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银河下该是我们的蓝雾山吧，我们故乡蓝蓝的雾山啊！
银河里飘着我思念的帆影，你望见吗？山楂姑娘。
你居住的苍山就在银河边上。
银河边上，山卡罅里，那杉木架起的高棚隐没在星群里了。
星群！迷濛的星群轻松地跃动在银河的摇篮。……你望见我思念的帆影吗？
我的诗歌的远伸的翅梢在轻拨乳色的流云。我要寻觅我心中的星座。我思念了三年的星座啊！
山楂姑娘，你怎么不唱一支歌呢？唱一支好吗？
就是那一支：
山楂果果像天上的繁星
山楂果果是我们汗的结晶
二
“酸溜溜的，还未熟哪！不要摘……不要摘，好吗？”三年前的一个星夜，你的笑声像山泉在我的心上流淌。
我们肩并肩在山楂林里穿行，累累的山楂果碰着我们的前额，你不是说微微发痛吗？
无边的山峦，深不可测的林海，我的思绪像轻轻飘荡的蓝雾……
那告别之夜，月特别亮，星特别稀，你低下头，送给我三片山楂叶子。
“我的大学生啊，你把这三片叶子夹在哪里？”
“植物学的扉页。”
“还有呢？”
“土壤学的扉页。”
“还有呢？”
“我的日记本的扉页。”
“还有呢？”
我沉默片刻，指着漫山遍野的山楂林，腼腆地笑了：
“都夹进我的心里啦……”
你在我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捶一拳：“你最坏！”
那一拳真神。至今，我的肩膀还隐隐发麻。
……我连夜赶回了，要用我的歌逗醒一颗熟睡的星星。
还是那支歌：
山楂果果像天上的繁星
山楂果果是我们汗的结晶
温馨的微风舔着柔美的旋律，山楂叶子上啧啧有声。
林海像涨潮。我已潜进碧波里了，姑娘，我离去后，这是你独自培育的山植林吗？
我在寻找那杉木架起的高棚，那里有一颗熟睡的星星。
山泉的歌亮晶晶，你听惯了。我的歌带回闹市的喧嚣，带着我心灵急促的频率。你会醒来的，会醒来的。
你定会悄然而来，从墨黑的山脊上，穿过昏暗迂回的曲径，站在我的身后，悄悄地拧痛我的耳朵。或者，你躲在山楂林里，用你山歌上的露水滴进我干渴的心灵。
我站立着，在静候你的足音。
四
时光真像流水。那年，在荒山育林，我们彼此用童音呼唤。回音悠悠，神秘而朦胧。
被毁的古老森林的遗址，织满我们的足迹。野性的山风里，你微黄的鬓发散乱着，飘拂着。
我四季都在摘采色彩缤纷的山花，呆呆地望着你的微黄的鬓发。我欲言又止。
粉红色的发央上，如果再添一束野花……
我的心不觉惆怅悲凉起来。
那一夜，月亮带着星星奔走，穿过云的帷幕。无情的风里，我们是颠簸的蒲公英。
苍老的秃山上，我们徘徊流连。你以泪眼久久地凝视沉默的山峦。
忽然扑来盛怒的风雨，突发的电光，抛下一道更深沉的黑暗。
山洪赤膊而来，崩塌的山掩埋山楂幼苗；大山狼藉。我们的心被撕碎了。
你哭喊着奔跑在光秃秃的赤色山峦。
炎炎夏日，你站在蓝天下那冒火的红土山上．剪影被火焰烧灼着……
五
记得吗？那个深秋之夜，星星在思索今秋为什么空白的时候，我们挑着桶默默地走向山谷。
满桶水，满天星辰。我们踏着山脊，艰难地攀登。
猛然一滑，你连人带桶滚下沟壑。我呼唤着你的名字，冲下谷底。姑娘，你昏过去了。
醒来时，你望着蓝天，喃喃地说：“蓝天的星星真多，我们的山楂果果呢？有这么多吗？”
迂回曲折的盘山道上，我们又挑起满天星辰。
一棵山楂幼苗分得一瓢清水——有好多好多颗星星啊……
六
山楂果果碰着我的前额，像调皮地问：你找谁？我找那杉木架起的高棚，那里有一颗睡熟的星星。浓密的枝叶化作绿色天空，山果果是红色星辰。姑娘，你站在哪座大山的背后，藏在何处的荫影中呢？
银河已经倾斜。我听到叮铃铃的泉声，我不敢呼唤，怕惊醒你的甜梦。
七
夜已将尽，我倦眼蒙胧。我倚着山楂树睡得好沉，好沉……
狂欢的风把我从酣睡中吵醒。
后半夜的林海，没有一丝虫叫鸟鸣的微波，灿烂的星光织成的绿荫的幽静，轻轻地笼罩着我的心。
晨曦里，我爬上树梢眺望：大山擎向天空，墨绿走向蔚蓝。连绵的山踏着绿色的云梯。红色的山楂果果，是昨晚的流星群么？
姑娘，你在哪里？杉木架起的高棚呢？
唱一支歌吧，就是那一支：
山楂果果像天上的繁星
山楂果果是我们汗的结晶
八
拨开茂密的青草，我寻找你的足迹。一切都如此陌生。滑溜溜的曲径呢？铁屎般的小石子呢？
鹧鸪在草丛里啼鸣；杜鹃在幽暗的山谷歌唱；雄鹰盘旋在苍山和蓝天之间。
大山，你认不出我吗？你把山楂姑娘藏在什么地方？
我悄立无言，泪珠儿落在赤色的石子上。
从书本和日记本的扉页，我翻出三片叶子。
枯干的叶子，似印着苍茫的斑驳的岁月，和我思念的泪迹。
三个深秋，有无数的落叶，而这三片叶子总是落在我的心上。
心上人啊，此刻你在哪一片山楂林？
我找到你曾摔倒的沟壑了。那清清的水里没有你的倩影，只有唱着歌儿的微波。
在你曾摔倒的地方，我喃喃地说：“蓝天的星星隐去了，我们的山楂果果真多……姑娘……”
九
我在慵倦地留连，沉入恍惚的默想之中。
一个调皮的牧羊女从林海绿色的微波里钻出来，鞭儿碰着几棵山楂果。
“你是谁，为什么撞进山楂姐姐的园林？”
“哦，山楂姐姐呢？我找她……”
小姑娘的牧鞭指向遥远；“朝着那朵白云走去吧，她到光秃石山去了。”
“去多久啦？”
“一年啰，那角蓝天，天天有一朵飘着的白云，像山楂姐姐白白的衣衫……”
姑娘啊，我回来了——为了你，为了古老的大山，也为了白花红果的山楂林。
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追寻你那童音，那黄发，那两泓泉水般的眼睛。
我的无穷生命中的唯一的心上人啊，我把你深藏在心里了。
十
你是蓝天下的苍山，用你的炽热的爱，用青翠和深红的颜色，用啁啾的鸟语和山野的芬芳，围拥住我的灵魂；
你是苍山上的蓝天，用你心灵的白云，智慧的星星和深邃而透明的天幕装点我的青春。
清晨，你淡绿色的阳光射到我的身上，把我爱恋和思念的眼泪、叹息和一时低沉的歌曲，变成彩霞，给这一角蓝天和荒野增一丝光彩。
黄昏，你清甜的风吹在我的心扉上，把我彷徨时郁结的苦闷，迷惘和昏沉变成一丝轻雾，再化作晶莹的露水，滋润这一片曾经干裂的山岭。
星夜，你青春和光洁的生命的星辰，点缀我的灵魂，化去我思想的尘埃和雾幔，叫我凝结成一颗晶亮晶亮的星星，永远和你在一起。
十一
星辰是蓝天里暴风雨后的沉淀吗？
澄清了，洗亮了，磨光了……那满天金子银子般的繁星啊！
于是我感到了暴风雨总是带有凶残的伟力，摧枯拉朽，沉渣浮起，卷没在岁月的长河，而金子银子会慢慢地沉淀吗？
山楂姑娘，你在那白云之下吗？我走向你，一直不停地走向你。
我的世界，将以你的透亮的泉水滋润而化作绿波荡漾的林海。我们的林海汇聚独辟人世间的蓝天，让我们的果果变成星星吧，这是汗水和爱的结晶呀！
甜滋滋酸溜溜的红色的山楂果已经成熟。
山楂姑娘，我们把歌唱下去吧，还是那一支：
山楂果果像天上的繁星
山楂果果是我们汗的结晶
繁星闪烁着我们的理想
汗水泡甜了我们的爱情
1983.6.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