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顿时满堂的轰然大笑。穆缔笑得最响。一张健康黝黑的脸笑成了一块大红布，两片大虾米似的厚嘴唇，咧得都让人看见了嗓子眼。笑软了，就势将头搭在舅舅的后背，呼哧哧地直喘气。一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样。就连小豆蔻都被逗得一阵“叽叽嘎嘎”地乱弹乱跳。穆丹抹着眼里笑出的泪花，歪头直打听妈妈的去向。结果，一语激起千层浪，小舅妈当仁不让地调动尖牙快嘴，那叫一个麻利：“哎呀，快别提了！算是让那秦艽一家子给绊住了！哎呀丹丹，你大概还不知道呢吧，你那个好同学秦艽……哎哟，闹得太不像话了！竟要扔下自己的爷们孩子跟一个小警察私奔哪！哎呀，真是的，两人在东站约会，让人家韩鑫抓了个正着。她还不依不饶，蹦着脚满世界大喊，‘我还别不告诉你，我这红杏还就出定这个墙了！你要不怕当王八，你就继续这么纠缠着不放！’咳，你说说，这还有没有天理了？就她那样的，能遇到人家韩鑫那么好的男人，那真是烧了八辈子的高香了不是吗？你说说啊，论长相，论人品学历甚至是收入，人家哪一样不是强过她百倍？可是还得反过来像伺候姑奶奶一样伺候她，她出去玩儿，人家就提前把裙子给她熨好。她在外面撒野撒够了，无论多晚，人家韩鑫都能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来等着她吃……哎呀，想想都让人眼热……”及至后来，她简直就是一字一叹气了。一副贞洁烈女不屑于淫糜荡妇的冷峻神情，兼“像这样的好男人咱们怎么就赶不上一个呢”的踌躇样。
她的宝贝儿子胡璐在一旁听得有些不耐烦，白眼相加地嘀咕：“一说起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情来，她比谁的劲头都大，就像亲眼看见了一样！”
穆丹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连忙问：“我妈妈在那边干什么呢？”
“哎呀，那边的一群人都打成了热窑，而秦艽本人这两天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双方的父母又都各说各的理，谁也不肯退让。就都过来找你妈妈，让去给做个见证。说是当初他们小俩口结婚时的房子，是通过向东帮忙给买的。因为那里是向东的妹妹开发的工程，所以，五十四万的房子二十五万就买了下来。并且，还享受暖气终生免费的优待。韩鑫的妈妈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当初女方家就是谎报军情。因为光是她单方面就拿出了三十万！而那秦艽的妈也是，自己的闺女都做出了这种事，不但没有丝毫的惭愧抱歉，反而还振振有辞，说什么，‘这能怪我们秦艽吗？现如今，谁结婚没有个房子住呀？’人家韩鑫的妈妈当然不干了，气得什么似的。可只能指着儿子大骂。谁让自己儿子耳朵根子那么软，那么好的房子，才刚住进去半年，就受不住媳妇的哄劝，说什么，‘一个姑爷半个子，反正她父母膝下也没有儿子，只她们姐妹二人，地方又那么宽敞，又何必两头跑来跑去，费财费力呢，倒不如把自己的房子卖了，搬过去和她父母住在一块儿更加省事方便，手里又能存下不少活钱，何乐不为？’这下倒好，让人家落了个人财两空，她们娘家还好意思这样的无理取闹、气焰嚣张！”小舅妈呱嗒着两张薄嘴皮子，一双狐狸般的细眼里不时闪现出别样的亮光。
穆丹听得有些沉重，就说自己得过去看看。说着，拿出手机给秦艽拨了电话，怎奈，对方已经关机。穆丹皱着眉头，小声骂了几句，便果真起身推门而去。
小舅妈一见如此，连忙将怀里的小豆蔻一把塞到了穆蘖罗的手上。而后，脚挨脚就跟了上去。一副欲言又止、止而未住的讪笑：“丹丹，正好，我和你舅舅还有事要麻烦你呢。你看，这个小屋的一系列拆迁手续我们也都跑前跑后的给办妥了，而我们现在的那套房子，也正在往外卖。考虑到老人家都这把年纪了，我和你舅舅就想着，到时不如干脆买个大点儿的房子，两处合一处算了。也省得她老人家一个人住在一处，行动也不方便，我们对她的各方面也照顾不周到，老是让人牵肠挂肚的。我们，最近选中了天娇园的一套房子，大概你也听说过吧，那里的环境非常适合老人颐养天年。只要舍得多花钱，还另外赠送空中花园和百平米草坪什么的……”她一脸的向往，极力地诱导着对方。但是迅即，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变脸，“可是丹丹，那里的房价，又实在是高得惊人。你舅舅那个人，你也是知道的，有一个花十个的主儿，一向大手大脚惯了的，真正到了拿钱办正事的时候，他一个大男人什么忙都帮不上！咳，算了，我也不指望着他了。闺女，你能不能帮忙给找找熟人，把房价往下给降一降？我听说，那里的老总和向东的妹妹关系很好……要知道，我的那点存款，还不够交首付的……”接下来，她越来越巧舌如簧，将所能恣肆张扬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说到感慨激动处，甚至满眼充泪，乃至徘徊蹀躞，简直就到了无法自慰的地步。
而在穆丹的眼里，这一幕看上去就颇似一场滑稽剧。记忆有时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总是要在最为紧要致命的时候猛然撞过来，使早已沉淀下去的芥蒂重又浮起。
午饭时分，年轻气盛的穆缔和外婆发生了一场不小的口角。
老太太在儿媳一家人扫兴离去之前的一番渲染性的挑唆下，立场鲜明地站在儿子的一边埋怨起穆丹来：“这丹丹也真是的，怎么越大越连个里外都不分了呢？给外人都能那么操心帮忙，轮到自己舅舅这儿，就能甩手撂爪儿的走人，真不像话！帮了帮不了的，倒是说句痛快话呀，含含糊糊的掉头就走，多让人下不了台呀？”
穆缔一听这话，毫不客气地就迎了上去：“她爱下得了台下不了台！还别总是拿这一套来吓唬人！谁又没欠她的，凭什么天天就活该让她没完没了的算计啊！我看他们简直就是得寸进尺，厚脸涎皮得就连起码的含蓄都没有了！人家大老远的是来看你老人家的，谁是冲着他们来的？大的小的，她都惦记着，她要真是对谁有过半点好处也行。KAO，弄得好像谁都欠她的一样，就是欠谁，也轮不到欠她的呀！她还想怎么着？你老人家这房子早早就被他们算计了去，他们办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别人呀？把我们家人都抛开，我们家也没有谁会争您的这点地儿，可是不管怎么说，还有我大舅呢吧，人家可还有两个孩子呢，而那两个当中，又有哪个不是您老人家的‘正根儿’啦？可您老多会儿有点好事，不都是让小儿子这边抢了先？反过来，这么些年，他们除了用嘴巴对付，说几句漂亮的空话外，真正照顾、关心过您吗？就说您这腿吧？怎么摔的？噢，您为他们忙前忙后摔成了这样，轮到出钱、护理的时候，就找大伙摊？一个电话把我妈妈从外地拎来，床前床后、没日没夜的累她一个。说实话，我妈不比他们哪个更忙百倍？那个时候他们的人又到哪里去啦？谁做事也别让人太看不过去了！可您总是这么偏疼偏爱，一味袒护他们，又想没想过别人的感受？做老人怎么可以这样？还嫌人家我大舅一家子总不来看您，怎么就不想想您又有什么时候把一碗水端平过？既然自己做不到公平，就不要对别人要求那么高！”
“咳，都是亲的热的，你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什么亲的热的！亲的热的，难道就只是在用得着人家的时候，把嘴咧成破鞋，用不着的时候，跑去扇人家耳光、背后说人家的小话吗？至于分得清楚不清楚，也就这样了。我们就是分得再怎么清楚，这么多年了，也都只有往外贡献的份，反正从来没有捞着半点好处走，更别说是不知羞耻到从别人给的医药费里打小算盘了！”
“哎呀，你这个混小子，着三不着两的，这都乱说的是些什么！”老太太一听到愣小子竟然说出了这些话，急得又是挤眉弄眼，又是比手划脚，示意他别再往下说了。
气盛之人哪管这一套：“什么着三不着两的？你老人家治腿住院的时候，我们家光是我姐夫一个人就出了一万，他们就能悄悄拿走三千！我什么不知道？不说算了！你老人家自己爱怎么对他们宽容他们，别人管不着，也争不赢。但是，别指望要求别人也都跟您一样。还是那句话，谁也没欠他们的！有我妈妈这么多年给他们当冤大头，就已经够意思了！要说我小舅，那怎么着也还算是跟我们有层血缘关系，就算他再怎么做得过分，也不会有谁真跟他太过意不去。可是那个破娘们儿，她凭什么老这么没完没了的算计别人？她平常没事的时候，不总是爱笑话人家萨红杏为人如何吗，怎么，现在知道人家有用啦？说句不好听的话，人家就是再怎么差劲儿，至少还能换来一大家人体面风光的生活，怎么说也算是物有所值。而她呢？她那么好，就让自己的儿子给逮着啦？”
此言一出，惊得老太太差点儿没从那轮椅上跌了下来。立着眼睛直叫：“小祖宗！这话也是乱说的！让你舅舅听见了不把你一顿好抽！”
小祖宗甩过一串不屑的冷笑：“他都那把年纪了，您还总以为他是常胜将军呢！真要动起手来，谁抽谁先放一边儿，就说那个娘们儿的那点破事吧，要不是考虑到我舅舅已经是这个年纪，怕他受不了刺激，谁会替她这么掩着盖着的！”
老太太一听如此说，脸色变得万分凝重起来：“难道，这还是真的呀？”口气却相当的孩子气。
“真的假的，您回头问自己的亲孙子去！反正又不是我当场给逮着的！” 穆缔说着话，探头隔着窗户向里屋看了看。一见穆蘖罗正在里边的那把老藤椅上，哄着两个小可爱玩得正欢，好像根本就没有受到他们这场战争的干扰，便越发放下心来。少时，又自言自语地咕哝了句，“KAO！真她妈的丢人丢大发了，让自己的儿子和人家的女朋友给撞了个正着，什么玩意儿！”说罢，大踏步推门而去，到小街上给自己买啤酒去了。
午饭过后，穆丹的妈妈回来了。可是听她的意思，好像并没有碰上女儿。可能双方走岔了路。
一见着外孙女及她那位惹人疼的小姐姐，半老太太高兴得就剩下笑了。把两个小人爱不释手地捧在手中，左观右摩一阵之后，感慨无限道：“还真是奇了怪了，你们说啊，就萨向东那么个揍性，怎么就配有这么好的孩子叫他‘爸爸’和‘舅舅’呢？”她的一口纯正地道的天津腔说起话（骂起人）来，可谓个性鲜明，掷地有声。
穆蘖罗听了，少不得一番背后挤眉弄眼，扬声娇嗔：“看您，当着孩子就说这样的话！”说着话，悄悄于背后指了指秦婳，“别看人家是个小人儿，可是什么都懂呢！”
引得女强人一阵开怀大笑：“我还怕这个！就是当着他的面儿，我还不敢这么说是怎么的？”
“那是当然，您老人家多厉害呀，光是大嘴巴子就不知道抽了多少回了！”穆缔忍不住在一旁插嘴。
他的这句话，竟又不知触动了外婆的哪根神经。以致，老太太一脸不快地翻起了旧账：“仔细想想，向东才不是个东西呢！从前在我这里住的时候，许愿许得多好呀！‘姥姥，现在的形式已经很明显了，将来，您也就只有依靠我和丹丹了。等我翻过身来，您看我是怎么对您的！高楼大厦，宝马良车的任凭您怎么挑……’哼，说这些个没影儿的话，不过就是上嘴皮碰下嘴皮图个痛快罢了！他现在，光是那大洋楼豪华别墅的，就不知买了多少处了，多咱见他想到过我这老太婆啦？人家外边的那些邻居们谁见了面不说呀，‘你们家那么多住高楼大厦的，怎么也不把你老人家接过去住一住呢？’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出去见人……”
话音未落，竟又被穆缔白眼相加地给挡了回去：“你们这群人，就会逮软的捏。我姐夫就够不错的了！要是我以后娶了媳妇，她娘家人敢这样对我，”看情形，他接着要说出一句狠话来。可大概因为忽然间又想到那话的杀伤力过大，只好强咽了回去。顿了顿又道，“我还别不告诉您，他们家的财政大权全都控制在我大姐的手里呢！有本事找我大姐去呀，她要是想给您买，那是一句话、一个字的事而已！”
“你这个混球，说的这是什么话？怎么反而向着外人说自己的姐姐？你说这话的意思，不就顶如说是你姐姐卡着钱，不想给我买房吗？”老太太撑不住责备道。
“谁是外人？我姐夫吗？”小伙子甚是不满，提高分贝道，“我不知道谁是外人谁又是内人，我只知道谁对我好我就认谁！这个社会就这么现实，您还别着急上火！再说了，人家多少回提出来要接您过去，是您一次次又是放不下儿子，又是丢不开孙子的，推托着不肯去，现在又来说这种风凉话！”
老太太展了展眼睛，说：“是我不愿意去吗？他们买那么高的楼，我能爬得上去呀？”
穆缔歪了歪眉毛说：“人家那里是高级居住区，有的是第一流的电梯，谁告诉你要爬楼来着？当是你住的这破地方呢！”
“那我一坐电梯头就晕，怎么办？”
“怎么办？要我说呀，对您这样的人就是三个字：‘没法办’！”
“嘿，你个小王八蛋的！”老太太终于忍不住动了粗。待要认真教训，又被女儿把话头接了过去：
“您也真是的，老惦记人家那点东西干什么？再说了，您一个人能住得了多大点儿的地儿呀，这是天天替谁白嚷嚷呢！”
“咳，那是他从前亲口许给我的，我不过也就说说罢了，还至于这样儿的着急上脸呀？”老太太一见竟惹得女儿也不高兴了，连忙转变语气，满脸的线条也随之变得柔和无限起来。
“以后说都不要说。现在这世道，哪个人说话不是跟刮大风一样？人家怎么刮，你就甩只耳朵让它怎么刮过去就算完。真要是人人说过的话都能兑现，那还能成这个样子呀！”
老太太一见女儿这回竟也这么不向着自己，只好叹口长气，把想要借题发挥的另外一半话生生咽了回去。紧接着，于窗根底下拎过痰盂，忍不住再次叹着长气道：“咳，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好啊，‘有钱的王八大三辈儿，没钱的大爷活孙子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