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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那家伙转着枪身,扭绞着少年的双手。但是保尔还是紧紧抓住不放。押送兵简直气疯了,猛一使劲,把保尔摔倒在地。就是这样,枪还是没有夺走。保尔摔倒的时候,就势把那个押送兵也拖倒了。在这样的关头,简直没有什么力量能叫保尔撒开手里的武器。

朱赫莱两个箭步,蹿到他们跟前,他抡起拳头,朝押送兵的头上打去。紧接着,那个家伙的脸上又挨了两下铅一样沉重的打击。他松手放开躺在地上的保尔,像一只装满粮食的口袋,滚进了壕沟。

还是那双强有力的手,把保尔从地上扶了起来。

保尔背上又挨了一拳,被推进了一间黑屋子,伸出的两手撞在墙壁上。他摸来摸去,摸到一个木板床似的东西,坐了下来。他受尽了折磨和毒打,心情十分沉重。

保尔完全没有想到会被捕。“佩特留拉匪徒怎么会知道的呢?压根儿没人看见我呀!现在该怎么办呢?朱赫莱在哪儿呢?”

保尔是在克利姆卡家同水兵朱赫莱分手的。他又去看了谢廖沙,朱赫莱就留在克利姆卡家,好等天黑混出城去。

“幸亏我把手枪藏到老鸹窝里去了,”保尔想,“要是让他们翻到,我就没命了。但是,他们怎么知道是我呢?”这个问题叫他伤透了脑筋,就是找不到答案。

佩特留拉匪徒并没有从柯察金家里翻到什么有用的东西。衣服和手风琴被哥哥拿到乡下去了。妈妈也带走了她的小箱子。匪兵们翻遍各个角落,捞到的东西却少得可怜。

然而,从家里到司令部这一路上的遭遇,保尔却是永远忘不了的。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天空布满了乌云。匪兵们推搡他,从背后或两侧对他不停地拳打脚踢,毫不留情。

保尔昏昏沉沉地木然向前走着。

门外有人在谈话。司令部的警卫就住在外间屋。屋门下边透进一条明亮的光线。保尔站起身来,扶着墙壁,摸索着在屋里走了一圈。在板床对面,他摸到了一个窗户,上面安着结实的参差不齐的铁栏杆。用手摇了一下--纹丝不动。看样子这里以前是个仓库。

他又摸到门口,停下来听了听动静。然后,轻轻地推了一下门把手。门讨厌地吱呀了一声。

“妈的,真活见鬼!”保尔骂了一句。

从打开的门缝里,他看见床沿上有两只脚,十个脚趾叉开着,皮肤很粗糙。他又轻轻地推了一下门把手,门又毫不留情地尖叫起来。一个睡眼惺忪、头发蓬乱的家伙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用五个手指头恶狠狠地挠着生满虱子的脑袋,懒洋洋地扯着单调的嗓音破口大骂起来。骂过一通之后,摸了一下放在床头的步枪,有气无力地吆喝说:“把门关上!再往外瞧,就打死你……”

保尔掩上门,外面房间里响起了一阵狂笑声。

这一夜保尔翻来覆去想了许多。他柯察金第一次参加斗争,就这么不顺利,刚刚迈出第一步,就像老鼠一样让人家捉住,关在笼子里了。

他坐在那里,心神不宁地打起瞌睡来。这时候,母亲的形象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她面孔瘦削,满脸皱纹,那双眼睛是多么熟悉、多么慈祥啊!他想:“幸亏妈不在家,少受点罪。”从窗口透进来的光线照在地上,映出一个灰色的方块。

黑暗在逐渐退却。黎明已经临近了。

古老的大房子,只有一个挂着窗帘的窗子透出灯光。院子里,用铁链拴着的狗--特列佐尔突然狺狺狂吠起来。

冬妮亚在睡意矇胧中听到母亲的低语声:“冬妮亚还没睡。进来吧,莉莎。”

女友轻轻的脚步声和她那亲切热烈的拥抱把冬妮亚的睡意完全驱散了。

冬妮亚面带倦容,微笑着。

“莉莎,你来得太好了。我们全家都很高兴,因为爸爸昨天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今天他安安静静地睡了一整天。我和妈妈熬了好几夜,今天也休息了一下。莉莎,有什么新闻,都讲给我听听。”冬妮亚把莉莎拉到身旁,在长沙发上坐下来。

“新闻吗,倒是很多!不过有一些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讲。”

莉莎一边笑,一边调皮地望着冬妮亚的母亲叶卡捷林娜·米哈伊洛夫娜。

冬妮亚的母亲也笑了。她是一个落落大方的妇人,虽然已经三十六岁了,举止却仍然像年轻姑娘那样轻盈。她有一双聪明的灰眼睛,容貌虽然不出众,却很有精神、惹人喜欢。

“好吧,过一会儿我就让你们俩单独谈。现在您先把能公开的新闻说一说吧。”她开着玩笑,一面把椅子挪到沙发跟前。

“第一件新闻是:我们再也不用上学了。校务会议已经决定给七年级学生发毕业证书。

我高兴极了。”莉莎眉飞色舞地说。“那些代数呀、几何呀,简直烦死我了!为什么要学这些东西呢?男同学也许还能继续上学,不过到哪儿去上,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处都是战场,各地都在打仗。真可怕!我们反正得出嫁,做妻子的懂代数有什么用?”莉莎说到这里,大声笑起来。

叶卡捷林娜·米哈伊洛夫娜陪姑娘们坐了一会儿,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莉莎往冬妮亚跟前挪了挪,搂着她,低声给她讲了十字路口发生的事情。

“冬妮亚,你想想,当我认出那个逃跑的人的时候,我是多么吃惊啊!你猜那人是谁?”

冬妮亚正听得出神,她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膀。

莉莎脱口而出:“是柯察金!”

冬妮亚战栗了一下,痛苦地缩作一团。

“是柯察金?”

莉莎对自己的话产生的效果很得意,接着就讲开了她同维克托吵嘴的经过。

她只顾讲话,没有发现冬妮亚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纤细的手指神经质地摆弄着蓝上衣的衣襟。莉莎完全不知道,冬妮亚是多么惊慌,连心都缩紧了。她也不知道,冬妮亚那美丽的浓密的睫毛为什么那样紧张地抖动。

莉莎后来又讲到那个喝醉酒的警备司令的事,冬妮亚已经完全顾不上听了,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维克托已经知道是谁袭击了押送兵。莉莎为什么要告诉他呢?”她不知不觉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我告诉什么啦?”莉莎没有明白她的意思,这样问。

“你为什么要把保夫鲁沙,我是说,把柯察金的事情告诉维克托呢?你要知道,维克托会出卖他的……”

莉莎反驳说:“不会的。我看他不会。这么做对他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冬妮亚猛然坐直了身子,两手使劲抓住膝盖,抓得生疼。

“你呀,莉莎,什么也不明白!维克托跟柯察金本来就是仇人,何况又加上别的原因……你把保夫鲁沙的事情告诉维克托,是做了一件大错事。”

莉莎到这时才发现冬妮亚很着急。冬妮亚脱口说出“保夫鲁沙”这样亲昵的称呼,使她终于弄明白了她一向模模糊糊猜测着的事情。

莉莎不禁也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感到难为情,不再做声了。

她想:“看来,真有这么回事了。真怪,冬妮亚怎么会突然爱上了他?他是个什么人呢?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莉莎很想同她谈谈这件事,但是怕失礼,没有开口。为了设法弥补自己的过失,她拉住冬妮亚的两只手,说:“冬妮亚,你很担心吗?”

冬妮亚精神恍惚地回答:“不,也许维克托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

不一会儿,她们的同班同学杰米亚诺夫来了,他是个笨手笨脚的、朴实的小伙子。

杰米亚诺夫到来之前,她们俩怎么也谈不到一起了。

冬妮亚送走了两个同学,独自在门口站了很久。她倚着栅栏门,凝视着通向城里的那条灰暗的大道。到处游荡永不停息的风,夹着潮湿的寒气和春天的霉味,向冬妮亚吹来。远处,城里许多房子的窗户不怀好意地闪着暗红的灯光。那就是她所恼恨的小城。在城里的一间房屋里,住着她那个不安生的朋友,他恐怕还不知道大祸就要临头了。也许他已经把她忘了。自从上次见面以后,又过去了多少天哪!那一次是他不对,不过这件事她早就淡忘了。明天她一见到他,往日的友谊,那使人激动的美好的友谊,就会恢复。他们一定会言归于好,这一点冬妮亚深信不疑。但愿这一夜平安无事。然而这不祥的黑夜,仿佛在一旁窥伺着,随时准备……真冷啊。

冬妮亚朝大路瞥了最后一眼,回到了屋里。她躺在床上,裹着被子,临睡前还思念着:

黑夜,可千万不要出卖他呀!

清晨,家里的人还都在熟睡,冬妮亚就醒来了。她迅速穿好衣服。为了不惊醒别人,她悄悄地走到院子里,解开长毛大狗特列佐尔,领着它向城里走去。在柯察金家对面,她犹豫不决地站了片刻。随后,推开栅栏门,走进了院子。特列佐尔摇着尾巴,跑在前面。

阿尔焦姆刚好也在这天清晨从乡下回到家里。他是坐大车来的,同车的是一个一起干活的铁匠师傅。他把挣来的一袋面粉扛在肩上,走进院子。铁匠拿着其他东西跟在后面。阿尔焦姆走到敞开的屋门口,放下面粉,喊了一声:“保尔!”

没有人应声。

“呆在这儿干吗,搬到屋里去吧!”铁匠走到跟前说。

阿尔焦姆把东西放在厨房里,进了屋,一看就愣住了。屋里翻得乱七八糟,破破烂烂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

“真见鬼!”阿尔焦姆莫名其妙,转身对铁匠说。

“可不是吗,太乱了。”铁匠附和着。

“这小东西跑到哪儿去了?”阿尔焦姆开始生气了。

但是,屋里空空的,要打听都没人好问。

铁匠告别后,赶着大车走了。

阿尔焦姆走到院子里,仔细看了看周围的情况。

“真不明白,这是搞的什么名堂!房门大开着,保尔却不在家。”

这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阿尔焦姆转过身来。一条大狗竖着耳朵站在他面前。还有一个陌生的姑娘进了栅栏门,朝屋子走来。

“我找保尔·柯察金。”她打量着阿尔焦姆,轻声地说。

“我也正找他呢。谁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我刚刚回来,房门开着,家里没人。您找他有事吗?”他问姑娘。

姑娘没有回答,反问了他一句:“您是保尔·柯察金的哥哥阿尔焦姆吧?”

“是啊,有什么事吗?”

姑娘仍然没有回答,只是忧虑地望着敞开的门。“我怎么昨天晚上不来呢?难道出事了?是真的?”她的心情更沉重了。

“您回来的时候,门就敞着,就没见到保尔吗?”她向惊奇地注视着她的阿尔焦姆问道。

“您找保尔到底有什么事?”

冬妮亚走到阿尔焦姆跟前,向周围看了看,急促地说:“我也说不准确,不过,要是保尔没在家,那他就是被捕了。”

“因为什么?”阿尔焦姆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咱们到屋里谈吧。”冬妮亚说。

阿尔焦姆一声不响地听她讲着。当冬妮亚把她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他之后,他异常沮丧。

“唉,真是糟糕!本来就够受的了,偏偏又碰上倒霉事……”他愁眉苦脸地咕哝着。

“这就清楚了,为什么家里搞得这样乱糟糟的。这孩子是鬼迷心窍了,惹出这种事来……

现在上哪儿去找他?请问,您是谁家的小姐?”

“我是林务官图曼诺夫的女儿。我认识保尔。”

“哦--哦……是这样……”阿尔焦姆含含糊糊地拖长声音说。“我给这孩子送面粉来了,想不到出了这种事……”

冬妮亚和阿尔焦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再作声。

“我要走了。您也许能找到他。”冬妮亚在向阿尔焦姆告别的时候轻声说。“晚上我再来听您的信。”

阿尔焦姆默默地点了点头。

冬眠醒来的一只干瘪的苍蝇在窗角嗡嗡地叫着。一个农村姑娘,胳膊支着膝盖,坐在破旧沙发的边上,呆呆地望着肮脏的地板。

警备司令嘴角上叼着一支香烟,龙飞凤舞地写完最后几行字,然后在“舍佩托夫卡警备司令哥萨克少尉”几个字下面,得意地签了名,名字写得很花哨,最后一笔还甩了一个钩。

这时,门口传来了马刺的响声。警备司令抬起头来。

站在他面前的是萨洛梅加,一只胳膊缠着绷带。

“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警备司令欢迎他说。

“风倒是好风,就是胳膊给博贡团打穿了。”

萨洛梅加不顾有妇女在场,粗野地破口大骂起来。

“这么说,你是到这儿养伤来了?”

“下辈子再养吧!前线吃紧,我们都快给压扁了。”

警备司令朝姑娘那边扬了扬头,示意他不要再讲下去。

“咱们以后再谈吧!”

萨洛梅加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摘下了军帽。帽子上有一个三叉戟的珐琅帽徽,这是乌克兰人民共和国国徽。

“是戈卢勃派我来的。”他小声地说。“谢乔夫狙击师就要来驻防。你这儿可要大大麻烦了,我先来把秩序整顿一下。大头目也可能来,还有一位洋大人跟他一起来,所以,这儿谁也不许提起那次‘消遣’的事。你写什么呢?”

警备司令把香烟叼到另一边嘴角上,说:“我这儿关着一个小坏蛋。你知道吧,我们在车站抓住了那个朱赫莱,你大概记得,就是煽动铁路工人反对咱们的那个人。”

“记得,他怎么啦?”萨洛梅加很感兴趣地往前凑了凑。

“你知道,驻站警备队长奥梅利琴科这个笨蛋,只派了一个哥萨克往我们这儿押送。就是我这儿现在关着的这个小坏蛋,公然在大白天把朱赫莱劫走了。他俩抢走了哥萨克的枪,打掉了他好几颗牙,一溜烟跑掉了。朱赫莱跑得无影无踪,那个小坏蛋却叫我们抓住了。材料就在这儿,你看看吧。”他把一份写好的公文推到萨洛梅加面前。

萨洛梅加用没有受伤的左手翻着材料,草草看了一遍。然后两眼盯着警备司令,问:

“你从他嘴里什么也没问出来吗?”

警备司令烦躁地扯了扯帽檐。

“我整了他五天,他什么也不说。老是一句话:‘我什么也不知道,不是我放的。’简直是天生的土匪。你知道,那个押送的哥萨克认出了这个小坏蛋,差点把他掐死。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拉开。他因为跑了犯人,在车站挨了奥梅利琴科二十五通条,所以一见这小坏蛋,就狠狠揍了他一顿。现在这个人没必要再关下去了,我给上司写个呈文,上头一批,就把他干掉。”

萨洛梅加轻蔑地吐了一口唾沫,说:“他要是落在我手里,保管早就招了。审犯人这种事,你这个小神父根本干不了。神学院的学生,怎么能当司令呢?你没用通条抽他吗?”

警备司令发火了。

“你也太放肆了。还是嘲笑嘲笑你自己吧!我是这儿的司令,你少管闲事!”

萨洛梅加瞧了瞧怒气冲冲的警备司令,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小神父,别生气,当心气破了肚皮。我才不管你的事呢!闲话少说,你还是告诉我,哪儿能搞到两瓶好酒喝喝吧!”

警备司令得意地笑了笑:“这好办。”

“这小子,”萨洛梅加用手指了指公文说,“你想要他的命,就得把十六岁改成十八岁,把‘6’字上面的小钩往这边一弯,就行了,要不,上头说不定不批。”

仓库里一共关押着三个人。一个是大胡子老头,他穿着破长袍和肥大的麻布裤子,蜷着两条瘦腿,侧身躺在板床上。

他被抓来是因为住在他家的佩特留拉士兵,有一匹马拴在他家板棚里不见了。地上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贼眉鼠眼,尖下巴,是个酿私酒的。她是因为有人告她偷了表和其他贵重物品给抓来的。在窗子下面的角落里,头枕着帽子,昏昏沉沉地躺着的是保尔·柯察金。

军车一列接着一列开来,塞满了车站。谢乔夫狙击师所属各个分队(营)乱哄哄地从车上挤下来。由四节包着钢板的车厢组成的“扎波罗什哥萨克号”装甲车,缓慢地在铁路线上爬行。从平板车上卸下了大炮。从货车里牵出了马匹。骑兵们就地整鞍上马,挤开那群乱得不成队形的步兵,到车站广场上去集合整队。

军官们跑来跑去,喊着自己部队的番号。

车站上十分嘈杂,像有一窝蜂在嗡嗡地叫。纷乱的人群,逐渐按着班、排组成了队伍。

随后,这股武装的人流就朝城里涌去。直到傍晚,谢乔夫师的辎重马车和后勤人员还络绎不绝地顺着公路开进城去。殿后的司令部警卫连终于也开过去了。一百二十个人一面走,一面扯着嗓子唱:

为什么喧哗?

为什么呐喊?

因为佩特留拉来到了乌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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