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点东西真是好多了,我慢慢地站起来,从餐厅里走到外面,像旧社会的小脚女人,一步迈不了三寸。
此时的西大滩感觉是那么空旷,昆仑山的冰川一直伸延到附近河流的滩地,昆仑神峰若隐若现。
当我们继续向昆仑山口进发的时候,刚才还可见的冰川已完全笼罩在云雾之中了,昆仑雪山的寒气已经开始渗骨,我用双臂搂住自己。
“怎么一个人来西藏?”身边的男人说这话的同时把我身后的棉被抻出来,帮我盖上。
“好奇,你呢?”这个男人还挺有眼力见的。
“我在樟木工作,现役军人。”脸上的两个酒窝让人觉得他很喜兴,有种亲近感。
“军人?”我顿时放弃了戒备。
“是,要是去樟木可以找我,我叫张力军,给你留个电话。”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写完之后递给我,顺手又给我拽了拽被子。
聊天中我知道了他是十八军的后代,父母都永远留在了西藏这片土地上,他在西藏出生、长大。
张力军很健谈,用他自己的话说:不说话嘴疼。他告诉我西藏哪里最该去看看,哪里风景最美,哪里的故事最动人……直到我的意识模糊、昏昏欲睡还能听到他在不停地说。
经过昆仑山山口,我们的车没有停,我使劲抬起眼皮往车外看:天空中有许多大鸟在超低飞翔,觉得应该是我们常说的雄鹰。
四周一片开阔,远处群山连绵,雪峰林立,青藏公路像一条黑色的巨蟒消失在远方的天边,难怪人们说这是通往上天的路。
马上就要到一个特别的地方:五道梁。
这个五道梁因气候变化无常而且海拔比较高让人害怕。当地有这样的说法:人到五道梁,难见爹和娘;人到五道梁,一脚阴来一脚阳;纳赤台得了病,五道梁要了命。五道梁地高天寒,长冬无夏,就是月份的平均气温也只有不到六度,是全国的最低值。
所有人的高原反应在五道梁就越加厉害了。我浑身开始肿胀,仿佛要冲破衣服似的,感觉脑袋膨胀得像一口锅。这个时候,车厢里的人大部分都已经吸上带来的氧气,但呻吟声还是此起彼伏。
我坚持着不吸氧。
我们的车爬上了米以上的高原,这里相对高度并不高,有点儿似山似川的感觉。天气变化很快,不是风雪弥漫就是雾气腾腾,远处数十条冰川纵横倾泻,冰塔林顶天立地,互相依偎。时值五月中,可季节的规则在这里被完全抛弃了,忽而狂风大作,忽而乌云翻滚,一会儿风一会儿雪的,好像一天把四个季节全过了,速度快赶上麻将桌上的春夏秋冬了。
张力军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来缓解我的高原反应,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有趣的传说:说这唐古拉山是一只牛犊变的。从前玉皇大帝派了一只牛犊到唐古拉山来,让它把这里的草全部吃光,把这儿变成一片沙石砾岩的不毛之地。牛犊到了这儿以后,发现这儿并非罪恶之地,人们也都很善良,就从自己的鼻孔里喷出两股清泉,滋润这里的青草。玉帝大怒,变牛犊为石。牛犊顽强反抗,变成石头以后还从自己腿下、腋下喷出两股清泉,汇成了潺潺小溪,成为黄河、长江的源头。所以,这唐古拉山是抚育了中国两条最大河流的母亲。
我座位前面的一位老先生操着一口陕西口音回过头对我说:“应该去看看两江的源头,我们地球的整体环境越来越坏,直接导致了雪山的雪逐渐减少,慢慢地就会消失,我们庆幸现在还能看到雪山,我们的子孙也许就没有这个福分了。”老先生叹息地摇摇头。
我闭着眼听着,仿佛已经站在了滚滚流动于天际间的沱沱河边,却看见一江奔腾而下的水居然是红色的,像鲜血一般,我的心隐隐作痛起来。
过了山口,原以为该是下坡路,而路却水平方向一直向前延伸开去。
公路边的一个公路养护站吸引了我的视线——在海拨如此高的养护站工作,是一种怎样的艰辛,我体会不到,但就我现在的身体感觉,足已知道他们是了不起的人。养护站的外墙上刷着一行字:“艰苦创业勤俭养路,甘当路石奉献终身!”在后来的几天,我深深地体会到了这段标语的实际含义。
“你看,挂在天空的是什么?是彩虹吗?怎么只有一段?”我推了推身边的张力军,指着车窗外那段既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被悬挂在空中的彩虹说。张力军没有说话,也看着彩虹在跟着我们的车子往前走,忽然远处一片乌云慢慢往彩虹的方向移动,越来越近,不一会儿,这块乌云终于带走了炫目的彩虹。
就这样一直望着刚才悬挂彩虹的天空发呆,心情顿时有些郁闷,这段彩虹让我觉得如同世间的幸福一样,美丽而短暂。
高原反应的百般折磨终于使我屈服,也拿出了那小罐氧气。
那是生命之气。现在想想,当时输入到身体里的不单单是氧气,它还是继续往前走的信心和力量。
躺在铺位上,身体的所有器官都在挣扎,昏睡之中的我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
一小罐氧气的作用还真不小,当我们乘坐的这辆长途汽车开到了期盼已久的唐古拉山口兵站时,身体已经感觉好多了。
我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车。
张力军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你行吗?”
“放心吧,没问题!”我的声音微弱却语气坚定。
我告诉他,我将把拉萨作为休整的城市,希望他能给我介绍一处比较安全的住处。这个时候我已经完全相信了他。在这之前,我发誓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他说他的一个小战友的祖母住在拉萨,可以住在她家。
“那是藏族人家,你介意吗?”
“当然不,我非常愿意住在藏民家里。她叫什么?”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我叫她拉姆妈妈,老人生活不富裕,一直想把闲置的一间房子租出去,条件不是很好,不过还干净,吃住也都方便,你给些食宿费用就行。”
真是太让人高兴了!要不是头疼得厉害,我会跳起来。没想到我竟然有这么好的运气。
在唐古拉山兵站,车子停下来作短暂休息,我也晃晃悠悠地下了车,张力军替我从车上拿下背包。
一一和车上的人告别,最后和张力军握手。
快开车了,张力军双手攥着我的双臂只说了一句话:“保重!我希望在樟木还能见到你!”
我使劲点点头:“会的。”
我就要在这样的身体状态下用双脚丈量这片神秘的土地了。
我有些莫名的激动。
唐古拉山兵站看上去规模还挺大的,今晚我就住在这个兵站了。
外面好冷,风里还夹着雨点,我站在接待室的门前,看着汽车载着张力军和这一路的朋友们渐渐消失在夜幕中。
兵站的被子又冷又硬,大半夜了自己的双腿也没有暖和过来。
不过高原反应好像不那么厉害了。
也许自己的意识通知了身体,无论怎样抵抗也必须适应。
吃过早饭,感觉自己恢复了许多。
从唐古拉山兵站出发沿着青藏公路一直往南,走了没有多久,便看到一个藏族僧人磕长头,他腰围牛皮围裙,手戴一双木板,面色凝重,对外界事物全然不顾地一步一磕,一起一落。
我知道这是在藏传佛教盛行的地区信徒们一种虔诚的拜佛仪式。
在各地通往拉萨的大道上,都会见到这些虔诚的信徒从遥远的故乡开始,手佩护具,膝着护膝,前身挂一毛皮衣物,尘灰覆面,沿着道路,不惧千难万苦,三步一磕,几个月或几年才能到达拉萨朝佛。
他们也许是三五成队,在共同信念的支配下,虔诚地移步而行。
也许像眼前这位僧人般独自前往。
很多朝佛的信徒都是双手空空,衣粮不备,沿路乞讨。
信徒们磕长头的时候是一丝不苟的,绝不会用偷懒的办法来减轻劳累。
遇有交错四辆车或因什么原因暂停磕头,他们也会划线或堆积石头为标志。
就这样不折不扣,靠坚强的信念,步步趋向圣城拉萨。
行进中磕长头,信徒们要遵循这样的程序:首先取立正姿势,口中念念有词,多为诵六字真言,一边双手合十,高举过头,然后行一步;双手继续合十,移至面前,再行一步;双手合十移至胸前,向地面俯冲下去,伏下整个身躯,身体完全平卧,或还愿,或祈求保佑,犹入无人之境。
信徒们认为在修行中,一个人至少要磕一万次。叩头时赤脚,这样才表示虔诚。
我在这位僧人的身旁走着,微笑着看着他。
他停下休息时,我和他聊了起来,他的汉语讲得磕磕绊绊。
这位僧人来自甘肃夏河的拉布楞寺,他从拉布楞寺出发,磕头至今已有三年多了。由于他是单人磕头,所带之简单行李捆绑在自行车上,每日他把自行车放在路边,然后磕长头两三公里之后,再回去推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