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洞内，浓烈的酸腐尸体的味道扑面而来，满目都是零乱的尸骨。
一些风干的肢体上有曾经流淌过而又凝固了的土红色血混合斑迹，与一些已经腐烂的麻袋片、粗布和毛绳索绞缚在一起。表层的尸骸杂乱无章，无一具完整。尸洞中所有的遗骸都没有头，传说拉达克人把俘虏和被杀的古格人全部砍下了头，为请功而将头都驮回了列城。
这些遗骸到底是什么人？就像失踪的头颅一样神秘而无法确定，到这里来的人都会把他们翻上一翻，这些无名氏的尸骸就在人们一次次的万般感慨下成为了碎片。
古格消失了，但古格留下了艺术。
古格的环山寂静得让人窒息，我们在古格城堡外断断续续多米的玛尼墙下游走，在塔林间上下游走，每一个轻轻的脚步都会让人听出奇怪的声音，一有动静，整个山谷间就充斥着似有似无的回响。
我们在这道玛尼墙中徘徊很久，这里大概镶嵌了多块玛尼石，这些玛尼石上大多刻有的佛像和藏文、梵文或经咒。雕刻梵文的六字真言居多。站在这堵墙面前，有一种不能呼吸的感觉，黑暗中，那种从历史深处传来的震撼，让人恍惚。
洛桑继续他的工作，而我在阳光下独自在古格城里徘徊。
古格那似血的红艳，如同一种热烈的象征，它是古格人对生命所赋予的热情、理想和包容精神，它来自于古格人对密宗图式的观想和体验。这种热情和理想不仅充分赞美了佛的世界，也表现了对欢乐，对丰满富足，对高雅恬静的偏好。
古格艺术对女性的赞美，对花草图案不厌其烦的勾勒，映照出高原古格人的内在精神特质，映照出古格艺术的内在的精神特质。或许也正是这种具有高度热诚和兼容精神的特殊气质，使其极富创造力地将东西南北汇聚而来的繁复的图式和语意、风格和手法，都融会成为一种古格色彩。
月亮总是等不到太阳离开就迫不及待地从土山后悄悄升起，慢慢地向古堡移动，在灿烂的晚霞中与古堡、土峰、山峦构成一个辉煌的整体。太阳用它浓烈的夕阳给山峦染上金色的光辉时，月亮就用那清冷的光褪去白天被阳光炙烤的光芒。
我对古格的想象再不是局限于一些苍白的文字。
这里满眼都是高大而狰狞的土林，无论是在土林之巅，还是在河谷之侧，几乎到处都有古格时代留下的废墟，还有那荒芜的寺院、山腰上残损的窑洞，都如一双双永不瞑目的眼晴，瞪视着后人，似乎随时都可能从远古悲凉的故事中走出来。
站在山上看狮泉河，清澈的河水静静地流淌，从远方流来，又向远方流去，流向印度河、印度洋。稍远处是冈底斯雪山，衬着光洁如洗的蓝天大幕，高耸突兀的山峰连绵起伏，点缀在山峰上洁白的积雪，仿佛蜿蜒盘绕的玉丝带，与天相连。
朝霞初起或夜幕降临之时，古格遗址便会在土林的映衬下透射出一种残缺美、悲壮美。
我就要先回拉萨了，今天晚上洛桑陪我回札达县城。在快到县城的时候，一道彩虹在尘土中从象泉河岸边拔地而起，如利剑般直直地插入天空。
据说，在托林寺的所在地，常常有彩虹飞天。
这是我在古格最后的一个夜晚了，在招待所的房间里我们躺在床上聊天，洛桑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我要告诉你我的故事，你需要了解我。”我笑着点点头。
“我跟你说过我的家乡是一个叫玛尼甘戈的小镇，镇子里有一个很小的寺庙，我是在那里长大的。我对父母没有什么概念，听老师说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洛桑看着我，像是在叙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那天吃饭时，你说会做酸奶的阿妈是谁？”我一直觉得洛桑应该是在爱的怀抱里长大的。
“是我的师母，对我很好，我叫她阿妈。”和我的经历惊人的相似，我也有一个胜似母亲的老师。我的嘴巴张着，好半天没有合上。
我的眼睛湿润了。
“我的老师告诉我，我的父亲有非常纯正的康巴血统，那一年，我的妈妈在来拉萨朝圣的路上生下我就死了，我爸爸独自一个人带着我在拉萨生活。我三岁那年，父亲得了急症，没有几天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成了孤儿。我的老师把我带到了玛尼甘戈，老师在那座小寺庙里修行。我在那里长大，那个小寺庙就是我的家，华丽的经堂，雪白亮丽的佛塔，沉重的满是花纹的大门，狭窄崎岖的石路，青绿的树，斑斓的花，还有叫不上名字的鸟，它们一直伴随着我长大。在寺庙里我和其他的僧侣都是佛祖的仆人，我们的痛苦、失落都不再重要，我们自身是那么渺小、那么无足轻重。在佛的面前。我们只能跪下，不是为自己解脱，而是为万物生灵祈祷。我们献给佛祖的不仅仅是我们的肉体，我们的信仰，还有我们的精神和灵魂。”
听到这里，我顿时坐了起来，双手捧着洛桑的脸：“你们为万物生灵祈祷，真让人感动，认识你真好！”
“傻丫头，快躺下，这就是我们的信仰。”我乖乖地躺下了。
“寺庙里的生活很清苦，吃上一次萝卜，对我们来说是享受，我们总是喝清茶，最多也只是在碗里放一小块酥油，至于糖果点心，我们连想也不曾想过，我们每天要干很多活，念很长时间的经，空闲的时候我就学画画，天上还挂满星星的时候我们就要起床。然而，我们都觉得很幸福。因为在我们看来一切都是那么合理，我们心中有对佛祖教义真诚的信仰，有深入灵魂的祈祷，我们走上的是一条真正令我们解脱的道路。再后来我还俗了，在拉萨上了大学，老师像疼爱自己的孩子那样疼爱我，让我感到很温暖。”洛桑继续说着他的故事。
我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洛桑的故事像涓涓的溪流滋润了我干涸的心灵。“跟你相比我很惭愧。”我有些不好意思。
“不能这样相比的，每个人到这个世界上都有要完成和学习的东西，譬如分享更多的爱，比如发现人生最宝贵的是人与人的关系和爱，而不是物质；同时还了解了生命中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被记录下来了，即使当时不经意地擦身而过，但后来还是会出现的。”洛桑用双手捧着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说。“过去我从没有爱过别人，除了我女儿。”我不想对洛桑隐瞒什么。
“你结婚了？”洛桑有些吃惊。
“没有，是一个未婚先孕的孩子。”我抬头看着洛桑坦然地说。
我开始叙说我的故事，眼泪又有些不由自主。不过很奇怪，我已经没有了先前的那种痛彻心扉的仇恨。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行吗？”关于父亲的问题，我还是想不通。
“你还想执着地知道你的母亲和你的父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洛桑点燃一根烟递给了我。
“是的，否则我总是感觉我的生命不完整。”我知道自己的这种执着其实并没有实际意义。
“我只要你相信你的父亲，他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一种情绪的控制下违心做出的，换句话说，每当折磨你的时候，他的心理所承受的折磨要大于你的几倍或几十倍。还有那位养育你的母亲，你怎能不把她当做你的亲生母亲呢？她这十几年来心理所承受的委屈是你难以想象的。你已经做了母亲，你该体会她的心情。”
我没有想过这些。
“别总是我字当头，相信我，你身边应该有很多爱，只是你没有发现罢了，你一味地记住这些仇恨，只能伤害你自己。很多年来你都是在无限放大着你的仇恨，让自己活在那个仇恨的世界里，似乎那样你才感觉到自己活得具有价值，其实你把自己的日子变成了炼狱。”洛桑拉着我的手说这番话的时候，简直就是一位上师。
真的有人爱我吗？我始终怀疑。
“小傻瓜，我爱你！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你！”洛桑终于说出了那撩动我心弦三个字。
“我也爱你！”我一头扎进洛桑的怀里。
“相信我，我会像我的老师爱我那样爱你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时不时地抚摸着我，然后摸到我的头，最后喃喃地说：“把头发留起来吧。”
我点点头，是呀，要做人家老婆了，怎能还是一副光头模样？
“我回拉萨等你，你还要几天才能完工？”其实我很希望和他一起回拉萨。
“大概十天吧，你在这儿，我没办法安心工作。”洛桑有棱角的脸上漾着温柔的笑容。
“你去过拉姆拉错神湖吗？”我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吓了洛桑一跳。
“我没去过，你呢？”看我坐了起来，洛桑又点了一支烟递给我。
我们是一对烟鬼。
“来阿里之前我去朝拜了……”我还在仔细端详洛桑的这张脸，希望找到他们的相似之处。
“看到了什么？”洛桑好奇地问我。
我给洛桑讲述了拉姆拉错神湖显像的过程，想从他那里找到答案。
洛桑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人应该是你以前认识的人，也许你们在拉萨的八廓街还有一段缘分。”
“不会吧，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没有这张脸。”我已经糊涂了。
“你别着急，也许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也许是一段没了的情。”
“我不再想有什么奇遇，只想好好爱你，和你在一起！”
“我相信！我相信！我也爱你，无论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洛桑搂着我的手臂有些颤抖。
后来我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觉得洛桑一定感觉到了什么，否则他的手臂不会颤抖，他说这句话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恋爱中的女人智商真是很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