们的茶叶,本想趁着天还……。”少年惊疑不定地望着连峰,边说边退到一个圆脸大耳士兵的身后,“兵老爷,他……他不肯赔偿,还打……打我,我要告诉我们越夷国的国主……。”
方脸大耳士兵本是抬高头,一副牛鼻哄哄的模样,待正眼瞥向连峰,惊愕得关不上下巴,“连……连百总?”
连峰笑了,“朱酉,你还是老样子。”
朱酉嘿嘿几声,摸了摸下巴,“俺现在是步兵营十人队的队长,要威严,威严。”
外族少年看了眼显然是熟识的两人,小声嘀咕,“我二叔怎么办?”
朱酉抬手给外族少年一个爆栗,指使身后两个士兵,“翔子,三拱,抬人。”
“我的车没……。”
连峰话刚出口,朱酉急忙对正卷袖子准备抬人的士兵熊吼,“再慢,治你俩兔崽子意图破坏邦交之罪!”
朱酉边吼边伸手搭上连峰的肩,像谋秘一般走到一旁说话,说得尴尬不已,“北疆安定,俺们这等小兵,嘿嘿,捞……捞钱没门路,只好……嘿嘿……。”
连峰微弯下背,瞥了眼被搬着走的人,那人刚好和他打眼色,连峰失笑,“鲁老哥?”
朱酉放开连峰,叹了口气,“朝廷裁军,一年前鲁老哥的腿受伤退役,军籍在那里,不能入民籍,要找份活,难!”
两人走到辇车旁,梁悔笑道,“我说怎么遇上鲁不易说过的段子,原来是他本尊。”
朱酉一见,下巴又掉了下来,“梁伙夫?”
梁悔将缰绳递给马五,“朱酉,改天儿给你烧上一锅!咬了舌头不算,吃了舌头是好!”
朱酉摸摸头,笑得憨憨的,“啥吃的都是恩赐,老娘说了,吃……。”
“吃了才有力气,有力气才能养媳妇,养媳妇才能抱儿子。”连峰认真的接下话,朱酉微笑着点头。
连峰捎上朱酉,刚要扬鞭,那个异族少年横拦在马前,“把我也带上。”
连峰皱眉,“让开。”
异族少年倏地躬身跪地,肩头微微颤动,语气沙哑又带些尖锐,“我习过武,会配一些药方,会做菜,我很有用,吃……吃得很少,求你带上我,我愿为奴。”
连峰有些动容,他曾经也这般跪地,对大公子效忠为奴。
“朱酉,你从哪里找了这么个人?”
朱酉摇头,“鲁老哥找来的。”才说完,朱酉似想起什么似的拍拍头,小声问:“你领的骑兵队被军里认定全军覆没是怎么回事?还有梁伙夫,被判定为逃兵,怎么还敢回这?”
连峰看了眼跪地不起的异族少年,“朱酉,你最好当作没见过我。”
朱酉愣了一下,“姬流也这么和我说。”
“姬流在这里?”
朱酉猛点头,“他本来想让鲁老哥去他手底做事,就鲁老哥那驴脑袋,饿死……。”
“朱酉,说我什么坏话!”一个三十岁左右身板结实、中等个子的瘸腿男人从朱酉身后弹了他的脑门一记,朱酉摸着后脑勺,怒声大吼,“鲁瘸子,再弹俺,俺砍了你下酒!”
鲁不易抬腿踢朱酉,“让座让座,尊老敬贤,懂不懂?”
朱酉怒目鲁不易,不情不愿地移开地儿,鲁不易凑近坐上,圆目满是希冀,“连百总如今哪高就?”
“鲁老哥,我从死人堆爬起来,百总不敢当。”
鲁不易皱着粗浓逆乱的罗汉眉,看得出很是胆大固执,“说你是就是!”
连峰笑了,沧桑寡淡,“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到现在一事无成。”
鲁不易转身看了眼连峰架的马车,嘴里啧啧有声,“你这车用的是乌木,没几个钱可买不下。”
连峰眼带笑意,“你目力不下当年。”
朱酉在一旁咕囔,“鲁瘸子就会些偷鸡骗狗的活,眼力不好,混个屁!”
连峰看了眼辇车前引来几只苍蝇的寂寞血泊,“出了一盆子血,没昏倒,还不是人血,要是行家,立马漏馅。”
鲁不易指着前面跪地的少年对连峰道,“这小子几天找上我,说要跟着混口饭,正试用。”连峰视线转了过去,鲁不易轻点连峰的衣襟,大声道,“七星,你不合适混这行!走吧!”
异族少年头磕地,压抑着哭泣,“我会做其他,洗衣做菜洒扫都可以的……都可以的。”
连峰皱着眉,伸手钳住鲁不易在他衣襟前已经抽出他随身绣帕的手,“鲁老哥,你这手艺,快不过我。”
鲁不易也不窘迫慌张,“大乾男子不可能都你这样,即使前招被识破,只要人靠近,就可以顺些东西,保管不被怀疑,嘿嘿,准备得不充分,也饿不死。”
鲁不易习惯性地揉捏掂量,感到是丝滑之物,看了眼,满目惊膛,“连百总,你带着女人的绣帕作啥!”
连峰不喜欢这称呼,“鲁老哥,你直接喊我姓名。”
鲁不易再看了眼辇车,眼神渐渐鄙视,跳下马车,踢了车轮数脚,呸呸几声,“靠女人吃饭,和姬流那软蛋一个德行!真他妈瞎了老子的狗眼!”
连峰仔细叠好,重新贴身收起,“鲁老哥,我正考虑做些买卖,你想找我,我最近待在云华山东面河谷的部族。”
鲁不易瞅了眼瘸腿,犹豫了会儿,粗着气问:“你小子是不是吃软饭?”
连峰低声道,“可以算是。”所有的,都是阿娇的。
朱酉踢了鲁不易一脚,“你个瘸子,挑三拣四,一辈子也别指望娶上媳妇!”
梁悔扶额,“我说鲁子,你纠结甚,就算连峰吃软饭,他你还不信?当初在第三营,你不是最服他?”
鲁不易转动着瘸腿,许久自嘲道,“老大不死,只会些下三滥,呵呵……。”
连峰瞥了眼仍跪地拦着的少年,“我先走了,你让他别拦着,想好再来找我。”他媳妇肯定等着急了。
鲁不易瘸着腿走过去将少年拎起来,口中怒骂,“你这养不熟的狼崽子,刚刚想和谁跑?”
褐发少年扬高头,嗤道,“你们大乾不是有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跟着你吃不饱,我又不想死。”
鲁不易抬手往少年瘦弱的面上抡去,少年舔着嘴角流出的血丝,褐瞳隐忍着怒意,垂下头不说话。
连峰粗眉又皱,视线移开随意一扫,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半边侧脸,眼下寒光冷烁,全身紧绷戒备起来:隐在前面那个逗弄笼中雀的男子旁边的矮个子男人,和这个少年同样的越夷人装束,是慕容府的三总管。
应该是跟着他来的。之前三总管打算挟持阿娇,被他半路将人救回,上次他被流鞑探子截住,他差点送了命,三总管也在其中。
连峰暗咒了声,他只顾着大公子的人,忽略了流鞑人。
连峰跳下辇车,抓过朱酉交待一番,朱酉面上大惊,按照连峰暗示的方向小心看了眼,郑重地点头,连峰半提着朱酉的胸盔,几乎是冷喝,“记住,到时我牵两匹额上有撮红毛的棕色高马给你,他会跟着你,可能不光他一个人,到我说的地方,多几个人埋伏突击,至少要活捉一个,别失手!”
连峰说完,朱酉再往三总管方向望去时,已经见不到他的人影。
朱酉很快离开,摩挲着粗拳,竭力掩饰住眼珠子里的兴奋,若抓到流鞑探子,这军功,不说嘉奖,说不定,还能升为百总,到时候……
连峰没再注意鲁不易,又请梁悔驾车,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此行不会平静,他最担心的,是他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