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素平很冷静。她清楚这话是山坡背后的上村传出来的。事出有因，周屋围分上村下村，上村在山坡南，下村在山坡北。特区管理线从山坡脊画过，把村子分开了。农村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质是包产到户，正如同今说的出让土地使用权同收地租同出一辙。这回谁割谁收之后，也自然而然地各自承包自己的田地了。这一来上下村少不了引起摩擦了。眼下瘦狗在下村办厂，村里的姑娘都进厂当工人，连上村的姑娘也跟着过来。唉，村里劳动日值才两角钱，厂日工资是七元钱，天同地比，谁还拦得住呢？况且村里还有工厂管理费服务经营等一大块收入。一夜之间，下村就富裕起来了。这不红眼病又发了。
瘦狗在周屋围造成了幻最和混乱。
周素平过上村见老支书。老支书住在上村，也就分管上村了。他为人正派廉洁办事公道，深得村人敬重。他见了她便笑道："你现在才过来？"听完了她的话才又说了一句，"瘦狗在香港当老板好了，还要回来当老板，真是！"
她明白老支书一下子把问题点明白了。"老支书，你样样事走在前面，这一回……"
"这一回走在后面，不，这一回不走了。"他说得很平静，但异常坚定。他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便又说，"包产到户、谁割谁收这是自食其力，那是什么？你不明白！"
她真的有点不明白了。谁割谁收犯天条的事他都支持，偏偏反对老板设厂！便解释说："我想，这七元钱同二角钱比，七元钱的吸引力大了。"
"你说说怎么比呢！"
"我说七元同二角比，人当然要七元钱。七元比七元，人就选择了，要是七元比十元，人就都向着十元了。"她认为人活着无他求，只求生活好些，安居乐业。
"我们会挣到十元的，还要挣到更多的。"老支书说，"不要以为有钱就大晒，开放也有一条底线，劳动所得。"
她觉得老支书说的也有道理，自己的道理也说完了，也相信我们会挣得比十元更多的钱，但心里依然惦念着瘦狗的事。他毕竟是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影响不小哩！
"回去想想，我们革命不是走回头路啊！"老支书显得心事重重。
上了山坡，她回头还望见老支书瘦小的有点佝偻的硬朗的身影在斜阳下依然傲立着。
她当即就去见周大成书记。她忧心忡忡满脸愁容地站着望着想着等着，一筹莫展。
周书记端了一杯茶，安慰她说："这没什么，现在是转型期，由封闭转向开放，人的思想也在转型。老支书现在不想走，到我们挣到十元钱的时候，他就会走了。现在不要讲空道理，要脚踏实地埋头苦干，我相信周屋围横吉镇很快会红火起来的。空道理现在哪有时间说得明白。"
"那瘦狗的事呢？"
"以事论事嘛，他是香港人，在那边依香港法律，在这边就看阿燕起不起诉了。对瘦狗我们还得依法保护，他毕竟是第一只过河的蚂蚁。"
"我明白。阿燕她认了，事情发生之后她也担心死了。"她说完便急急地走了。
阿燕认了，瘦狗的事也就平息了。
不过上村的红眼病并未消退。村人开始发现，上村红火不起来不能怪瘦狗，起因还是在于老支书讨厌瘦狗讨厌老板。
瘦狗所造成的幻景和混乱还留在村人的心里。
吊钟花依然随风荡漾，仿佛响着丁丁的铃声。
你真够胆了
梧桐树阴浓密，一群小鸟在枝上喳喳地叫。
港商迁厂过河，势如潮涌。
村乡可用的祠堂仓库牛栏全都用上了。据说香港制造业兴旺，劳动密集型的工厂有近六万间。厂租贵工资高的高成本生产，失去了竞争力，面临倒闭的危险。有幸大陆开放，迁厂过来，一下子变成了低成本生产，瞬间复活。这迁厂的势头有如水银泻地。
镇委书记周大成看准了这个势头，早有了准备，苦于缺少资金，一筹莫展。
天旱逢甘雨。银行因存款贷不出去，破例到下面放贷。上门找着周大成，劝他不妨贷点款建厂房，利息优惠。周大成喜出望外，连声说好。然而，开口同村干部商讨，个个面有难色。厂房建好租得出去吗？要是租不出去，利息付得起吗？到时候留着养蚊子去吧！面面相觑。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也不敢去捡。
几经斟酌总算有了个共识。建工业同，镇上有个总体规划，村上分头按功能规划，各自负担贷款，由镇政府给予担保，贷款与否完全自愿。周屋围下村当然一马当先，它吃过甜头，这办厂好。也有贷点儿试试的，也有一点儿不贷的，也有表示反对的。周大成通通悉听尊便。
这么一算下来，全镇贷款四千万元。做梦也没想过偌大个天文数字。周大成面临拍板也真的心跳了。他要负担每年付息一百六十万元，镇上八千人，人均负贷五千元。稍有差池，身家性命全填进去也够不上。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周素平嗫嚅地说："可以少贷一点。"她已感到这大风险的压力。
"风险大些风险小些都一样是风险，人生难得有几回博呢！"他明白自己稍有点儿迟疑畏怯就会溃不成军了。没什么，看准了就开放手去做。
她没有想到他自信如故泰然自若。他是对的，领头羊就得有这点魄力，处险不惊。
说做就做，她赶回村里，商量规划出村边的一片坡地建工业园。工业园里还划分工厂、职工宿舍、饭堂和文娱场所等功能区。这点子还是阿燕想出来的。工厂的工人大都是外来的妹子，无亲无故，总得安排个像样的吃住的地方。将心比心嘛！这女人就生有这份慈母心。她发觉自从瘦狗回来之后，阿燕就变成另一个人似的，没见那么骚骚癫癫，一心扑在毛织厂里。瘦狗还是一如既往地服服帖帖恭恭敬敬，且遵守老婆的约法三章，三分之二的时间陪在她身边。其实阿燕心里明白，男人有男人的花花世界，自己眼开眼闭是了。
"你真够胆了。"阿燕没想到她竟敢贷款一百万元建厂房，一百万元呀！可买多少条牛？虽说她做事样样心中有数，看她一下子弄得浪子瘦狗服帖温顺就啥都明白了，但阿燕还是不免替她捏着一把冷汗。
"我看好周大成书记。"周素平答道。
"你啥事都向着他，真是！"
"你怎么啦！"
"他疯了，你用得着跟他疯吗？"阿燕认为一个穷镇背上四千万元的债，赌输了咋办？捉蛇入屁股！藤缠树般死缠着。村里流言蜚语还少吗？
阿燕气恼了。她给村工业园出的点子的初衷，只是贷十万八万元逐点进行，见步行步，也可以吸纳港商投入。哪能一下子负一百万元的巨债？她不想担这个风险。村上早传闻周素平跟周大成有染，有些好闲的还跟踪钉梢，可惜回回落空，戏文也就没唱下去。阿燕问过她，有过那回事吗？你信吗？她反问道，我信你。这回见她那疯样儿，不由得怪罪周大成了。
她明白阿燕话里有话。臭嘴。但人家还是好心的，便忍住劲解释说："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庙，寅年卯年有过银行送贷款下乡呀！"
接着她给阿燕算了笔账。香港属富贵人家，那边工人工资二三千元，这边工资二三百元；那边厂租一平方米百元，这边一平方米十元。相差十倍。要想赚钱只能迁厂来这里了。势在必行。你还用担心人家老板不晓得赚钱吗？这一百万元贷款，一两年便可以还清了。不信你可以问问瘦狗，他为啥要回来办厂。
"他称赞你称赞周大成，说你有眼光有魄力，是个人才。还用我去问吗？"
阿燕的气恼是因为心里还憋着一啖气。瘦狗办厂自己不可以请厂长，要由中方派人，虽说这厂长是管生活的又大都是从外来工里寻找，也当是个"主权"影子了。门面好看。阿燕想当毛织厂厂长，顺理成章。可是周素平偏不同意。大抵是有避嫌的意思吧。我家办的厂我就不可以当厂长，阿燕依旧忿然。
出人意料的是这回工业园计划动工兴建，周素平极力推荐阿燕当工业园的总经理。力排众议通过。
阿燕惊叫道："我成吗？你疯了。"
周素平说："我早早就看上你了！"她心里清楚，过去的环境把她扭曲了，现在不就舒展开了？
瘦狗悄声对周素平说："村长，佩服佩服！"毕恭毕敬。
"看你说的。"
"你大手笔，这工业园的摊子一铺开，人心稳定，看好行情，往后大老板会回来拿钱建厂，再不用你去贷款动工了。你只要做好个总体规划便成了。"
"你就这样有信心？"
"信心十足。土福哥也是这个意思。"
她笑了笑说："他也该回来啦！"
横吉镇沉浸在格外振奋的欢乐中，人们怎么会想到干旱穷困的横吉一夜之间出现了一个工业蓬勃的闹市。
工业园的出现显示着历史的新道路已见眉目。
事在人为，历史又何尝不是这样。
脸红了
山坡上一株苦楝树绽开了小白花。顾影自怜。
一夜之间，周屋围上下村出现了两个世界。一个兴奋，一个冷落。下村工业园生气盎然，上村人们在暗自埋怨老支书沉重的双脚，迈不开半步。
老支书也累苦了。他躲在屋里看文件，翻来覆去也找不着贷款建厂房请资本家来剥削的条文。这一开放五颜六色全都乱套了。揪心啊！
虽然上村在管理线内已不归横吉镇管辖了，周大成还是上门见老支书，看看他是否有兴趣贷款。
这老人家敦厚实在清廉，劳苦了一辈子。听说要改革开放，他可高兴极了，包产到户谁割谁收自由市场，他全都赞同。让农民有个走动有点自主有点自由多点儿收入，那多乐呀！但让外面老板进来作威作福，怎么说得过去？他没等周大成开口便说："周书记，你千万别再引狼入屋了。"
"老支书，是狼好是牛好，我是物为我用，你放心好了。"他理解老人家忧国忧民的疑虑，无穷无尽的忧虑。
"嘿，你用什么？资本家的剥削你用得上吗？真是。"老人家含着泪水说，"世侄呀！家里已经消灭了剥削阶级，你怎么可以又搬一个新的进来？在我们手上又把子孙送去吃二遍苦，你忍心吗？这些脏钱你能赚吗？有钱使得鬼推磨的日子是你过的吗？唯利是图造假卖假的买卖你受得了吗？你呀，不要因小失大，把人们引到邪路上去。"
"老支书，你说的都有道理，我们图的都是共同富裕。路有直路也有曲路，不就看你奔那个目标吗？"周大成耐心地解释。
"我明我明你说的话。"
老支书感到他们说的都是这个理由，七元同二角比，谁都想要这七元钱。唉，这七元的魅力比你三十年的天天讲日日讲的大得多。他也知道上村人背后在骂他了，你老人家要这两角钱也只再苦几年，我们后生的要这两角钱可要苦几十年呀！你走了几十年的路走不出个道道来，就不能让人家换个走法吗？他呀，就是迟迟未感受到这七元钱在人们心灵里的魅力。
"老人家你就歇一歇吧，让我们试试这一回好了。"他明白老支书忧国忧民的苦心。眼下这道理谁也说不清楚，活命要紧。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自古以来，和尚念经自有经文的道理，信不信由你。历史本来就是这样。
老支书坚守着自己的信念，宁愿穷这两角钱，相信明天会更好。眼见着下村的工业园热火朝天财源滚滚，自己上村的土地一块一块被征用去了，村人焦虑得心灵在淌血，怨声载道。老支书当然深受巨大压力，然而他依然相信自己的信念。
直至那日听说井冈山的人下来下村做工。老支书才大吃一惊，不都是烈士儿孙吗？怎么可以前来受资本家的剥削？这太不像话了。
他急忙跑过下村去，想见见井冈山的领头人。
"我劝你们还是回去吧！怎么可以给资本家做工受剥削呢？"老支书的声音充满愤怒。
"我们回去吃不饱哩！这里能吃得饱，你偏要赶我们走！"
"肚饱不知肚饿人。"井冈山的儿女话里充满了怨气。
"我只是不想让你们再吃苦头。"老人家忙解释说。
这时候，一个扎起短发的姑娘挺立着说："老支书，你们干了三十年就不能办间工厂让我们进厂做工吗？人家老板进来就开工厂招收工人，照发工资。你们就不觉得脸红吗？"
姑娘的话犹似一道闪电，震撼了老支书的心灵。他心中的信念之塔仿佛雪崩般轰然震塌。脸红了吗？这几十年辛辛苦苦干了些什么？只剩下这么一点点两角钱！这是出自孙儿辈的质问啊！也该脸红了，也别去责怪儿孙了。
自此，老支书话不多了，却见得心平气和了些儿，人也消瘦了许多。
人有脸红的时候。历史也有脸红的时候。
也该是历史脸红的时候了。
我要当港督
洛古早就感觉脸红了。脸红过去，也脸红现在。他从未经历过像今天这样的困惑艰难，仿佛天角塌漏了，所有的陨石都坠落下来。条块交加内外交困城乡交迫轻重交压，压迫得你几乎喘不过气来。
外商多了人稠了，南门宛如一张紧绷着的网，张力不断地增大，眼见着要繃破了。公厕短缺粪水横流蚊蝇狂舞；巴士稀少的士空白单车尾承受不起洋人大个子；饭馆旅店不足旅客只能斜靠在影院的座位上过夜；邮局的小窗口放不下香港同胞寄旧衣物的大邮包，待发的包裹堆满了一屋，屋外还排着等候邮寄的长龙；有不知趣的还不停地问，太太换港币吗？令洛古头痛的是那清朝民国砌下路基的马路，经受不起十四只大轱辘货柜车的滚压，坑洼积水瘦骨嶙峋险象环生。还有那手摇电话机已令人感到了窒息，外商怨声载道，好不容易英国大东电话局意欲投资合营，一句事关国家主权机密的话就给堵了回去。天呀，狭窄的解放路口艰难地拓宽了两米，横过马路的火车路轨横栅栏却没加长，留下个缺口，行人穿过，险象丛生。铁路工说，要改变原先设计，得请示铁路管理局批准，你就耐心地等待行文好了。这还不算烦呢！那天中山路上有个行人被货物压了，横尸半天，交通局认为死了人得由公安局处理，公安局说是交通事故，交通局收车路费理该处理，条条扯皮，块块管不着哩！副食品紧缺供应不上，请求付高价调配以解危困。对不起，计划供应谁也不能改变。幸而还有个进出口权，买入点泰国米美国冻肉，以缓解燃眉之急。迫不得已请来一批汕头菜农，落户种菜，缓和缺青之苦。此时的南门最需要的是人气，最害怕的也是人气。人气旺，张力压力都增大了。
此时此地，洛古才真的明白什么叫落后，什么叫全面落后，什么叫经济接轨，为什么要同世界经济接轨！
难呀，寸步难行。
看看河对岸的香港，城市运作井井有条均匀协调，显示出一种非凡的调控能力，令人叹为观止。此无他，重要的是作为港督拥有指挥一切的权力，还具有至高的立法权。他洛古顿然异常羡慕港督的权力。
入夜，洛古并不见得轻松点儿。在昏黄的灯光下，望着水龙头缓缓地滴漏，今晚冲凉暂停。能源不足对市委书记也不例外。
他本可以去饭堂边的水井冲个痛快，可他没这个心情，只是胡乱抹了抹脸儿算了。
何元展已兼任他的秘书，就是剥皮鱼饭堂掌锅铲子的那小个子。他洗过澡给洛古打回来一桶井水。明知他心情不好，便不声不响地放在浴间里，也不妨马虎对付过去。
阳台上望见河对岸边防线上亮着的一长串灯光，宛如一条火蛇蜿蜓地横在墨黑的夜空里。边防线上依然是死寂的。
翌晨。他赶早淋了浴。自午夜至天亮前，自来水压还算正常。浴后消除了疲劳，精神也爽利了。
他习惯晨运，在青草地上散步。
"昨夜你造了噩梦。"跟在他身后的何元展说，"说了梦话。"
"哦！"
"我要当港督。"
"还有呢？"他暗自一惊，这话可大可小。
"只有这一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