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稊米。
《送纵宇一郎东行》(1918年4月),《毛泽东诗词集》,第161页。
“稊(ti)米”一典,出自《庄子·秋水》:“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垒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意思是说:衡量四海在天地之间,不就像蚁穴在大泽里一样吗?衡量中国在四海之内,不就像小米在大仓里一样吗?《庄子》一书,称得上我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开山之作。“中国之在海内”犹如“稊米之在大仓”的况喻,正是这一风格的典型表达。
《送纵宇一郎东行》是毛泽东送给好友罗章龙的一首赠诗。青年时期的毛泽东与罗章龙的相识与相知,至今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一段佳话。1915年9月,毛泽东为寻求志同道合的朋友,以“二十八画生”为名向长沙各校发出“征友启事”,启事引《诗经》语“愿嘤鸣以求友,敢步将伯之呼”,希望结交刻苦耐劳、意志坚定、随时准备为国捐躯的青年。当时在长郡中学读书的罗章龙认为此举不凡,便首先响应,并在复信中引《庄子》语“空谷足音,跫然色喜”表达自己的心情。两人约定在定王台湖南省立图书馆相见。见面后,他们畅谈了两三个小时,从治学、处世直到人生、宇宙和社会改造等等,相谈甚欢,意犹未尽。分手时毛泽东对罗章龙说:“我们谈得很好,‘愿结管鲍之谊’,以后要常见面。”罗章龙归后还写诗作记,称“风流共欣赏,同证此时情”。此后,两人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1918年4月,毛泽东、罗章龙与蔡和森等人共同创建新民学会,以“革新学术,砥砺品行,改良人心风俗”为宗旨,探求中国的出路。
1918年春,罗章龙欲赴日留学。行前,毛泽东和新民学会的其他成员,在长沙北门外平浪宫聚餐,为罗饯行。分别时,毛泽东又到码头送行,当面交给罗一个信封,说内有一诗相赠,就是这首《送纵宇一郎东行》(纵宇一郎是罗章龙行前起的日本名字。后因东京发生日警迫害中国侨民风潮,罗章龙中止赴日)。
诗中,毛泽东写下这样的勉励之句:“丈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稊米。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何足理。管却自家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他用《庄子》中“中国之在海内”犹如“稊米之在大仓”的典故,以宏大的气魄抒发出“要将宇宙看稊米”的豪情壮志,与即将东行的故人共勉。诗中所充溢的浪漫主义情怀是显而易见的,这是青年毛泽东人格气质当中的主色调。而诗中透出的对于个人主义的彰显与道德胸襟的重视,也是毛泽东这一时期人生价值观的主导方向。
从新文化运动中走来的青年毛泽东,对于从改变国民道德观念人手进而变化民质、改造国家和社会的途径情有独钟,因而他对哲学与伦理学表现出深厚的兴趣。1917年至1918年间,毛泽东悉心阅读了德国康德派哲学家泡尔生所著《伦理学原理》,并写下12000余字的批语,毛泽东写道:“吾于伦理学上有二主张。一日个人主义。一切之生活动作所以成全个人,一切之道德所以成全个人,为他人谋幸福,非以为人,乃以为己。吾有此种爱人之心,即须完成之,如不完成即是于具足生活有缺,即是未达正鹄。……一日现实主义。以时间论,止见过去、未来,本不见有现在。实现非此之谓,乃指吾之一生所团结之精神、物质在宇宙中之经历,吾人务须致力于现实者。”他又说:“吾人务须致力于现实者。如一种行为,此客观妥当之实事,所当尽力遂行;一种思想,此主观妥当之实事,所当尽力实现。”个人主义与现实主义结合,从哲学、伦理学人手达到改造社会的目标,是青年毛泽东为拯救民众所开出的药方。因此在1917年8月间写给老师黎锦熙的信中,毛泽东又提出一个改变“国人积弊甚深,思想太旧,道德太坏”状态的理想:“宜有大气量人,从哲学、伦理学人手,改造哲学,改造伦理学,根本上变换全国之思想。”
正因为有着这样的思想基础,毛泽东在诗中“丈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稊米”一句之下,又写道:“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何足理。管却自家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所谓“将宇宙看稊米”,即是说“宇宙之在我心”,犹如“稊米之在大仓”。“管却自家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这才是“丈夫”之事,其余如“沧海横流”、“世事纷纭”俱不足理会,不足萦怀。青年毛泽东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浪漫情怀,在这些诗句当中表现得最为痛快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