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来的？”
“还用说吗？北京，天安门上来的。”小王妈津津有味的笑。
“叫陈薇芷吗？”徐大妈想起薇芷找儿子谈过什么副市长的事。
“对了，是叫陈薇芷，你认识她吗？”
徐大妈点了点头。她不抬眼也感觉到众人的眼光全向自己身上投过来。
“是哪一个？我们见过没有？”
“见过，不就是几天前上我家来的大丫头，瘦挑个儿的，样子俊俏。”徐大妈说。
“哦，敢情是个寡妇人！”
“听你说得多难听，还是说离了婚的文雅些儿！”
“这离了婚的有什么很了不起的！”不知谁哼了这么一句。
人们吱吱喳喳地谈笑，好象把小王妈给遗忘了。大伙儿印象最深的还是这女市长常常上徐大妈家里，同她老人家很熟稔。有人还见过她在徐大妈家吃饭，住过了一夜……
只这么的一分钟，徐大妈的威望一下子跃在小王妈之上去。
徐大妈脸上平静，额角上的皱纹还是一样的深陷，只是眼神显得更平淡了。在她心里副市长是个很了不起的大官御，如今薇芷这丫头也坐上去了，原先的那股肃穆的神秘感一下子消减了许多，仿佛世界也倏忽间变得儿戏了起来。时来运转，看来说怪也不怪。使她心里感到不安的倒是圩上黄大婶的卦子不灵了，薇芷右手拇指甲盖儿上的那朵白云，不是给她带来多灾多难，反而迎来了大富大贵。可惜黄大婶早到阎罗王勾生死簿去了，要问她也没个地方去问。不过，薇芷也已是历尽艰难，苦尽甘来罢了。这卦还是应验了前一半。
她认为这丫头当得，儿子也一定当得。儿子哪一样都比这丫头强。至于儿子为啥没能上去，她口上说是一切由党安排，心里却想着时来运转的事。今年清明给死鬼烧了纸钱，也把坟头打扫干净整齐了。对了，待到重九那天还得至至诚诚地拜祭拜祭。过去胆怯只好半夜在家里插上三炷香朝天跪拜，现在开放自由了，她壮着胆子上山拜祭，好不容易才从乱石荒草丛里找出了这块墓碑石，只剩下半截子，字样儿也认不清楚。不过，这方向位置她记得明明白白。他爹在天有灵，定然会保佑儿孙的。
吃晚饭时，她没向儿子打听薇芷的事，不该问的不问嘛！主要还是怕儿子触景生情。她小心翼翼地往嘴里扒饭。孙儿小刚上补习班去了，是学校为高考班额外加工办的。哼，她再三讲明要孙儿报考本市的南亚大学，要是远走高飞，休想。她既然留得住儿子在身边，当然也扣得下孙儿在跟前，事在人为，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他们吗？
“你不出去？”她收拾好碗筷随口问道。
“薇芷上任了，也用不着我了！”
“她这一阵子就抖起了翅膀吗？”
“人家是货真价实的工程师，抖起来也不算过分。”
“这‘天书’就比什么都灵了！”她就有这不信邪的脾性。
“走后门也拿不到手，总算是难住了一些充大头鬼的人。”
她想起儿子也归八了被难住之列，心里便又愤愤不平，“物少为贵，等到多了起来之后也就不值钱了。”
“那是小刚儿子、孙子一辈的事了。”他说完就朝房间里走去，顺手把门也掩上。
她明白儿子心绪不佳，便坐下来，把电视的音量放小了。
五
妻子星期天没回家来，电话上说是要准备考试。市党校在天鹅岭，风景优美，离市区不到十公里。她明年毕业，届时可以领至一张大专证书，算是有了学历。眼下一阵风一刀切的遗毒还很深，有张文凭总比空手的好，要不几十岁人也懒得趁这热闹。
他坐在书桌前，呆呆地望着墙上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发着一大叠发黄了的函授大学的讲义、作业和毕业考试卷子的底稿。要不是碰上文革，他可以领到张函授毕业证书。早几天他把有关的材料复印了一份，寄去学校，请求补发证书。这要求是合理的，然而学校却未有回信。闲着无聊他便又想起这件事，只好自叹倒霉。
他察觉自己前半辈子错过了好些机会，虽还不至于一失足成千古恨，但也饱尝了此恨绵绵无绝期的痛楚。上四十岁的人，也没剩下几次机会了，眼前的大趋势、大变动一旦过去，时间也就跟着过去了。前天薇芷兴致勃勃地给他看掌纹，说他掌上的感情线很长很深，官运线也是红光高照，只可惜在关键时刻往往失之交臂，错过了机会，事业上同样有这个毛病，缺少专心致志。她很了解自己，看手相是不足信的。但她的话却深深地触动了他，爱情、事业、读书都是这个样。他早早就察觉到了，但没去细想过，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回来之后，她的话一直萦绕在心上，那已是遥远的过去了，但又好象近在眼前。他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这样脆弱，这样怯懦，宛如生长在封盖在瓦瓮里面的韭菜，黄柔柔的象一束才切开的面条。
她走过的路虽然艰难痛楚，但大起大落的波折却又显示出时代的气魄，充满着旋涡般的传奇。历史毕竟还时承认了她所付出的代价。他认为自己并不是胸无大志，碌碌无为的人，他壮心不已，奋斗不息，时时刻刻在策历着自己。然而命运之神却安排他走这一条平平淡淡、寂寂无闻的不算平坦又说不上坎坷的路。他应该认真地想一想，自己为什么要走这一条路呢？他又想起她说过的话：应该惩罚历史！
门吱的一下推开了。
小刚走进来，随即又轻轻地把门关上了，他长得比爸爸魁梧，脸蛋白晰得十足个书生。
“爸爸，你有空吗？”
“嗯。”
“我想同你谈件事。”孩子神秘地瞧了门口一眼，“你说我报考那间大学好？”
“你喜欢哪一间？”
“清华，好吗？”
“你自己认为好不就是好吗！”他笑了。
他摇摇头，眨巴着那双象妈妈一样的漂亮的大眼睛，“奶奶说，哼，你翅膀硬了，别想远走高飞！”
“你给她老人家多说几句就是了。奶奶疼你，舍不得孙儿离开她！”
“难呀！她有个固执的封建脑瓜儿。”孩子笑着说。
“你能这样说奶奶吗？”
“我到了年纪下一代同样会这样说我的。”小刚不以为然地答道。
“你说我怎个样？”他感到有兴趣。
“哦，”孩子双眼翻看着天花板，想了想，“你很复杂，很难一句话说清楚。”
“真是这样！”他没想到自己在儿子眼睛里的形象是如许模糊。
“不过，我可以肯定一象，不走你走过的路！”孩子说着竟又笑了起来，“爸爸，你放心，我有了对付奶奶的办法T。”
“哦！”
“人走了她也不知道，旅游！”
房间一下静了下来。
他望着书桌上放着小刚高考志愿表发呆，心事重重。岁月如流，一瞬间又晃过了二十年。当年他是考上了清华大学，后来见妈妈哭得伤心便留下来。之后，唉，不要说了，竟糊里糊涂地结了婚。妈整天唠唠叨叨的要抱孙子，幸而妻子温顺，夫妇协调好晚些儿生育。好让他有个清静的环境读书学习。他下了决心上刀山，下火海都要踏入大学门槛。他家五代贫农不说，算不清楚多少代没出过一个大学生。轮到他这一辈，考上了偏又去不成。现在成了婚，妈该安心了，家里的事也有媳妇照顾。每一回看见母亲笑口吟吟的样儿，他心里就由衷地感谢妻子，是她给妈带来了幸福。
翌年，他又报考了省城的大学，离家只几百里地，一天的汽车便可抵达。妈说不上远走高飞，离乡别井了。到报考时，方大姐当年是区委书记，她把他叫来到面前，样子严肃地说；“你给妈说了么？”他吱吱唔晤了好久才说：“只是先报个名呀！”方大姐说：
“你回去给她老人家说一声，她再三交代要我管着你呢！她说，这孩子交给你方大姐了，由你管着我可放心了。她害怕心上丢了一块肉。”说完才开了证明让他去报名。
这时候，他才觉察妈的影响所及竟上到了区县上来。他家村子是老区，爹是保垒户，游击队上的同志在他家住过的不算少。方大姐在他家小阁楼上养过伤，亲密得似自家人一样。老游击队目下在县区里大小是个单位的头目，说起来都认识桃花村有个徐大妈。看来事情是不能瞒着她老人家了。
妈知道了当即泪流满面，悲痛欲绝。她说方大姐才识得几个字，老罗当了地委书记也没念过大学。小郭读了六年工农速成中学还不是这个样子，也没去上大学的。日夜饮泣，茶饭也没沾唇边。她担心有个三长两短对不起他死去的爹。看着母亲伤心的眼泪，想起孤独凄凉的身世，他的心又软了下来……
然而，年轻人的求知欲望，时代沸腾的气息，世界科技的浪潮，象海涛般朝他冲了过来，把他一下子又推到高高的浪尖上去了。他心上的血又沸滚了起来。
他悄悄地又报考了北京邮电学院。妻子忠诫地替他保密。临走时轻轻地拖上门，也没敢送他一程。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了汽车站。
临上车门的时候，方大姐的军用吉普车刚从县上下来，她已是县委副书记了，在路口上一眼瞧见他便又停下来，问道：“小华，你上那里？”他红着脸，心里忐忑地跳。可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上北念大学。”她脸上一阵喜悦，随即又皱了皱眉头，“你给妈说了吗？”他迟疑了一会儿，“没有。”“唉，你得问过她！”“她不答应！”“不答应也得问，她是你妈。”“难呀！她把你交给了我……。”“方大姐，你知道……”她叹了一口气，“你妈有个不幸，我对不起你爹，列不起老区……。”
他沮丧地垂下头，提着只藤盒子往回走，瘦削的背梁—下显得弯曲了。
他埋怨过方大姐，但从来没恨过她。后来竟又对她感激不已。
生活常常是这样，你想要的得不到，你不愿意的却偏偏从天上掉下来。方大姐把她调到县城机关，连妈也一起上了去。妈本来住在村里的老家，现在同他住在一块儿了，一举一动妈全都看在眼里。可是，他求学上进的心不死。好象是不读大学死不瞑目。那年薇芷已去工地上实习了。他报考了函授大学的经济系。反正修完了本科课程，考试合格就可以算有了大学学历。辛辛苦劳，勤勤恳恳地自修了四年。临到毕业考试那年，领导上安排他下乡搞“四清”，眼看这毕业考试要吹了。四年寒窗又毁于一旦。他急忙去找方大姐，她很通情达理，在他的申请报告上批示：请保证该生考试复习时间，每周两天。
他不负众望，全部科目考试合格。
从此，说起读书人们便自然而然地谈起了李华求学记来了。
他在县城算得上一个人物。
六
顿尔号低气压要到来，天气炎热，闷得人直淌汗水。
晚饭后，人们便三三两两携着孩子到楼下的绿树林荫，连廊曲径，花圃水池间散步乘凉。这花园住宅区风景优美，空气清爽。一山比一山高。论环境布局当然比不上白马湖的部长楼了。听说新落成的清水桥小岛上的市长级洋楼。格局质量美观又更上一层楼了。
有人说：“别看现在住得舒服，房屋改革一来交屋租便又牙疼了！”
“你呀，食古不化。这房屋改革早给吹了！”
“头头们住上了洋楼宫殿，你改革去！”
……
徐大妈听了觉得道理各占一方。不该说的不说。她也懒得去搭理。
听说薇芷也搬进清水小岛上去了。嘿，才两母子，住这么一幢双层带小花园的洋楼，空洞洞的象个小祠堂，吹风刮雨，电闪雷鸣，好赚得一场惊恐哩！
前天薇芷上门，碰着面，她一时间竟认不出来。这女人临老出落得象一株自荷花，容光焕发，唇红齿白，一身杏黄西装，洁白衬衣，白高跟皮鞋，雅洁秀气得象碧玉观音娘娘。她这才相信三分人才七分装。这衣着光鲜竟然使人变得青春了。她记起香港电视上选青春小姐的实况转播，倘使薇芷报名参加，上镜头的机会一定是很多的。她又想起上回美国客人来这花园住宅区参观访问，让薇芷穿上这身装束出来接见人家就很够款型风度了。时下什么都牵扯到国际世界上来，连衣着都得跟上世界潮流。听居委会的茹主任说，这号连廊花园住宅区也是学新加坡，美国的样。莫不是世界一下子的缩小了，左邻右里谈日本、美国的事情不少，去过东京，华盛顿的也大有人在。香港便不用说了，有的人三天两日的便过河去一趟，就象赶圩没的随便。世界见得多了，也难怪人们手头宽松了许多。她初来时最肉痛的是人们把这样好的胶袋子、铁罐子和瓶子都顺手扔进垃圾箱，每回见着便顺手拣回家里。后来灶底下阳台上全都放满了，这才醒悟自己首先要学会扔垃圾，看来走路也得学会脚步快些儿哩！
生活变化得太大了，从头到脚，她有时自己也不认识自已。
她坐在连廊凉亭栏杆旁的石扳机上，晚霞冉冉，南风阵阵，这地方入晚天气便慢慢的清凉了。通往白马湖的小路上，转弯处一个苗条的女人身影矫捷地隐没在紫荆花丛里去。她一眼认出是薇芷，看来她搬到流水小岛上是确凿的了。听说小岛美丽的似天堂，自己活了几十岁也该去开开眼界。原先谁都说农民的住房漂亮宽落，倒头来还是当官的住得上乘。天晓得她哪来的兴致，居然迈开了步子，不紧不慢地朝白马湖边走去。
清水小岛的确是气派不凡。
洁白围墙内是个大花园，六花圈套着一个小花园，小花园圈着一幢玲珑别致的奶黄色的双层洋楼，宛若一块块浮在池面上宽圆的荷叶儿。
大门口站有警卫，森严肃穆。
徐大妈通报了姓名之后便站在门边等侯，待门卫同屋里面的主人通过电话之后，才让她进去。她心里嘀咕这地方不是人住的，与世隔绝，二亲不认，麻烦得不能再麻烦了。
还没待她起步，薇芷已从小花园里跑出来，边走边喊，样子亲热极了。警卫看见了她也转过脸盘朝她老人家微笑。
“你是金贵人家了。”徐大妈没头没脑的说。
“再金贵也得出来迎接我的徐大妈哩！”她满脸高兴，好象老人家是久别了的头一个来的亲人。
“嘻嘻，从小我就看出你有一副好心肠，捉到只蝴蝶儿你也悄悄的放飞了。”徐大妈也兴致了起来，看着弯弯曲曲的清幽小径，想起门卫森严，才又说：“这地方是块禁地，做官的心我不晓得，凡夫俗子真的受不起。”
“是麻烦些儿，不过可清静呢！”
“四周八面一层又一层的围墙，小偷进不来，热天夜里也不用关窗，这又挺方便的。”
走过了大花园，林荫夹道，花卉鲜美，竹枝摇曳，凉亭曲桥，石椅栏栅，垂柳紫荆象一缕绿线红丝儿镶嵌在清水边上，风景优美极了。老人家皱了皱眉头，嫌这曲径真的是太弯曲了，白走了这好些步路。天天这样出入，那要赔上了多少冤枉路呢！心里觉得这地方金贵森严，可看不惯的地方也多着。比如那道曲桥，有了这么个凉亭，这么长的曲曲弯弯的湖边，还用它干什么呢？因此，大好风光她也没心思去浏览。
进了小花园，关上了银白色的铁栅门，自成一国。徐大妈的兴致勃然而起，嘿，这地方沿围墙边上栽上几株葱姜蒜韭可就安乐太平了。前几天青葱卖一元三角一斤，一角钱只够一根半截，且尾尖儿还带黄。院子里晒张棉被蚊帐不愁吹落在楼下水沟上，晾些尤鱼虾米，冬菇豆豉也挺方便的。她油然地想起乡下门口的空旷禾塘，顿时脸上笑意盈盈。
薇芷猜度老太婆一心来观察房子的，便由她看个饱，只是默默地陪着她走。
进门。徐大妈突然站住了。她认为这柚木大门是嵌上了玻璃块儿，照得见人。这算什么，即使是镜子也见得多了。
“这不是抹搪瓷的吗？”她摸了摸光溜洁白的墙壁研究了一番才侧着头问自己。
“涂乳胶漆。”
“我家涂的没这光滑！”
薇芷笑了。这装修工艺哪谈得清楚，抹灰、磨沙纸、舔滑石粉、涂肢……，工序可复杂的哩！同以往随便沾石灰水往墙上抹当然是天壤之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