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穰苴传
司马[1]穰苴者，田完[2]之苗裔[3]也。齐景公[4]时，晋伐阿、甄[5]，而燕侵河上[6]，齐师败绩[7]。景公患[8]之。晏婴乃荐[9]田穰苴曰：“穰苴虽田氏庶孽[10]，然其人文能附众[11]，武能威敌[12]，愿君试[13]之。”景公召穰苴，与语[14]兵事，大悦之，以为[15]将军，将兵[16]燕、晋之师。穰苴曰：“臣素[17]卑贱，君擢[18]之闾伍[19]之中，加之大夫之上，士卒未附[20]，百姓不信[21]，人微[22]权轻。愿得君之宠臣[23]，国之所尊[24]，以监军[25]，乃可。”于是景公许[26]之，使[27]庄贾往。
穰苴既辞[28]，与庄贾约[29]曰：“旦日[30]日中会于军门[31]。”穰苴先驰至军，立表下漏[32]，待贾。贾素[33]骄贵[34]，以为将[35]己之军而己为监，不甚急；亲戚、左右[36]送之，留饮。日中而贾不至。穰苴则仆表决漏[37]，入[38]，行军勒兵[39]，申明约束[40]。约束既定[41]，夕时，庄贾乃至。穰苴曰：“何后期[42]为？”贾谢曰：“不佞[43]大夫亲戚送之，故留。”穰苴曰：“将受命之日[44]则忘其家，监军约束则忘其亲，援鼓[45]之急则忘其身[46]。今敌国深侵[47]，邦内骚动[48]，士卒暴露于境[49]，君寝不安[50]席，食不甘味，百姓之命皆悬[51]于君，何谓相送乎！”召军正[52]问曰：“军法[53]期而后至者云何？”对曰：“当斩。”庄贾惧，使人驰报[54]景公，请救。既往，未及反[55]，于是遂斩庄贾以徇[56]三军。三军之士皆振[57]。久之[58]，景公遣使者持节[59]赦贾，驰入军中。穰苴曰：“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问军正曰：“驰三军[60]法何？”正曰：“当斩。”使者大惧。穰苴曰：“君之使不可杀之。”乃斩其仆[61]、车之左驸[62]、马之左骖[63]，以徇三军。遣使者还报，然后行[64]。
士卒次舍[65]，井灶[66]饮食，问[67]疾医药，身自拊循[68]之。悉取将军之资粮享[69]士卒，身与士卒平分粮食，最比其羸弱者[70]。三日而后勒兵[71]。病者皆求行[72]，争奋出为之赴战。晋师闻之，为罢去[73]。燕师闻之，度水而解[74]。于是追击之，遂取所亡封内故境[75]而引兵归。未至国[76]，释兵旅[77]，解[78]约束，誓盟而后入邑[79]。景公与诸大夫郊迎[80]，劳师成礼[81]，然后反归寝。既见穰苴，尊[82]为大司马。田氏日益[83]尊于齐。
已而大夫鲍氏、高、国之属[84]害[85]之，谮[86]于景公。景公退[87]穰苴，苴发疾[88]而死。田乞、田豹之徒由此怨[89]高、国等。其后及[90]田常杀简公，尽[91]灭高子、国子之族。至常曾孙和，因自立[92]，为齐威王，用兵行威，大放[93]穰苴之法，而诸侯朝[94]齐。
齐威王使大夫追论[95]古者《司马兵法》，而附穰苴于其中，因号曰《司马穰苴兵法》。
太史公曰：余读《司马兵法》，闳廓深远[96]，虽三代[97]征伐，未能竟[98]其义，如其文也，亦少褒矣。若夫穰苴，区区为小国行师，何暇及《司马兵法》之揖让[99]乎？世既多[100]《司马兵法》，以故不论[101]，著穰苴之列传焉。
——《史记·司马穰苴列传》
【注释】
[1]司马：古代的官职名，但各个朝代所指官位不尽相同。春秋战国时为掌管军政、军赋的副官。
[2]田完：即田敬仲完，亦即陈完，陈国陈厉公之子，因国内变故逃到齐国后改姓田。
[3]苗裔：后代。
[4]齐景公：齐景公，原名姜杵臼，齐庄公的异母弟。史书记载他“好治宫室，聚狗马，奢侈，厚赋重刑”（《史记·齐世家》）。《论语·季氏篇》记载“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齐景公在位58年，在位期间，国内安定，国力得到发展，是齐国执政最长的一位国君。
[5]阿、甄：齐国的地名。
[6]河上：黄河南岸，古代沧州、德州的北边。
[7]败绩：大败。
[8]患：忧虑。
[9]荐：推荐。
[10]庶孽：妾生的孩子。
[11]文能附众：文才能使大家归顺他。
[12]威敌：使敌人畏惧。
[13]试：尝试使用。
[14]语：讨论。
[15]为：任命。
[16]（hàn）：“捍”的古体字，抵御，保卫。
[17]素：本来。
[18]擢：选拔，提拔。
[19]闾伍：闾与伍都是户籍的基层组织，这里指乡里、民间。
[20]附：归附，听从指挥。
[21]不信：不相信我的能力。
[22]微：地位卑微。
[23]宠臣：位高权重，深受皇帝宠信的大臣。
[24]国之所尊：整个国家都尊敬的大臣。
[25]监军：官名，代表朝廷协理军务，督察将帅的人。
[26]许：答应。
[27]使：派遣。
[28]辞：辞别。
[29]约：约定。
[30]旦日：第二天。
[31]军门：军营大门。
[32]立表下漏：古代计时的工具。立表，在阳光下竖起木杆，根据阳光照射的影子的移动来计算时间。表，就指这木杆。下漏，把铜壶下穿一小孔，壶中立箭，箭杆上刻有度数，然后铜壶蓄水，使之徐徐下漏，以箭杆显露出来的刻度计算时间。
[33]素：向来。
[34]骄贵：骄傲自大。
[35]将：率领。
[36]左右：指亲近的人
[37]仆表决漏：仆表，把计时的木杆打倒。决漏，把壶里的水放出。
[38]入：进入军营。
[39]行军勒兵：巡行军营，指挥军队。
[40]约束：规章号令。
[41]既定：部署完毕。
[42]期：约定的时间。
[43不佞：不才。自谦之词。
[44]受命之日：接受命令之日。
[45]援（fú）鼓：援，操起，拿起。，即桴，鼓槌。鼓，击鼓。
[46]自身：自身的生命。
[47]深侵：深入国境。
[48]邦内骚动：国内出现不稳定情况。
[49]暴露于境：指士卒在战场上厮杀。
[50]安：安稳。
[51]悬：系，维系。
[52]军正：军队中的执法官。
[53]法：依照军法。
[54]报：报告。
[55]反：同“返”。
[56]徇：示众。
[57]振：害怕得发抖。
[58]久之：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59]节：符节。传达国君命令的信物。
[60]驰三军：驾着车马在军营里奔驰。
[61]仆：指使者的仆从。
[62]驸：通“辅”，夹车木。
[63]骖（cān）：古代用三匹或四匹马拉车时，两边的马叫“骖”。
[64]行：出发。
[65]次舍：宿营。次，停留。舍，宿营地。
[66]井灶：士卒挖井取水，筑灶做饭。
[67]问：探问，慰问。
[68]拊循：慰问，安抚。
[69]享：通“飨”，以饮食款待。
[70]最比其羸弱者：最比，特别照顾到。最，特别，尤其。比，及，到。羸，瘦，弱。
[71]勒兵：治军，操练或指挥军队。
[72]求行：请求出战。
[73]罢去：退兵。
[74]解：同“懈”，松驰，懈怠。
[75]所亡封内故境：所亡，所失掉的。封内故境，指封国之内曾经沦陷的土地。
[76]国：国都。
[77]释兵旅：解除军队的战备。
[78]解：取消，解除。
[79]入邑：进入国都。
[80]郊迎：到城外迎接。
[81]成礼：按照一定的程式行完毕。
[82]尊：尊敬，隆重地任命。
[83]日益：越来越。
[84]大夫鲍氏、高、国之属：指当时齐国掌握实权的卿大夫鲍牧、高眙子、国惠子一班人。
[85]害：嫉妒。
[86]谮（zèn）：说别人的坏话，诬陷，中伤。
[87]退：罢官。
[88]发疾：发病。
[89]怨：怨恨。
[90]及：等到。
[91]尽：全部。
[92]自立：自立为君。
[93]放：通“仿”，仿效，效法。
[94]朝：朝拜。
[95]追论：整理的意思。
[96]闳廓：宏大广博。
[97]三代：指夏商周三代。
[98]竟：穷，尽。
[99]揖让：宾主相见的礼仪，以示谦让。这里引申为相提并论。
[100]多：推重，赞扬。
[101]论：评论。
【译文】
齐景公时的司马穰苴，是田完的后代子孙。齐景公时，晋国出兵攻打齐国的东阿和甄城，燕国进犯齐国黄河南岸的领土。齐国的军队在晋、燕两国的夹击下被打得大败。齐景公为此非常担心国家的安危。这时晏婴向齐景公推荐田穰苴，晏婴对齐景公说：“穰苴虽然是田家小妾所生的儿子，出身虽然低微，可是他的文才足以使大家归顺他，他带兵打仗的武略也足以使敌人畏惧他。在我们国家面临困境的情况下，我希望君王能试试起用他。”于是齐景公召见了穰苴，和穰苴一起讨论带兵打仗的事，齐景公听了田穰苴的论述以后非常高兴，立即任命穰苴做将军，并让穰苴率兵去抵抗燕、晋两国的军队。穰苴对齐景公说：“在此以前，我的地位是相当卑微的，现在君王您一下子将我从平民提升为将军，而使官阶还在大夫之上，这样的提拔恐怕士兵们不会服从我的指挥，百姓也不会相信我的能力。我的地位卑微，在军队中的影响力相当有限，权威还没有树立起来，恐怕难以驾驭军队。因此我希望君王你能够派一位你身边宠信、朝廷上下都相当尊重的大臣来做我的监军，这样我才能够统率整个军队。”齐景公答应穰苴的要求，派自己宠信的大臣庄贾去做监军。
穰苴辞别了齐景公，和庄贾约定第二天正午在军营门口汇合。第二天，穰苴早早的赶到军营中，立起了计时用的木杆和漏壶，等待庄贾的到来。庄贾是齐景公的重臣，一向骄傲自大，认为率领的是自己的军队，自己又做监军，因此一点都不着急；而是参加了亲戚朋友为他举行的送行酒宴，和亲戚朋友们一起喝酒。穰苴等候庄贾到了正午，但庄贾还没到来。穰苴命令手下推倒计时用的木杆，摔破计时的漏壶，进入军营，巡视营地，整饬军队，宣布了行军作战的各种规章号令。穰苴部署完军中事务已经到了傍晚，这个时候庄贾才赶到军营。穰苴问庄贾：“为什么过了约定时间以后才赶来？”庄贾向穰苴表示歉意地解释道：“亲戚朋友们给我送行，因此耽搁了时间。”穰苴说：“你身为将领，就应该明白，军人在接受命令以后就要将自己的家庭忘掉，一心为国；在军队颁布了军纪军规以后，就要忘掉私人的交情，严明执法；在战场上冲锋拼杀的时候，就应该忘掉自己的生命，奋勇杀敌。如今敌人已经深入我国国境，国内民众骚乱不安，前线的战士正和敌人在战场上拼命厮杀，君王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整个国家的命运，百姓的安危都维系在你身上，你还谈什么要亲戚朋友送行呢！”穰苴喊来军法官，问道：“依照军法，军队中约定了时刻而又迟到的人应该如何处置？”军法官回答说：“依照军法应当斩首。”庄贾害怕起来了，马上派人向齐景公求救。但报信的人还刚去不久，还没来得及赶回来，穰苴就将庄贾斩首，示众三军，全军将士都感到相当震惊，也相当害怕。过了好长时间，齐景公的使者才拿着节符前来为庄贾求情，要求穰苴赦免庄贾。齐景公使者的车马直接飞奔驶入军营。穰苴说：“将领带兵打仗，已经身在军中，可以不接受君王的命令。”穰且又问军法官：“驾着车马在军营里奔驰，依照军法应该如何处置？”军法官说：“应当斩首。”使者特别恐惧。穰苴说：“君王的使者不能斩首。”于是就令手下就斩了齐景公使者的仆从，砍断了使者所乘车辆左边的夹车木，杀死了左边驾车的马，向三军巡行示众。又让使者回去向齐景公报告，然后就领兵出发。
穰苴带兵出发后，每天都要亲自过问土兵们安营扎寨、掘井立灶、饮水吃饭、治疗疾病、安排医药的情况，并经常抚尉士卒，还把朝廷给自己的将军专用粮饷拿来招待士兵，而自己和士兵吃一样的伙食。为了体恤下属，穰苴将那些体弱有病的士卒挑选出来，命令他们休息。几天后，穰苴准备部署军队出战，虽然穰苴要求病弱的士兵休整，但病弱的士卒都要求上战场杀敌，为国出力。晋国军队知道了这一情况以后，还没有交战就将自己的军队往回撤了。燕国军队知道了这种情况，便渡过黄河向北撤退。燕、晋两国退兵，穰苴命令齐国的部队乘势追击，收复了被燕、晋占领的国土，然后带着大军凯旋回朝。大军还没有到达齐国的都城，穰苴就命令士兵解除了战备，取消了战时的军事法令，宣誓立盟而后才进入国都。齐景公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到城外迎接，按照礼仪慰劳了出征的将士后才返回朝廷。齐景公再次接见了田穰苴，很隆重地任命他为齐国的大司马。从此，田氏在齐国的地位就一天天地显贵起来。
穰苴和田氏在齐国的地位日显，遭到了大夫鲍氏、高氏、国氏等人的忌妒，在齐景公面前造谣中伤、诬陷穰苴。齐景公因此解除了穰苴的官职，穰苴也因此发病而死。田氏族人田乞、田豹等人也就因此怨恨高氏、国氏家族的人。后来，田常杀死齐简公，也将高氏、国氏家族全部诛灭。田常的曾孙田和后来自立为君，号为齐威王。齐威王带兵打仗以威势压制敌人，有力的效仿穰苴带兵打仗的做法，齐国的势力不断强盛，各国诸侯都到齐国朝拜，齐国因此成为诸侯霸主。
齐威王命令士大夫们将古代的《司马兵法》整理出来，并把大司马田穰苴的兵法也附在里边，将书名定为《司马穰苴兵法》。
太史公说：我读《司马兵法》，感到这本书博大精深，即使是夏、商、周三代的战争，也没能够完全将兵法中的奥妙完全的演绎出来。但现在如此推崇司马穰苴，还将其兵法与古代的《司马兵法》放在一起，是不是过于推崇田穰苴了呢？田穰苴只是一个小小的诸侯国的将领，他的兵法怎么能够和上古时代的兵法《司马兵法》相提并论呢？既然社会上对司马兵法的赞美已经有很多了，我这里也就不再做评论了。只写了这篇《司马穰苴列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