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医院静极了。
明婶躺在床上,全身松软无力,渐渐地仿佛变成一朵轻飘飘的云。起风了。是东北风。
天湛蓝湛蓝。她在蓝天下飘呀飘,飘到西南边境,茫茫苍苍的横断山脉,阻隔着两个国家。界碑隐在云雾里了。
……于刚忽然从草莽拖映的战壕里走出来,满身汗渍、泥尘,胸前的冲锋枪多威武呀!
“妈,妈妈……”他扑过来,嘴唇干裂,声音嘶哑。
“刚儿,渴吗?”
“这是云南上甘岭,两天喝不上一杯水……”
“哦!你渴成这个样……”明婶流泪了,泪水滴在于刚干裂的嘴唇上。于刚拼命地吮吸。
“孩子,你在这界碑旁,汗也被蒸干了……”明婶哭了。这时猫耳洞里走出几名年轻的战士,他们满身尘土,满脸汗渍,嘴唇全干裂了。
忽地于刚不见了。明婶呼唤着寻找。
幽静青翠的凤凰山下,烈士陵园庄严肃穆。猛然,于刚的墓碑矗立在明婶眼前。她晕了过去。醒来时,她抱着墓碑喊道:
“刚儿,刚儿……阿铃在等你,等你,等几年了……你起来呀?起来呀……你知道吗”
芳草呼呼地响,倏然,绿色的草丛遮住了整个烈士陵园。
“妈,我在这儿……”是于鲁,从皑皑雪山走来了。他的眉毛也蘸着白雪,面孔冻得发紫。
“鲁儿,你怎么不给家里写信,婉雯等你的信都等疯了……阿铃多想你呵!还有项雨、春兰……你瘦了!这冰天雪地吃什么哪!”明婶又责备自己了,没把好吃的东西带来。
“妈,你好吗,婉雯好吗?阿铃好吗?”
“好好。婉雯在等你……孩子,你怎么懒得写信呢?”
于鲁指着皑皑雪山,雪山抖抖洁白的身躯沉睡着。全是冰冷的雪的世界。信全被冻结了。
又变成了一朵白云,明婶飘啊飘啊,她在寻找于刚,于刚不见了;寻找于鲁,于鲁到雪山的峡谷站岗去了。她觉得对不起阿铃和阿雯——姑娘啊,让你们久等了。
“阿铃,阿雯……阿铃……”她奋力呼喊。
“明婶,我是阿铃,我在你的身边。你醒了吗?”阿铃用手帕擦去明婶额上的汗水,“出好大汗哪!好婶子,你睡着了吗?”
明婶睁开眼,呼呼地喘粗气。啊,一场多清晰的梦,她紧紧地捏着阿铃的手,眼眶湿了,用手理了理散落在脸上的几绺头发。她觉得阿铃这几天瘦多了。脸没有先前那样红润,眼眶有个黑圈儿。但她总是那么文静庄重,在她的眼前从不显露半点愁状。眼见地一天到晚,从家到明婶家,到医院,再到酒家,走的是四边形。多好的姑娘!明婶感到内疚,嘴哆嗦着要问她什么。
“阿铃,项雨呢?”
“开支部会去了。”
“他又给忙坏啦!”
“人家还说‘没事没事’呢!哼,为酒家事丢了十斤啦!”
“这孩子……”
阿铃从桌子上拿过一把梳子说:“明婶,该梳头了,好,别动。”
项雨在支部会上提出明婶住院经济上有困难。崔云志若无其事地说:“这好办,给她补助一千元。”他的话干脆利索,立即吩咐出纳会计到银行取款。散会时候,他提着款来到医院二内科。
春兰在服侍明婶,用汤匙拨弄着冒着热气的猪肝稀粥。她透过窗口望见崔云志在向一个护士打听什么。
“崔书记,找明婶吗?”
崔云志在窗外转身呵呵地笑了:“春兰,明婶呢?”
“你也太官僚了,明婶在你鼻尖子下也不见。”
“春兰,你的嘴巴还是那样厉害……”
“哼……”
崔云志来到床前,问寒问暖的说了几句话,然后把钱放在明婶床头,急匆匆地说,“这一千元是大队补助给你的。春兰,你代明婶收好。我走了,要同秦老板商议办酒家附属商场的事。”
明婶正想同崔云志讲什么,他已上车走了。她心情复杂,好象失去了什么东西似的。她呆呆地望着放在床头的一叠银纸,一种惶然的痛楚向她心上袭击。她感到失望,这难道是她所需要的一切吗……”她不能收这笔钱,叫春兰尾随交还他。
“好,我追他!”
在大队的会议室里,崔云志正和秦奉月密谈。透过门缝,春兰见秦奉月衣冠楚楚,脸露得意的笑容。崔云志给他点燃一支“555”。几缕烟雾慢悠悠地飘起。
“搞商场钱够不够?不够再拿一百万,我秦某只讲义气信用,几个钱,小意思。”
“嗳,谁不知秦先生慷慨大方,有一颗爱国之心,将来办个电子厂,还得……”
“可以嘛!”
“婉雯的事不知妥了没有?”
春兰一怔,心卜卜地跳。她竖起耳朵听。
“还得你和方娟伯母多出点力呢!哈,哈,哈……”
“这好说,婚姻自主,婉雯会拿主意的。”
“我回港即来信……”
春兰觉得不妙,但又不知底细,一时来火重重地敲响了门。
门开了,啪一声那叠人民币落在崔云志面前的桌子上。
“钱,明婶不要。有好心给一颗就行了。再见,光明正大的崔云志书记!”春兰瞪他俩一眼,呼啦地出了大门,留一串噔噔噔的脚步声。
秦奉月大吃一惊,问道:
“这姑娘怎么啦?无礼……”
崔云志连忙赔笑道;
“哎,别管她,她有点神经质。”
密谈在继续。双方达成什么协议谁也不知道。他俩出大门时,象喝足了甜洒一般,有些醉意了。
好几天不见婉雯的影子。阿铃以为她休假未回或者有啥任务一时脱不了身,也不去找她。
这天晚上十点,阿铃和春兰从医院回来,在电子厂门口的公路旁站定了。她俩同时见到婉雯在门口右刚同一位靠近摩托车的男子在兴致致勃勃地谈论什么,不时地弯腰格格地笑。那男人个子很高很魁梧,白衬衫束在裤带里。从背后看去,有一种时髦的男性美。那男的在抽烟,依稀见淡淡的烟雾飘起。没错,站在旁边的是婉雯。借门口那一盏灯光,可见她新烫了头发,背里看上象蘑菇,下象瀑布。她穿一件粉红色毛绒外套,一件淡绿色直统西裤,脖子上绕一条米黄色围巾。时而弯腰格格地笑,时而脚跨车座,时而双手把着车头,昂起头。
春兰干咳了一声。
婉雯又笑了。那男人两眼紧紧盯住她。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们两人了。
“哟,铃姐,铃姐,流星,流星……”春兰的手指着星空,大声地喊着,象发现了新大陆。
婉雯猛回头,立即停止说话,同那男人匆匆告别。一辆摩托车轻快地绕过电子厂奔驰在宽阔的公路上。
“哟,是阿雯……”春兰惊疑地说。
“你这么晚去哪?”婉雯问。
“明婶住院啦!我们刚从医院回来。”阿铃说。
“你倒清闲!明婶动手术,为什么不去望一眼?”春兰早鼓了一肚子气,忍耐不住了。
“明婶病啦?”婉雯怔了一下,吃惊地问。
阿铃说:“明婶胃穿孔,幸好抢救得及时,要不……”她的喉咙象被什么卡住了。
“我确实不知道。”婉雯神色有点慌张。
“当然罗,你很忙,是吗?”春兰用嘲讽的语气说。
“怎么说呢?工厂总不比农村闲着。”
闲话少聊,阿铃说明天三人一起去看明婶。
“唰”一声,婉雯从皮央里抽出五张“大团结”,对阿铃说:
“给明婶买点什么吧!”
“不用啦!我有钱。”阿铃惊讶地望着她,不肯接。
“你不拿我拿着,也算婉雯一份心意嘛!”春兰一下子接过钱来。“婉雯,明早我来叫你,到医院看望明婶!”
次日清早,阿铃和春兰来敲婉雯的门。
出来开门的是方娟,她脸有难色地说:
“真不凑巧,阿雯昨晚上夜班,三点才回来……听说明婶入了院。这丫头早就该去看了……可现在……”
“她哪里上夜班?昨晚不是十点多就回来了吗?”春兰抢着说。
方娟一怔,赔笑道:“对,我讲错了,是回来读书读到三点。”她停了停用商量的口吻说,“这样吧,我和阿雯已准备一些食物,你们先带去……”
她回里间搬出一大瓶好立克,一大罐阿华田,还有两瓶乐口福,用一只大塑料袋袋着。她要两位姑娘带给明婶,说婉雯改日再去。
这时,婉雯从房里出来。方娟趁阿铃和春兰不注意,狠狠地瞪女儿一眼,很快又说道:
“你不是困得连头也抬不起来吗?对了,你不是要按时入厂吗?……托她俩带这些物品去也就行啦……”方娟语无伦次,春兰噗嗤地笑起来。
阿铃说:“阿雯实在去不了,改日再去吧!”
“不行。这样对得起鲁哥吗?”春兰跺了跺脚。
阿雯没吭声。
“凭良心讲,阿雯你对得起鲁哥吗!”春兰加重了语气,故意挑逗说。
方娟火了,但她马上极力地抑制自己,把口气放缓和一点:
“兰姑娘,哪来这么多良心?谁良心好,谁就嫁他嘛!”
“你这话对得住阿雯吗?”春兰火气冲冲。
“嚯,你跳啥?我阿雯已嫁他啦?是她媳妇啦?”
“方娟婶,话不能这样说。阿雯不是早爱着于鲁了吗?”阿铃说。
谁都认为方娟会跳起来,春兰已做好还击的准备。正在这时,方娟竟微笑着,若无其事地说:
“我就知道你们喜欢磨嘴皮儿,故意点把火儿。其实呢,”她转向婉雯,“你早就应当去看望明婶啦!还不赶快换件衣服跟阿铃她俩去?”
春兰一怔,瞪大眼睛,随即咬了咬牙,把塑料袋装上车尾架。婉雯想说什么却没有说,默默地回房里换衣服。
三位姑娘匆匆离开院子。
阿铃问婉雯能不能请三天假陪陪明婶。她很难为情地说:“难哪!有一批货要赶着出厂,领导是不会准假的。”
春兰一直沉着脸,不时瞟婉雯一眼,象要在她的身上寻找什么秘密似的。
阿铃沉思片刻,用商量的口吻对婉雯说:
“这样吧,你确实脱不开身,就不要到医院去住了,空闲时去看看也就行了。”
明婶已经睡着,鼻鼾微微地响着。护士说,别吵醒她,让她多睡一会儿。她们只好隔着窗口望着。婉雯见明婶脸色那样苍白,比前消瘦多了,心一酸,低下头去。她感到明婶是那样的陌生。往日见面的情景,往日的爱怜已经变得朦胧淡薄了。几丝淡淡的愁云掠过她的心胸,她的心在隐隐作痛。
“阿铃,明天……我请一天假来陪明婶……”她的嗓音很低很低。但阿铃听到了。春兰不知听清楚没有,用怀疑的眼光盯着婉雯。
阿铃朝婉雯感激地点点头。她多么渴望能听到婉雯这句话啊!婉雯终于说了。婉雯是好姑娘,于鲁知道后一定也很高兴。她望望窗外,天很晴朗,湛蓝的天空异常辽阔、深邃而明净。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把婉雯送来的好立克、阿华田和乐口福轻轻地放在桌面上,示意她俩悄悄离开病房。
婉雯回电子厂去了。阿铃和春兰回到明婶家时已近晌午。大母猪躺在栏里让十五只小猪拱着奶头,自在地发出“唔唔昭”的声响。母猪一见人来,便啪地腾起,蹿到栏门前,把长嘴巴抬得高高的。它饿了。
她俩喂猪,养鸡,扫院子,弄得满头大汗。按着又把明婶的蚊账、衣物通通搬到井边,一件件洗得干干净净。
暖烘烘的太阳直射下来,照在两位姑娘的脸上,脸上闪烁的水珠,不知是汗还是水。忙过后,她俩坐在门槛石上闲聊。
这门槛石是于鲁走前拆换过的,留着他细加琢磨的印痕。见物思人,她俩又想起于鲁来了。
“鲁哥现在在哪?有信回吗?”春兰问。
“在云南北部大雪山,以前于刚哥也是在那儿。”阿铃的声音很低沉,“几个月信不通,婉雯可能也同我以前一样急得团团转了。”
“昨天我看报,说越寇又打死我边民五人,怕又要打仗了。”
“不会那么快吧,于鲁在中缅边界。”
“中缅边界又咋样?一声令下,大部队一调,说打就打。”
“于鲁同于刚一样,”阿铃感叹着却带有点自豪感,“打起仗来准冲在头里。等他立战功回来,我们给他和婉雯各戴一朵大红花,他们立即结婚。”
“人家还得恋爱恋爱呢!”
“已经恋爱很长时间了。”
“听说恋爱的时间越长越有味道,象甜酒一样会醉人的,是吗?”
阿铃拧一下春兰的大腿,不好意思地说:
“谁教你的?死妹子!”
春兰嘻嘻地笑起来。论年龄,春兰才二十一岁。对于爱,她还处于朦胧状态呢。这姑娘办起事来总是风风火火的,可一说到爱之类,就脸红。平日里,她却喜欢缠着阿铃问这问那,说到开心处,总免不了要哈哈大笑一阵。
“春兰,老实说,你有没有?”
“我才不要呢。你和婉雯爱得那么艰难,我见到就怕了。真的,我很怕……”
“是啊,真正的爱难哪!”
“铃姐,我看也不神秘,看准了,还用左挑鼻子右挑眼吗?嘿!快刀斩乱麻,干脆点。”
阿铃用手指点她的鼻尖子;“看你的啦!”
两位姑娘都呵呵地笑起来。她们又小声地说了些知心话,就分手了。阿铃回头喊道:
“春兰,你回缝纫社近大队,天天都要注意,看于鲁给婉雯来信没有?若有,即送给她。”
“好的,有你的我也立即进来,嘻嘻……”
这几天,阿铃确实瘦多了。红润秀气的脸蛋有点苍白;天气虽然有点寒凉,但她的额角上常常挂关几滴汗;大酒家生意兴隆,港澳同胞喜欢光临,说这儿有清炖乌龟王八,还有“龙虎凤”等土特产名菜。阿铃、春兰和项雨以年轻人特有的朝气,里里外外打理得妥妥帖帖。辛苦点没啥,最使阿铃放心不下的是婉雯到底还是没有时间来看望明婶。婉雯,你到底在干些什么呢?
她骑车到电子厂等候婉雯,守门老汉说,婉雯刚坐面包车出去了。她悯然若失,匆匆赶到威市农贸市场,买了两条生鱼。卖鱼老汉见她神色不对,又满头是汗,就关切地问:
“姑娘,如果是给开了刀的病人吃,就趁蹦跳时杀了熬汤……刀口愈合快。”
阿铃谢过老汉,驱车前往医院。
明婶在床上躺着,老咳嗽。护士说刚打过针。她给明婶冲一杯好立克,笑着说:
“明婶,这是婉雯买的生鱼。她真懂,说吃生鱼刀口愈合快。对啦,这些天她的确太忙了,说下班再来看您。”
“这姑娘……真有心……”明婶说着,眼圈红了。
阿铃的心很烦闷。又讲了一次假话,这怎么办啊!婉雯呀婉雯,你中午一定得来看看明婶呀!
中午,她在电子厂门口等婉雯的时候,春兰从东路骑自行车急匆匆地来了。老远,她就听到春兰的喊声:
“信,信来了……”
“是于鲁寄给婉雯的吗?”阿铃伸长了手。
“屁!‘内详’从香港寄来的。”
阿铃一皱眉,手慢慢地缩了回来。
“拆开看看!”春兰说着就要动手。
“你疯了!”
“听说写‘内详’,十个有九个有鬼!”
“不要乱猜。”
“万一是谈情说爱……她对得起鲁哥吗?”
“……”
两位姑娘在急切地等待着婉雯。婉雯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