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秋来，候鸟南飞，我总是久久地凝望碧空，只听见一阵啁啾之后，鸟影远播南天，悄然逝去。我顿觉惘然若失。有时，我仰首期待着队列并然的雁阵，我希望那“人”字样的剪影定格于彩云中间，让我细读，品尝一下它们翱翔的欢乐和旅途的艰辛。然而，它们总是匆匆掠过，潜入遥远而朦胧的地平线。
终于有一天，我在故乡的坡岭上望见一行雪白的流云从天空急剧地散落。是大雁，是一群远途跋涉的大雁。它们再也忍受不住饥饿和劳累了，落在一片番薯地上啄食薯根。我立即在树丛中隐蔽下来，静默瞻望。突然，我听到一声尖厉的枪声。我颤栗了。是光哥朝雁群开的枪！大雁们失魂落魄，如旋风猛然卷起，冲上云间。一只雁的腿被打断了。它扑腾着哀鸣着，挣扎着奋起，在低空极艰难地尾随着远去的队伍。我知道它很快就会跌落的，咬着嘴唇目送它的背影。当我在番薯地里找到它的腿，捧在手上时，泪水禁不止流了出来。光哥，你为什么向它们开枪？为什么打断它的腿啊！
从此，那声枪响，那长空悲壮的一幕，常常出现在我的脑际。我再也不敢期望鸟群滞留天空或飞落原野了。它们的路在蓝天，就该自由地无休止地飞翔！飞向应当去的地方！
那一声枪响使我长久地震惊。我想起许多我和鸟儿们的往事，常常想得心里发酸。我十岁那年夏天，在故乡的扫帚塘放牛。太阳很猛烈。一只叫天子拍着翅膀升腾在高高的天上。它的歌声很甜很美。我在它起飞的地方发现了它的窝——一所精美的草筑的拱窑。四只小鸟听到脚步声，都伸长脖子张大嘴巴，等待喂食。我在拱门上装上圈套。一会儿，叫天子啄着虫儿归来正要为孩子们喂食，就被我的绳套儿套住了腿。它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它被我捕获了，同样遭殃的也有它的四只子女。接着便是残忍的烧烤。后来，我后悔了许多年。我为什么狠心扼杀了五名蓝天歌唱家的生命？为什么？
唉，还有我童年时用麻丝儿织的三角网……就在那天凌晨，在稻田的一角，远道而来的火鸟群撞入我的网中。它们再也无法向南飞了，在我的网上终止了行程，终止了生命。
就这样，我一直惴惴不安，我愧对鸟儿们。
我长大了，渐渐懂得鸟是人类亲密的朋友。长辈告诉我，人类处于氏族社会时期已有不少氏族以鸟作为供奉、崇拜的“图腾”。无论哥伦比亚印第安人祖先的“雷鸟”、乌鸦、鹰的图腾，还是我国古代的凤凰、大鹏的图腾，都为鸟塑造了威武、圣洁的形象。获得“神鸟”、“鸟中之王”美称的鸟类永远受人敬仰和爱护。我由凤凰涅槃想起新生的壮烈，由鹏之徙想起生命勃发的威力；由雎鸠之鸣想起爱情的真挚纯洁。
有一次，我在故乡的池塘边目睹彩虹间鹰击长空的壮丽画面。我浮想联翩：奋发向上和彩虹似的明天或许是连在一起的吧。我正想着，不远的草坡上，有人在悄悄地给雄鹰布下“骗局”：在有极强黏性的棍子群中间拴着一只活蹦乱跳的老鼠。只要雄鹰向老鼠飞扑下来，就会被黏棍儿死死粘住，难逃厄运。我大吃一惊。等那人走后，我立即打死那只老鼠，拔起黏棍儿，使那雄鹰免于遭难。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雄鹰，还在搏击长空。那威武的英姿是人类精神奋发的象征。它的确是人类不可多得的朋友。我记起一个使我折服的事实：一只猫头鹰在一个夏天可捕捉1000只田鼠。如果按每只鼠糟蹋两斤粮食计，一只猫头鹰一个夏天就为人们夺回四个人一年的口粮。我还想起《旧唐书》中的记载：“开元二十年，贝州蝗食苗，有白鸟数万，群飞食蝗，一夕而尽。”英雄的鸟儿们！
然而，鸟总有自己的不幸和悲哀。它们也经历天灾人祸，常常默默地死去。甚至在漫长的可怕的岁月中绝种。据说，1904年8月中旬，在美国的一个地区，几天大暴风雪百万只飞迁的长矩鸟就有七十五万只死去。有人研究过，七千万年前的新生代，地球存在160万种鸟类，可到现在仅剩8500多种了。更可怕的是人类本身的愚昧，至使鸟类迎到不幸。有一年秋天，候鸟南下，成群结队的“北风鸟”云集在我故乡一个幽静的海湾。它们长途飞迁已经精疲力蝎，想在海滩上觅食稍息，然后飞越茫茫大海，到它们要到的岛屿上去。就在那几天的黄昏和凌晨，人们扬出各种网具，大量捕杀它们。当鸟肉串挂满镇子街头的时候，我不禁怦然心动。人类残酷地伤害了这些充满憧憬的鸟儿们。这些自然界生态平衡的捍卫者被消灭以后，人类难道不会受到惩罚吗？我不信天没有“报应”的时候。毁灭鸟儿，就等于毁灭自己。
我喜欢走进广州动物园，听鹦鹉亲切庄重的呼唤；看雄鹰拍翅，孔雀开屏；欣赏鸥鹭的洁白、纯朴，丹顶鹤和天鹅的高雅脱俗，鸬鹚水鸭的机警灵敏。我还喜欢在拂晓流连于广州中央公园，听群鸟的合奏曲。在这鸟的世界里，总是悦耳的鸟歌唱醒黎明。我数不清有多少啼鸣的笼中鸟和养鸟的老人。在美丽的花城，每当清晨降临，大街小巷的鸟全都叫了，使人仿佛醉入原始森林，沉浸在鸟语花香的幽静意境中。当我在市内给友人打电话时，一拿起话机，就听到鸟儿动听的歌声。原来友人饲养着林中杰出的歌手——画眉。从鸟儿明快的歌声中，我意测着他有一个花儿鲜红、竹叶青翠的阳台。阳台上鸟笼在鸟鸣中轻轻地摇。在一个普通的市民家，我见到一位养鸟能手。他年过花甲，却壮实、精明、能干。他把各种鸟笼挂满客厅、走廊，甚至挂到门外的屋檐下。鸟笼制作精致，造型美观，计有画眉笼、鹪哥笼、百灵笼、白燕笼。圆的、方的、长的、扁的。笼里分别养着画眉、鹊鸲、太平鸟、白头翁、鹩哥、八哥、杜鹃、松鸦、百灵、白燕、红嘴相思，还有体形小的绣眼、沉香、红点颏、蓝点颏、燕雀等数十种。很多退休工人前来买上一二笼，提着、捧着，悠哉闲哉穿过闹市，走向清凉的公园。他们各自选了个通风阴凉处挂起鸟笼，便在鸟声中甩扑克、下象棋。他们喜欢伴随鸟儿欢度晚年。这样，被称为花城的广州，自然地变成了鸟城了。如果中国的每一座城市都如同广州一样成为鸟城，那么中国就成鸟之国了。
在城里的鸟儿是幸福的。但几乎全是笼中鸟。它们有欢乐，自然也有悲伤。它们渴求美丽的大自然，渴求在辽阔的天空飞翔。我深深地羡慕着野外的鸟群。在西双版纳的田野上，在澜沧江、瑞丽江畔，我见到雪白的鹭鸶群在盘旋，使翠绿点缀着银光，委实壮观。它们是自由的，是美的使者。它们的田园式生活自然没有忧伤。当我在秋天抵达青海湖的鸟岛时，我的心境却一下子变得有点苍凉。我是想去看这个鸟类王国里近十万只鸟的英姿的。可是，我去晚了。鸟儿们早已起程远迁南国。在碧绿的湖边，我只见到一大群黑色的“留守部队”。它们在引颈嘎嘎地叫。十万只鸟所创造的欢乐喧闹的气氛已荡然无存，全化作孤寂了。我捡几根羽毛，想象着它们雀跃于岛上的情景。我在枯草间见到乱窜的鼠群——这偷嚼鸟蛋、袭击小鸟的凶恶敌人。它们仿佛也因鸟儿的离去而神情恍惚，烦躁不安，对秋尽冬至有着揪心的惶惑。我站在岛岩上向南眺望。想着十万只鸟排空南下的壮丽图景，和风云雾雨给鸟儿们带来的险情。它们离岛以后，等待它们的是茫茫岷山，是积石山脉、巴颤喀拉山脉、大雪山和云贵高原，是辽远的北部湾、南海海域……是变幻莫测的风云雨雾，是冷漠的日月星辰。它们就这样去了，在云彩间只留下几声叹息。它们就这样向前飞啊飞啊。太空之路，茫无尽头。它们或许思念留守小岛的鸟儿们，为它们留在冰天雪地里受苦而哀鸣。或许什么也不想，只热切地期望走向南方，正像三月里飞向北方，期望栖息于鸟岛一样。
我回首凝望留守“部队”。也许因冬天即将来临，正午过后顿生微凉，青海湖的浪花已有寒意了。它们站在积聚了几尺厚的鸟粪上不安地张望，呱呱嘶鸣不已，时而惶惑地贴水而飞，啪啪有声。它们经受着孤寂，也将经受严冬的熬煎。它们忍受着，等待着，等待着春三月同伴自南天归来。
我总以为鸟儿是有感情的。人类应当理解它们并精心爱护它们。我忽然想到拥有三十五万会员的“英国皇家保护鸟类协会”的使命。难怪他们的城乡、草地、广场上，野鸟、飞禽安然自在，与人和睦相处。我还想起爱鸟成风的澳大利亚的民众，他们能教鸟迁来都市定居，处处出现“鸟不怕人”的景象。其实我国人民历来都有保护鸟类的美德和传统。3000多年前商朝就懂得鸟类能治虫。周朝有禁止采集鸟卵的规定。孔子也告诫人们：“覆巢毁卵，则凤凰不翔。”后来汉高祖刘邦的法令也提醒世人：“鹰群未挚，网不及张于溪谷”、“草木未落，斤斧不得入山林”、“孕育不得杀，鷇卵不得探。”如今，我国也有“爱鸟周”、“爱鸟月”、“爱鸟节”，正是对祖先爱鸟美德传统的继承。
可以告慰蓝天飞翔的鸟群了，人类将永远同它们同行共存。……远去的大雁排成了“人”字。它们是在追求做人的尊严呢？还是向苍天复述人类对它们的一往深情？
1987.8.8.于广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