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环，临海。
顺泰大厦白衣素裹，圆形窗口，宛如一个妙龄姑娘，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远眺着海面末端的一抹蓝天。
靠东面是太和大厦，矗立着，蓝色玻璃幕墙，映衬着浪花起伏的维多利亚海。
黄河公司设在顺泰大厦里。
何大伟坐在办公室里，他颀长潇洒，一表斯文，说他是个老板倒不如说是个学者更合适。屋里雅朴大方，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书架上一边放着《易经》、《老子》、《论语》、《孙子兵法》，还有《矛盾论》，另一边放着世界有名的经济学、管理学及金融学之类书籍。他主张“西方管理，东方为人”，认为西方的管理体系是科学的，东方的为人道德标准是高尚的。放在书架首层的那幅公司高层管理人员的照片，几乎是清一色的留学生和洋人。他经营黄河公司，这几年业绩丰伟，拓展神速，成为香港地产界的传奇人物。孔希蒲一向无心经商，眼见着丈夫蒸蒸日上的事业，也带着建筑学的深厚修养，参与点意见。在孔希伦眼里，姐夫称得上一表人才。因此，她在上任总裁之时，得见见何大伟一面。
“姐夫，你倒快活过神仙，悄悄度蜜月去了！”孔希伦一阵风似地卷进来。
“精灵鬼，什么也瞒不过你那双大眼睛。”何大伟笑着说，“总裁有何吩咐！”
“哎呀，你也欺负起我啦！”她撅着嘴说着，挂了个电话给大姐诉苦。孔希蒲不在，有事找吴养去了。
孔希伦很羡慕他们的两人世界。这是一种很难得的，东方道德与西方浪漫的结合模式。她欣赏何大伟，曾当着姐姐的面说过：“要是在你之前遇上他，我也会选上的。”孔希蒲抿嘴笑道：“你真会逗我开心！”当年他俩邂逅的奇遇，孔希蒲在妹妹中公开了的。孔希文疑虑冒险性大，不置可否！孔希伦却十足赞成。只是有一点孔希蒲没有给两个妹妹说，当时，何大伟一直不敢存有奢望，后来又说出了自己同陈夕芝的关系。孔希蒲表示理解，愿意等待。直至她毕业于哈佛大学，还未见陈夕芝的消息。这时候，他也不再存希望了。结婚之后，她明白，这位救命于海难的情人他是念念不忘的。遗憾的是，陈夕芝的消息一直石沉大海。
“要我做些什么？”他坦率问道。
“你对香港大局怎样想的？”
他随即答道：“一个新的十字路口。伦敦不可靠，北京信不过，联合太和通伦敦，扣住长申连北京。”
“你的对策原则呢？”她思索着问。
“哪里赚钱安全到那里！香港有钱赚留香港，香港没钱赚就走人。”
“这是个什么原则？”她有点诧异。他是从北京清华大学出来的铁路工人子弟啊！
“工人无祖国嘛！”他说得很坦然。
她惊讶地望着他说：“世界人！”停了停又说，“十字路口，言之尚早，今年是一九八二年呀！”她记起了杜尼斯“末代大班”的话。没想到他考虑得比杜尼斯还仔细周详。
“你看清楚些，香港有人走着说话，有人站着说话，有人坐着说话。前者已动身移民，后者正忙着筹备，最后者大多是无可奈何的草根阶层，还有乐不知返的孔希伦之辈！”他微笑着。
“有道理。”她频频点头。
“你想过没有，杜尼西身体健壮神采焕然，但他却匆忙让儿子接替，很有可能是腾出身子好策划退守地盘。他已看出伦敦靠不住，北京信不过了。今后，香港市道的变化，太和是根水银柱。”
“是这样么？”她思忖着对自己说。他同杜尼西竟苦苦想着同一个问题。
“如果你认为言之尚早，会吃亏的。”他有意提醒她说。
她沉思着。他的话有道理，但过于忧虑了，事态还没这么可恐惧吧！不过，他那与众不同的见解是值得重视的。这十来年，何大伟的经商才能表现得淋漓尽致。香港地风云变幻，大起大落，暴雨狂风，海啸地动。何大伟犹如一叶轻舟，驾浪乘风，渡过万重山。黄河公司奇迹般地在暴风雨中腾空而起。 她曾暗自庆幸，孔氏家业后继有人。当她明白他们夫妇一再辞却接任总裁的心意之坚决，仿佛看到了两个纯情的影子叠合。
当年，他何大伟敢于在“反英抗暴”天下大乱之际，力主收购太和洋行物业，就是现在足下的这座顺泰大厦，充分证实了他洞察时局的能力。这样的一上一落，一来一往，“黄河”之水不就天上下来了吗？当时，他说服孔家元的理由只不过几句话。待到地产业迅速复苏，人们才如梦初醒，顺泰黄河公司却已盘满钵满矣。这就是机遇，容不下半点犹疑和胆怯。她想，每个人的成功总有他的过人之处。
突然，她想起了这座顺泰大厦兴建的趣事。当年父亲买下这座楼宇，手头已很紧了。但无论如何还是把大厦建成了。记得谈到楼宇设计方案时，三姐妹一时被弄得懵然。大姐姐孔希蒲刚从哈佛大学回来，兴高采烈地拿出一个设计草图，绿玻璃幕墙，典雅雍容，印象派流行色，独具一格。二姐孔希文十分欣赏，连声叫绝。孔希伦认为确实称得上得意之作。况且大家姐向来沉默寡言，极少露一手的。出乎意料，父亲看了一眼，说不错，却又叮嘱孔希蒲按太和洋行原先的设计方案，稍作改动，大门口改朝南，三十层增高到三十八层。这样定了下来。孔希伦不服气，悄悄地对爷爷说了姐姐的超水平设计杰作。老人家听了，笑了笑，轻轻地拍着她的头说：“听你爸爸的话！”他父子俩一个鼻孔出气，事情就显得更玄乎了。
何大伟心细，劝妻子说：“老一辈有他自己的心事。”他注意到岳父的用心是对着东边对面街的太和大厦。选上白瓷墙，圆眼窗是有含意的，况且这又都是太和洋行原先的设计。
五帝西方为白帝，精为白虎，虎口对着对面那座大厦，进可吞，退可防，万无一失。至于更深一层的内情，只有他们老一辈才知底蕴。这心病还得由爷爷说起，当年西环是旺市区，中环一带的地皮都给太和洋行圈去了。杜家物业之广，地盘之大，外人很难说得清楚。孔家一直给太和洋行当买办。所谓买办，即洋行的华人代理人。代代相传，到了爷爷孔泰荣手上，觉得买办一职终究还是寄人篱下，便悄悄地同表兄陈一平，合伙在中环经营隆泰银号。开业大吉，人缘良好，生意兴隆。孔泰荣碍于买办之职，从不敢露面，铺里大小事情，全都由表兄主理。后来不知怎的，让太和洋行大班杜尼约知道点风声，他脸上平静，底下却着人收铺，逼隆泰银号迁走。然而，附近一带物业都属杜氏名下，隆泰银号便干脆搬到海对面的油麻地，隔着个海也免得眼冤了。因祸得福，孔泰荣也就放开手脚经营，盘子越来越大，后来成了隆泰银行。除了汇丰银行、渣打银行之外，隆泰银行也称得上老字号了。从此，杜、孔两家不和越来越纠缠不清，但两家又得顾着面子，不明争却暗斗。在香港杜氏的权力财力，不说孔家，谁家都斗不过。这一来，孔泰荣咽下的怨气可想而知。
皇天有眼。内地“文化大革命”引来香港的这个“反英抗暴”，竟把杜尼西吓得魂飞魄散，急于脱手脱身。千载奇遇。孔泰荣父子听了女婿何大伟的劝说，一心冒这个险。这些日子，孔家父子为购入太和洋行物业的事坐卧不宁，日夜给祖先灵位上香，保佑安渡难关。要知道，孔家资金有限，捉襟见肘，这一着已是孤注一掷了。时来运到，顺泰大厦的落成，给孔家带来名利丰收，轰动港岛。这是有史以来香港华资同太和洋行第一次真正的较量，赢得了平起平坐的动人局面。顺泰大厦在港人心目中是一柱庄重的华表。大厦落成庆典轰动一时。杜尼西由儿子代表出席庆典，自己返伦敦去了。当晚，孔家元身穿黑礼服，系红领带，引人注目。他含蓄得体地由女婿及大女儿出面主持。宴会场面空前热烈，活跃欢乐。正如打高尔夫球一棒入洞般神奇，人们称这一着，是香港有史以来华资最漂亮的一棒。孔门出尽风头，何大伟也声名鹊起。一时间，华资出现群雄崛起之势。乱世英雄，乱世佳人，乱世人才辈出。成败与否，常常在乎一念之差，一着之误。香港这十年市道，两次起落，逼着太和洋行重新调整校对焦点。他们终于感觉到顺泰公司和何大伟的存在。承认这一点，对骄傲的英国太和洋行来说，是很不容易的事。何大伟从购入大厦地产的头一天起，已敏感地觉察出杜尼西的犀利目光，和处处步步为营的逼人。不管怎样，他的宗旨仍然是要联合太和洋行。至于对方是否把他放在眼里，那就顺其自然好了。英国人的傲气造成他们永远是自我感觉良好。
“我为这才登门找你。”她直率地说，“今早，我见过杜尼西。”
他愕然，问：“他说了些什么”
“他什么都说，又什么都没说。”
“对了，他就是这个样，大抵是英国爵士的含蓄幽默吧！” 他想了想又说，“他称赞了你！”
她莞尔一笑道：“他说你有本事，称赞爷爷是个站着说话的中国人，爸爸救过他的命，还有杜、孔两家该合作好，现在是至关紧要的时刻。我看他在表示对过去的歉意。”
他沉吟了好久才说：“他在酝酿一个战略！”
“我看人家是有诚意的。”她觉得他同爸爸一样，对杜氏过于警惕多疑了。
“他没评价一下你吗？”
“人家赶着返伦敦有事，匆忙得很。看来他不像是讨厌我，也不见得称心，归根结蒂我不是个英国人。”她又想及二姐的话。
“杜尼斯怎样，他同你是有商有量，还得让你几分。”
“看你说的，他提及购买加尔宁股权的事，我给他说了。”她告诉了他谈话的经过。
“这件事稳妥点好，黄河公司认购了百分之十股权，你再进百分之十五，风险大多了。这还得跟爸爸说呢！”他说。
“我已答应了！”她不以为然，“今天中午，加尔宁股票升了五个百分点，势头好，我是看涨的。”
“我看不准，有疑点。”他困惑着。
昨日突然冒出个威沙公司认购了加尔宁公司百分之十二股权，又传闻美国狄根财团对加尔宁公司有兴趣，代表已到港商洽。这一下，加尔宁公司成了热门，市价攀升。况且太和洋行持股也是认皇家银行的面，梁松属哪个财团面目也未明朗。他为此找过陈维克，也得不到满意的答复。陈维克，孔希蒲称他表叔，也就是同爷爷合伙办隆泰银行的陈一平的儿子，现任香港交易所主席，在金融界颇有名气。他儿子陈子明，香港大律师，苦苦追求孔希文的牛律大学法学博士。他家同孔氏可说是世交了。陈维克还兼管着隆泰银行。
“嘻嘻，看来要赚你一元钱也不容易。”她笑了。
“这是一笔大交易，要认真衡量。”何大伟郑重其事地说。
“你当年力主购入这座大厦不也是宗大买卖吗？”她问。
他摇摇头说：“那不同，现在情况可复杂得多了。不是乱世的乱世，乱与不乱，乱在哪里，都不可能一目了然。”
“我想杜尼斯不会推我下井落石吧！”她说。
“我没这个意思。”他忙解释说，“最怕他自己也不清楚呢！”
“他比我清楚，梁松有笔贷款到期要兑现，加尔宁的业绩也还可以。”她相信杜尼斯的话。
“哦！”他想了想，疑虑地说，“这有可能么？”
他变得多疑了起来。偌大个公司，业绩优良，如果是真的话，下这着棋并不高明，反过来是假的话，那就真也是假，假也是真了。他认为梁松来香港端出加尔宁公司，出手不凡，公司开局很有气势，形象不差，那么他的收局也会是出入意料的高明。顿时，他也笑了，加尔宁股票正看涨，势头颇猛，怎会想到收局去呢？他好像昨天捡了支上上签，今日又抽了支下下签一样，被预测困扰住了。
她盯了他一眼，站了起来，说：“我答应了。”
他愕然。她的果断自信显得轻率了些，然而没一点儿轻率，常常做不成大事。商场上歪打正着的事常有发生。
电话铃响。
“粱松约今晚见面。”他接完电话说。
“你同他是头一回见面么？”孔希伦问。
他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