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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屋顶上的妖怪(1)

1

“瞎话张”凭着嘴皮子到处混饭吃,咬文嚼字,故弄玄虚,倒也不全是胡说八道。如果说出来的话无根无据,绝不会有那么多人相信,总结他的特点就是“耳尖、目明、心富、口夸”。耳尖,有什么小道消息他都听得来、记得住;目明,别人不注意的他能注意得到;心富,肚子里有货,大事小事他没有不知道的;口夸则是指言过其实,他打河西说出来的话,您得上河东听去。

且说二嫂子问上门来,“瞎话张”信口开河:“余以为,阴阳宅斗风水,恰如主席他老人家所言,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金口玉言,半点不错。门楣上钉八卦镜这招儿够绝的,你出什么招儿都得让人家给照回去,如何是好呢?”

说到此处,“瞎话张”两个眼珠子一转,想出了一个损招儿:“二嫂子你个傻老娘们儿,傻到你姥姥家去了。余点拨你一句,道高,高一尺,魔高,高一丈。人家门上有八卦镜,你不会在门前种一株成形的李子树吗?别的树不成,说到连攻带守,非是李子树不可。李子树形如伞盖,不仅可以遮挡对门的八卦镜,而且以东南和西南的形势来看,你家是上,对门是下,常言道:‘李子树下埋死人。’借得此树形势,可不是把对门的一家给压成死人了?”

二嫂子闻言心喜,不愧是“瞎话张”,换谁也想不出这么个高招儿。李子树形如宝伞,不止对门的照妖镜照不到她了,三姥姥家东南角的房子也成了李子树下埋死人的坟头,看那个挨千刀的三姥姥一家还不死绝户了!

“瞎话张”说:“泄露天机,必遭天报,但余吃阴阳风水这碗饭,挣的是这份钱,老天爷怪罪下来,余甘愿一人承担,所以二嫂子你多少也得意思意思,一千两千不嫌多,三百两百不嫌少,可不能让余白给你出主意。”

二嫂子能省会过,一咬牙一跺脚:“过几天再给你拎盒绿豆糕来!”

“瞎话张”大怒:“余搜肠刮肚想出的高招儿,总共就值两盒绿豆糕?也罢也罢,余是半夜下馆子——有嘛是嘛了,你可别忘了把那盒绿豆糕给余拎过来。”

话说这二嫂子兴冲冲地回到家,半夜找不来成形的李子树,但她是急脾气,等不到天亮了,催促二哥在门口挖坑,要在当天晚上刨一个栽树的土坑。夏天,人们在屋里睡觉,门户关得并不严实,夜里十一点多了,听到开出租车的二哥两口子还在院儿里连刨带挖,不免有邻居出来看,黑灯瞎火看不清,误以为是在通水沟,谁也没过问。

二嫂子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不在乎惊动邻居,旁人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自己痛快了就行。二哥没主意,耳根子又软,全听媳妇儿的。

两口子埋头在门前掘地,谁知挖到三更半夜,从土里挖出个不得了的东西。到头来,未祸他人,先害自身,应了那句话:“为人莫做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

说起二嫂子家门口出土的这个东西,你别说小蘑菇坟挑水胡同的人没见过,整个天津卫,不是一百岁往上的人也都没见过。

2

用崔大离的话来形容,二嫂子这个老娘们儿,身高没有板凳高,屁股却比桌子大,论起打架撒泼,那可以说是“气死滚地雷,不让坐地炮”。

我认为崔大离的话过于夸大,老天津卫人都这样。前院儿东南屋开出租车的二哥一家不是挑水胡同的老住户,头两年才搬过来。我刚回来,跟他们这家人还不太熟,在我看来,二嫂子只是身材不高、屁股稍大而已,绝没到“身子没有板凳高,屁股却比桌子大”的地步,她要是真长成那个样子,半夜出门还不让人当成了妖怪?

说到二嫂子的绰号“滚地雷”“坐地炮”,我是见识过的,实事求是地说,她在挑水胡同可不是浪得虚名,不占便宜算吃亏,吵起架来撒泼打滚,谁也不敢惹她。怎奈遇上个更厉害的三姥姥,论打论骂,二嫂子都不是人家的对手,两家对门斗风水,又让三姥姥家的八卦镜压了一头。

过去有句迷信的话叫“屋门对镜子,不请先生就死人”,先生就是指会看风水形势的阴阳先生。虽然说“不请先生就死人”,但是找哪位先生不好,偏去找“瞎话张”出主意。“瞎话张”告诉二嫂子“李子树下埋死人”,二嫂子信以为真,恨不得三姥姥一家四口死绝了,不这样出不了她心头的这口恶气。二嫂子成天闲着没事儿,二哥却是早出晚归,跑了一天的出租,回到家吃过饭,早早儿躺下睡觉了。二嫂子一进屋,不由分说就将二哥拽起来,她心急等不到天亮,逼迫二哥连夜在门前挖坑。

二哥拗不过媳妇儿,揉了揉眼披上衣服下地,到门前将青砖一块块抠开,吭哧吭哧地往下刨土,累得他汗流浃背,一个劲儿地打哈欠。二嫂子可不觉得困,在旁指手画脚,心里越想越得意,仿佛看见门口已经有了成形的李子树。前院儿过道狭窄,如果有这么棵树,出来进去的非常碍事,不过李子树长得快,长成了好不茂盛,如同宝伞玉盖,挡住了对门的照妖镜,此后该轮到三姥姥一家倒霉了。到时,她带着孩子坐在门口,一边吃着树上结的李子,一边看电视剧似的看着对门三姥姥家一口接一口往外抬棺材。

二嫂子正想到得意之处,二哥却发觉土里有东西,像是块木头板子,连忙招呼她过来看。两个人蹲下身拨去泥土,借着月光看了看,是个很旧很破的木头盒子,上边贴了彩画,近似杨柳青年画,红一道绿一道,模糊不可辨认。

挑水胡同在新中国成立前除了坟头,便是扔死孩子的大水沟,挖土挖出棺材来也不奇怪。不过木头盒子埋得不深,按说50年代末期成立水铺,盖房的时候不可能没挖出来,这显然是后来埋下的。

二哥和二嫂子端详着木盒的大小,差不多能放得下旧时的账本。也不知是什么人将它埋在砖下,里边又放了什么东西?两口子心中好奇,在门前打开木头盒子来看,这可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3

一想到之前的屋主,两口子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个念头:“说不定要发横财了!”

前头说过,二哥一家三口搬来挑水胡同不到两年,灶头大院儿前后两进,后院儿全是老房子,前院儿在1957年加盖了水铺,用来给周围的住户供水。听说当时在西南屋住了一个老头,人们管他叫古爷,古爷专管老虎灶上烧的秫秸秆,每天蹬一辆破旧的平板儿三轮车到乡下去收秫秸。

别看古爷孤老头子一个,在本地无亲无故,新中国成立前他可是大财主。要命的是他抽大烟,过去的鸦片烟分为不同档次,古爷只抽东印度出的锡盒烟膏。烟膏装在精致的锡盒中,里边一小块一小块都用红纸包着,又叫福寿膏,一口抽下去,腾云驾雾赛神仙。

以前的人们常说:“不沾大烟则可,一旦上了瘾,有多少钱也能把你抽穷了。”可是别忘了还有句话——不搭莲台不是客,不抽大烟不算阔。搭莲台那是找坐台的,那会儿有坐台的吗?当然有了,老坐台的!那时候所说的“搭莲台”,是在妓院摆桌跟姑娘交朋友。妓院有三等:一等曰班子;二等曰院子;三等曰门子。班子里的姑娘调教得比大家闺秀还大家闺秀,结识这样的姑娘必须搭莲台,摆桌喝花酒,有钱人专讲究玩这个。

古爷抽大烟搭莲台,可谓吃尽喝绝,但是他能挣能花,家里躺着房子撂着地,抽大烟可抽不穷他,只是抽多了脸色发灰,上了瘾戒也戒不掉。当然,抽得太久太多,身子也就完了。古爷年轻时没少吃苦受罪,身上旧伤老病儿特别多,一抽上大烟全好了,不抽又会发作,你让他戒掉这口烟那比要他的命还难。

新中国成立之后禁烟禁娼,他不能再明目张胆地抽大烟了,也没处去买,便以替水铺收秫秸为名,偷偷摸摸到乡下换烟土,老乡私自种的大烟属于烟土。他混到那阵儿,之前挣下的金条银元全败光了。钱财说到底还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问题是乡下种的烟土太次,不能跟东印度的顶级锡盒烟膏相提并论,让他不抽难受,抽完了更难受。久而久之,身边值钱的东西全拿出去换了劣质烟土,家徒四壁,穷得屋里的耗子都搬了家。勉强维持到1966年腊月,古爷一看实在不行了,自己抽完最后一口大烟,闭上眼吞下大烟油子,死在了西南屋。

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死俩仨。”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等到人们发现古爷好多天没出屋,叫门他不应,推也推不开,只好撞开门进去看,但见古爷一头扎在壁上,两手挠墙,抓出了好几条血痕,尸身已经冻透了,五官扭曲,四肢僵硬,抬走时仍保持这个样子,再也掰不回来了。

打那开始,西南屋始终空着没人住,直到二哥一家三口搬进来。听人说西南屋三十年前死过一个抽大烟的孤老头子,两口子心里未免不踏实。不过也没看见屋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两口子提心吊胆地住了两年,过得还不错,二哥开出租车的收入也说得过去。此时在门口挖出个盒子,两口子没往别处想,以为是古爷死前埋下的财宝,木头盒子中很有可能放了金条银元。看来富贵贫贱,各有其时,该你发财了,扫地也能扫出狗头金,正所谓“人走时气马走膘”,一旦时运到来,城墙都挡不住。

二哥和二嫂子起了贪心忘了怕,打开木头盒子往里看,但是凑得太近挡住了月光,眼前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二哥伸手往木头盒中一摸,有鼻子有眼的,什么东西这是?

4

天上的月光投下来,盒中显出一张灰白色的小脸,像抹了层石灰似的,蹙目攒眉,状甚可怖。木盒仅有常见的鞋盒子大小,不知谁在里边塞了个皮干肉枯的死孩子,身上都长毛了。

二嫂子也吓坏了,一口气没转上来,直挺挺地往后倒去,不巧砸垮了堆房的顶棚。

正值夜深人静之际,挑水胡同灶头大院儿的邻居都在睡觉,听得堆房垮塌全惊醒了。人们跑出来看的时候,只见二嫂子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二哥则坐在墙角两眼发直,小孩正在屋里哭。他家门口的砖挖开了几块,泥土中是个破旧的木头盒子,里边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二哥吓懵了,当着左邻右舍,该说不该说的话,他全给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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