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的，很红，很红。”她抿着嘴，盯着他笑。
“筱莹。”他惊喜地喊了起来。
她上前拉着他的手，说：“走吧！”
“我，看我满身臭汗。”他有点拘束起来。
“到大海里冲洗吧！”话未完，她就熟落地拉着他走了。
沙鱼湾，他们童稚时的海，童稚时的浪，童稚时的金色沙滩。
他俩在金色的沙滩漫步。蓝色的海水拍打着岸边，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叹息。历史似乎在这低吟漫唱中又过去了十几年。
她默默地走着。穿着白丝衬衣，杏黄长裙，白高跟皮鞋，一身淡雅。她低垂着眼睑，盯着脚尖儿，一步一步地走着。那窈窕倩影，素雅装束，轻盈步履，美丽得宛如一株出水白莲，又象是云彩里的一只天鹅。她是在沉思？还是在静静聆听那海水低沉的叹息？
“你等着我就是说这件事吗？”她问。
他点点头。希望得到她的谅解。他一直为当年那个电视机的事深感内疚。
“婆婆说你来了好几回！”
“嗯。”他内疚地瞧了瞧她眼角上那道小小的痕疤。
“也是为这个事？”稍停她微笑道：“要是我给弄瞎了眼睛，你会不会去跳海？”她调皮地眨闪眼睛，望着他。
“我……对不起你！”他呐呐地说。
“小宇。”她亲切地说：
“你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个老实脾气。值得这样吗？我差点儿都忘记了！”她被他的真诚深深地感动。在外面世界风尘仆仆地过了许多年，她特别感到厚朴的美是多么值得珍贵。
“你知道是我做的？”
“我猜是你。只有你才这样好枪法哩！”她望着美丽的海滩微微一笑。
“你恨我！”
“为什么要恨呢？早些年那种疯狂的、盲目的恨还不够吗？”她寓含深意地一笑，“这海边的空气多新鲜！”
“倘使我知道你在屋里，我决不放这弹叉。”
“你这人真怪，为什么老提这件事呢？过分地回忆过去，是心灵衰老的象征，你说对不对？”她指着前面兴致勃勃地说：“你看，这阳光下的海湾多美，多么丰富多彩。许多年来，我一看到海，我就想到生我养我的地方，也想到你——”她把话顿住了，脸上浮起一点不易被人觉察的红晕，她还在微笑着，笑得那么美。她看了珍妮留下给她的信，里面说了这些年小宇一直在怀念着她。
他有点诧异的望着她，觉得她身上有点诗人的气质了。后面这句话，使他心头一热，一种朦胧的感觉涌上心头……两小无猜的童年岁月，孩提时代清净纯真的感情，象一缕洁白的云絮飘过心间，剪不断，理还乱……
“我喜欢彩色的生活。因为人们本来是生活在彩色的世界里。生活、理想和希望都充满彩色。单色调的生活只能使年轻人的思想禁锢和窒息。那些人想给生活涂上单一的颜色的愚蠢家伙，只会使自己留下历史的笑柄。嘲弄历史的人终究会被历史嘲弄。你说对不对？唉呀，我说这些，象个老学究了。”她咯咯笑了起来。
他没有笑，充满感情地瞧着她，思索着她说的话。她那身雅淡素净的装束，在碧海黄沙的海滩边显得份外迷人。他感到她有一种魅力，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魅力。他心里想：是她吗？是久别重逢的筱莹吗？那时候，她常常偎倚着自己的胸怀让他保护，显得那么怯弱。他很想知道，她十年走过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筱莹，你是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不知怎的，他说出来的竟又是另一种心情的话。而且是在模仿她刚才的口吻。说完，他为自己的笨拙感到脸上发热。
“是吗！我真担心自己是个老太婆了。”她一点不介意，高高兴兴地说。
“什么？”他望着她说。
“你看看自己，走着走着竟离开我这么远了！”她哈哈地笑。
“哦！”他望着自己浸在海水里的双脚也笑了起来。
她靠近他身边，倚挽他的臂膀。
蓝色的海水拍打着，溅起了雪白的浪花，水沫星子落在他们的脚上。他俩步履轻盈地走着，海浪在为他们唱着欢乐的歌。
他俩的脚步声在小镇上引起了骚动。不仅是因为她的美丽和传奇般地回到家乡；也不仅是因为她对儿时朋友如此缠绵，而是他俩之间太悬殊了……
她觉察到他不大愿意上她家里，有时送她到门口，脸上神情很不自然，除了他害怕婆婆的冷淡之外，好象还有什么心事。他们之间象是隔着一道薄薄的墙，又似乎什么也没有。于是，她又想起珍妮留下给她的信。
入夜，小镇很宁静。她熄了灯，独自靠在躺椅上，望着街对面那座小楼房上亮着灯光的窗口。星光闪亮，清凉的海风轻轻地吹着，海浪在沙沙地低唱。窗口的灯光下，影影绰绰地晃动着他的身影。她想，夜深了，他还在思索着些什么呢？
书桌上放着珍妮的信。她很感激珍妮对自己的关心。信里坦率地告诉她，这些年他一直怀念着她，深深地怀念着……在信里，她看到了一颗善良透明的心，她看到珍妮对自己的坦诚，看到他对自己的深情怀念，也隐约地看到珍妮对他的爱慕。这是多么纯朴的感情，这是多么诚挚的友情啊！
回小镇才两天，她感触颇深。在美国生活了许多年，充满着西方色彩的喧闹、跳跃、扭动、摇摆，以及性爱的开放，使她感到隍然，深切地觉着宁静的可贵。她厌恶这种精神污染。母亲爱情不幸的影子一直蒙在她心上，使她显得这样冷静、淡漠和谨慎，好象爱情细胞全都静止下来了。她固然厌恶伪善的君子，也讨厌顺从服贴、殷勤奉承的仆从。这些都不是美啊！她表兄在苦苦追求，他的潇洒风度、学问身价没有打动过她的心，而他那殷勤服贴已惹起她的反感。她感觉这是一种伪善。她孤芳自赏，怡然自得，但有时却又感到寂寞，觉得自己生活在感情的沙漠里。每当她觉得惶然的时候，她想起小镇，想起沙鱼湾，想起立年的嬉戏，回味着这种纯真的乡土感情……这些年，她得到了许多，却又感到失落了什么！她失落了的是什么东西呢！她渴望寻求的又是什么呢！
今夜，她兴奋。她感觉到自己寻求的东西找着了，她触摸着他心上的那份厚朴感情，这是世界上最美的感情啊！这是爱情吗？她顿时心上一热，脸上发烧，她明白自己是为着他而来的，匆忙的赶着回来……
这一趟回香港是爷爷要她返来的。老人家闻悉成立经济特区，很是高兴。他希望在自己的晚年，为祖国的建设尽点力量。他冷静地观察之后，才决定要孙女回来商量这件大事。他看准了，是时侯了，该把自己的晚年同祖国的命运结合在一起。这一点，他是有胆识，有远见的。他准备把自己的财产留下来给媳妇和孙女。因此，在祖国投资的事当然要交给孙女去办了，她回来后，见了妈妈和祖父。她没多说，只说是去探望婆婆就急着回小镇。她很想见见小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童年，青梅竹马的朋友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虽然在美国许多年，可是她从外婆和妈妈身上，也从爷爷的气质里，浓重地熏染上依恋乡土的深情，也深深依恋着他。
可是，婆婆对他的冷淡的眼光，他脸上不自然的神情在告诉自己一些什么呢？
夜深沉，万籁俱寂。小镇一下子失去了光明。只有那小楼上的窗口还亮着灯火。他心情复杂。他高兴，得到了她的谅解。他又苦恼，设计室拒绝录用。同她在一起他很欢乐，可又隐约地感到很不自然。作为一个朋友的见面已经是很足够了，你还想些什么呢？他们之间毕竟是悬殊了……
那年离开小镇之后，她进了香港圣保罗书院。到毕业时，她成绩名列前茅。之后，她到美国深造，在普林斯顿大学取得了建筑工程师的职称。现在正等着博士论文的通过答辩。恰正是在那个交白卷的英雄“时代”里，她完成了自己的学业。也恰正是在他当知青脱胎换骨的“黄金”时刻，她取得了学术上的成就。这是历史，确确凿凿的历史。
她妈妈左予敏现在是电子工程博士。当年，她在美国大学毕业之后，曾携同女儿回小镇住了几年，在那年离开之后，她又回美国攻读博士学位。后来才又回香港，在N大学里任高级讲师。母亲的道路无疑给女儿带来很深的影响，她一心一意读书，象妈妈一样也要获取个博士学位。筱莹很爱妈妈，也想跟她学电子专业。可是爷爷却喜欢孙女读建筑工程。因为他老人家是个有名的房地产企业家，在香港等地，经营庞大的地产事业。他把希望放在孙女身上，很想她能继承自己的事业。这位房地产巨贾开明，又带点遗老的气质。他很疼爱儿媳妇和孙女，很欣赏媳妇的贤淑聪颖、礼下敬上，识大体的气度。而孙女的质素不亚于母亲，其聪颖灵敏也许还超越过母亲哩。对自己的儿子，他是不寄予希望的。自从儿子抛弃了妻子之后，老人家对他再没任何好感了。使他唯—感到欣慰的是，儿媳妇并没有携着女儿离开他林家。她带着女儿勤勤恳垦地取得了博士学位，在他的公司里当个技术顾问。媳妇给他林家带来了荣誉。他早年丧妻，未有续弦。在这晚年的日子里，儿媳母女给他填补了暮年的孤独，可说是他心灵的最大慰藉。他把媳妇看作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自从她母女俩离开小镇，搬回家里住以后，朝夕相处，父女间的感情更深厚了。老人家越发疼爱她母女俩了。
筱莹很喜欢爷爷。小时候读书，爷爷总爱搂着她，用胡子撩她的脸颊问道：“小莹，你爱爷爷吗？”“爱呀！”“爷爷老了，你能帮爷爷的手吗？”“能呀！”“你没有这个本事，帮不了呀！“我学呀！”“学什么好呢？”“你要我学什么呢？”“爷爷是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你肯学吗？”“你说什么？”“我说你长大了学建筑工程。”“起高楼大厦，是吗？”“小莹真聪明！”爷爷又搂着小孙女笑了。到了进大学时，母亲也希望她读土木工程。她当然也愿意满足爷爷的心愿。爷爷自是欢喜。使人奇怪的是入了大学之后，爷爷对她并没有格外的照顾，也没有什么过分的体贴。还是象家里时一样，按时给她汇去津贴。这个数目在家里是充裕的，但在美国只能勉强够用。到毕业那年，爷爷突然到美国来，而且还到学校里见她，请求孙女在选择毕业设计题目时，设计—座七十层大厦，是七十层的巍峨大厦啊！她很高兴地答应了。她心里明白，自己毕业那天正是爷爷的七十寿辰。爷爷希望在生日里看到孙女的杰出的艺术作品。他还找着了孙女的导师，说了自己的请求。临走时，他给大学图书馆捐献了五十万美元的图书。
她没有辜负祖父的期望。她的毕业设计很顺利地通过。大厦的设计以美观、实用、独特的形款，糅合着东方和西欧色彩的全新的风格，博得导师的称赞，轰动了整个院系。
她真的没有想到，这竟是祖父送给她的一份珍贵的礼物。这是她一生中难忘的一件喜事。祖父邀请了许多专家审核了她的设计。然后，他亲自领导建筑这座巍峨宏伟的高层大夏。座落在香港海湾边的这幢大楼，巍然血立，雄视着茫茫大海，宛若一个魁武而又飘逸的勇士在屹立着。它是亚洲的最高层建筑物。年轻的建筑师林筱莹也以这座雄伟的建筑物而闻名。
月色朦朦，他倚着窗凝望着小街那边参差不齐的楼房，那有着宽阔骑楼的是她的房间，高高的窗口，隐约地看见窗幔在海中飘动。他常常在夜雾里凝视着这个窗口，默默地凝视着，不知不觉而经过了十个冬春。这十年，在历史上仅仅是短暂的一瞥，然已却是非常悬殊的一瞥啊！今夜，他才深切地感到这一瞥的沉重份量。于他来说毕竟是荒弃了最可贵的青春时日。眼下，凝望着她的窗口，凝望着那飘拂着的窗幔，凝望她那双深情的美丽的眼睛，他感到难受得快要掉下眼泪！然而，这是历史的悬殊，埋怨、后悔、愤懑……都无济于事。他只是默默地在思索，为什么不可以用双倍的努力，十倍的努力去填补呢？
窗外，天微微亮。晨雾里，—望无际的大海在欢跃，迭浪无穷无尽地拍卷着金色的沙滩，溅起了遍地的浪花大海在为谁歌唱……
五
小宇接到设计室不予录用的通知，他苦笑了笑，便卷成一团塞进裤袋里。他预料到有这个结果。因为距自荐考试已有近半年了。
同时，还退回他那篇应试论文，《建筑的美态》。他连看也没看便把论文塞进抽屉里去。屉子底层放着一本厚厚的手稿。除了罗老师外，谁也不知道那篇论文只是书稿里的—章。可是，这样—篇颇有份量的论文参加应试，竟然给退了回来。只好自认倒霉了。
门开了，她走进屋来。
“你不舒服？”她瞧着他那有点发白的脸颊问道。
“你很幸运。”他若有所思。
她想了想说：“要是你去了美国，你一定会取得双倍于我的成就！”她认为自己是理解他那惋惜、夙愿未偿的心情的。
“不去美国呢？”
她有点惊愕地盯着他，稍停才说：“我们都各自在走自己的路。而你一直在选择着，选择的本身就是一所了不起的大学啊！”她走进窗口，将飘散开的纱窗帘扣好，望着浩瀚的大海说“你应该到更广阔的世界里去选择，对你来说，这是完全可以办得到的。”他俩到沙鱼湾走过一趟，她惊讶地发觉他对这一带的经济、地理，尤其是地质情况非常熟悉，对城市的规划、建设也很内行，还具独到的见解。她相信这些年，小宇是异常勤奋、自强不息地学习。他的学问成就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毫无疑问，要是有一个稍为安定的环境，他定然卓有建树的。
“在你的地位来说，也许你是对的。”他笑道：“因为你要选择的东西已足够你用去毕生的力量。至于你要选择而又不可能得到的苦恼，也许还没体会到吧！”
“小宇，我说错了吗？”她看出他心里很不愉悦。
他察觉自己的疏忽，微微一笑说：“哪会呢！我落选了。”说完从裤袋里掏出那搓成一团的通知信，递给了她。
她用手展平了信。这不象个通知，倒似一个批复：陈小宇是自学出身，不是大学毕业生……不同意设计室任用。
“这不公平。”她有点愤懑地说。
“你的大学毕业文凭在世界各国通用。我们的大学毕业证书在香港人家也不承认，而我的证书在这里却不被认可。当然，不承认也一样活着。就这太气人了。”他感慨地说。
“文凭不能完全证明一个人的真正本领。学问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它最终还是被人们所公认的。回避和愤慨都无济于事。”她说：“也不要以为外国的东西部是那样上乘。在那边手上没有文凭和大公司的推荐书，寸步难行。”说着，她从手袋里拎出一本杂志——《建筑学报》，翻开来给他看。
“这篇论文很有见地。”她说。
他接过来看，《建筑学的美学》，题目倒很新鲜。才看了几行，他眉头皱了皱，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惊愕的神情，迅速地翻了几页，看了一眼，又接连的翻下去。然后，才又神情淡然地递还给她，说：“我看过了。”
“怎么样？”
“原来是这样！”他答非所问。他看了，论文显然是剽窃自已那篇应试论文的。这位作者，副总工程师也太那个了。
“我看见解很新鲜。”她有意强调。她不理解，为什么他的态度竟如此冷淡。
“够得上博士水平吗？”他笑了笑，故意把话岔开了。
“为什么够不上呢？”她反问道。
“连个助理技术员的水平也够不上。”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她不满意这种对科学不公正的态度。可是，看着手中那个通知信，她一下子又明白过来，便说：“我是说连篇文章有鲜明的中国建筑色彩。越是具有民族特色的艺术作品，才越带有国际性。”
他望了望她，很佩服她的眼力，笑道：“还有呢！”
“作者吸取了古今中外的建筑特点，溶合了东方和西欧的色彩，无疑是一篇颇具功力的作品。”她说：“不足的地方是有些数据还不够准确。几个主要的计算公式嫌繁琐了些。这也难说，作者没有用计算机，不能不花去大量的演算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