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预料的一样，送赵奇去镇上的中学上学的第三天，李离听到有人找她的消息。
她沿着长满草的小路走到学校，在校门口徘徊。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现她的存在，也不知道是谁第一时间愿意千里迢迢的找她，或许只有父母，或许是死党朋友，反正，她不希望是白柯灵。
推开简陋的会客室的门，李离的面前出现了一张焦急的脸。他短发，皮肤细腻，额头宽阔，五官端正，大眼睛。曾经做过偶像的脸，没有丝毫时间流逝的痕迹。她垂下头，看着自己过分朴素的穿着，想象自己暗淡的脸色和憔悴的神情。
“添添！”
久违的名字从遥远的心底缓缓荡开，她仰起头，想要说“您认错了。”却发现自己的嘴唇已经自动缝合，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凭泪水浸湿脚底的地面。
“添添，你还认识我吗？”
对面的人小心翼翼地盯着她，生怕她会因为惊吓逃走一般，缓缓伸出的手悬在空中，沉痛地颤抖着。
李离退后一步，继续垂着头，哽咽道：“老赵，能不能当做没有见过我？”
赵楷瑞被她的话惊在原地，慌乱的表情披散在脸上，他的手冻结在空中，嘴边的话语同样寒冷，“不能，就算你不跟我回去，我也会把你绑回去的。”
李离抬头，望进他的眼底，那里因为情绪过分激动变得汹涌。
她深深地吸气，自言自语般说道：“自从那张照片被曝光，我就知道，自己要变回金添添了。可是，我没想到，来找我的，竟然是你。”
“要不，你以为是谁？白柯灵！你知不知道他在你失踪的第二年就大张旗鼓地结婚了，人家的儿子今年都三岁了。你心心念念的人，根本就没有想着你。”
赵楷瑞语无伦次地讲完，冲过来揽住她的肩膀，抱紧她颤抖的躯体。
李离瞪大的眼睛里眼泪还在喷涌，她一时没有想明白各种事实，她不知道白柯灵结婚对她来说到底存在怎样的意义。她只是没敢细想而已。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你的父母因为你的突然消失一病不起。你知不知道我和燃枫因为找你六年间跑遍了多少个城市，还有北川暮和观月一，他们甚至都动用私家侦探在世界各地找寻你。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继续过你的安逸生活？你的逃避，连累了太多的人……”
“不要说了……求你……不要……说了……”
李离推开他的身体，退缩到墙角抱着头嚎哭。
因为声音太大，会客厅的门被推开，校长和小孙老师冲进屋内，捞起哭作一团的李离，喊道：“你给我出去，无论你是谁，马上离开这里……”
李离靠在校长的胸前，瑟瑟发抖。
赵楷瑞不顾阻拦，冲过去，拉起李离的胳膊，嚷道：“跟我回去！”
校长挡在他面前，丝毫不退让地将李离藏在身后。
两个人剑拔弩张的气氛过分强烈，几乎要扭打在一起。就在他们准备大打出手的时候，李离终于哭出了声，她歇斯底里地喊：“你们不要抢了……我回去……”
她身前的校长微微颤抖，慌乱地回过头，扳住她的肩膀，使劲摇晃。
李离松开捂着脸的手，喃喃地道歉：“校长，对不起……我……我不能再逃避下去了……我要回去……完成没有完成的事情……谢谢您六年的照顾……我终身无以为报……但是……我依旧会把您当做父亲一样尊敬……我……”
“你到底是谁？”校长松开她，收起戾气，闷闷地盯着她。
“我……”李离抬头，眼神中闪烁哀伤的成分。她微微张开的嘴唇已经发紫，吐出的词句却只有一个，她说：“我叫金添添……”
“我来！”赵楷瑞拉起她的手，与校长对视。他代替她介绍了金添添的经历，并且说明了这次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以及必须把她带回去的决心。
校长的脸色虽然不好看，却已经慢慢默认了，他深知金添添不属于这里，他的李离已经决定背负自己的命运，除了祝福，他别无选择。
从学校出来，金添添直接上了赵楷瑞的车。她不想收拾行李，也不想和这个给她重生的小村落就此别离，她发誓自己还会回来，怀着感恩的心。
车上，赵楷瑞一直在观察金添添的脸色，六年来一直在脑海里盘旋的话此刻却无法说明，即使抱怨和关心，在他们之间也有了六年的距离。
金添添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歪头看着窗外飞快闪过的风景。她的脸因为担心微微扭曲，汗珠还未散去。
赵楷瑞担心地握住她的手，小声问：“身体不舒服吗？”
她抽回手，怔怔地回看他的脸，为难地问：“你为什么还这样？”
“什么意思？”
赵楷瑞不解地盯着她，表情里是读不懂的难过。
“你没有结婚吗？或者有女朋友？”金添添垂下头，盯着自己不再细腻的双手。她知道，六年，已经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
听到她的话，赵楷瑞微微蹙起额头。
她清晰地听到皱眉头的声音，于是，不安地望过去。他的眼睛在微光下闪闪发亮，像水珠在眼眶中滚动。
她突然明白了他对自己的深情，六年的等待亦可以消磨人的斗志。
“我已经不是六年前你喜欢的那个人了，在这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学老师，没有魅力的外表，没有出众的个性。我变成了普通人……”
她讲出冷冷的话，转身不再看他。
因为她的剪影太过沧桑，赵楷瑞眯起的眼睛里被染上惋惜，他微微闭眼便滑落了一道泪痕。这是他六年来第一次流泪，只因为她一如既往的绝情。
他忍无可忍的把车停下，扑到金添添身上，牢牢地禁锢住她更加瘦弱的身体，贴着她的鼻尖不停地喊：“白柯灵结婚了，他结婚了，连儿子都已经三岁了，你还在留恋什么？这么多年，只有我在等你，难道你还看不出所谓的真心吗？那要怎样，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吗？”
他抓住她的手，狠狠地砸向自己的胸口，疯狂地叫喊：“那你尽管挖好了！”
金添添在他的怀里挣扎，痛苦地扭曲着身体，大口喘着粗气。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究竟应该感动还是恐惧。
所以，她瞪着眼睛，说不出一句话。
赵楷瑞并没有收手，他俯下脸，含住金添添干涩的嘴唇，深深地吻下去，像要弥补六年的空虚寂寞一样。
因为呼吸被夺走，金添添微微张开嘴，想要呼喊。他的舌尖便轻而易举地滑进她的口里，谈谈的烟草味呛得她越发难过。终于，她狠下心，咬上他的舌头。
他猛然抬头，嘴角渗出的鲜血触目惊心，殷红的颜色像针一样刺痛她的双眼。但是，她不能接受，即便是六年的情不自禁身不由己，她也不能接受。
赵楷瑞抹一把嘴角的鲜血，自嘲般嗤笑道：“你还是不接受我……”
金添添只能一味地摇头，呜咽的话语断断续续：“不要……逼我……”
他垂下头，像自我反省一般闭紧眼睛。
她瞅准时机，轻而易举的从他的身下逃开，瞅着沉在黑暗中的人影不知所措。
许久，赵楷瑞才睁开眼睛，他不再看她，径自握着方向盘，发动了车子。这一路上，经过了不知道几个小时，几乎从白天走向了黑夜。他们却一路再无言语，最后，当车子驶进金添添六年前居住的小区后，他们才终于沉默地望了对方一眼。
他示意她下车，她跟着他走进熟悉的楼道电梯，最终停在六年前那个所谓的家的门口。
他打开门，她环顾四周，屋内的摆设没有丝毫变化，一直保持最初的模样，甚至是六年前使用过的手机，也仍旧摆放在茶几的固定位置。
赵楷瑞指着卧房对她说：“今天只能住在这里了，我已经打电话通知了你的父母，他们正连夜坐飞机赶来。”
金添添沉默地看向他，担心地问：“你的舌头……还好吧……要不要……上药之类……”
他好像刚刚意识到自己的舌头受伤一样，因为疼痛微微皱起眉。好看的眼睛已经没有了光彩，暗淡的颜色看不出喜怒哀乐。
她鼓起勇气走过去，抬头看着他，满怀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只是需要思考的时间而已。”
他看着她，眼底的温柔却无法抑制地翻滚着。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原谅我的情不自禁。”
金添添突然抿嘴笑起来，伸出手拍赵楷瑞的后背，假装哀怨地说：“你把我六年来的初吻夺走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六年没见，你变得野性了？”
大概没有意识到她会有这种反应，他一时失魂地凝视着她的笑容，脸上的表情也在瞬间舒展。他伸出手，环住她的腰，贴着她的耳朵喃喃细语：“以后，不会了……”
她也伸出手，回抱住他还在微微颤抖的身体。
他们像雕塑一样静止在彼此重逢的时光里，周围的时光也开始惧怕这样的宁静，慢慢退去的沧桑寂寞像浪花一样敲击出美妙的奏鸣曲。她伏在他的胸口，含着淡淡的笑容，却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蛮横的表情。她知道，六年的时间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但是，她只要找回属于自己的命运就好。
本以为会一夜无眠，金添添睁开眼睛，望着从窗帘中漏进屋内的阳光，明亮的细线跳跃起还没来得及逃脱的灰尘。她眯起眼睛，伸了一个懒腰。
敲门声斩断金添添的顾虑，她直起身，随便抓了一把自己的短发。走下床，拉开房门。
门外的老赵微微笑着，温暖的表情如冬日阳光，照亮了她那颗忐忑的心。
他一侧身，让出通往餐厅的路，“我做了早饭。”
金添添沿着他的示意望向餐桌，那里摆着小米粥和包子，简单的中式早餐。她轻轻牵起笑容，伸出大拇指，称赞道：“你也有这一手啊，一直都不知道呢！”
“我只是没机会表现而已。”老赵转身，走到餐桌前看着她。
金添添挠挠自己硬邦邦的头发，为难地说：“我想洗个澡，你要不先吃？”
老赵点头，慢慢坐回餐桌前，却并没有动筷子。
她淡淡地回望他一眼，走进了浴室。合上门盯着熟悉的洗漱用具发呆，这些东西被整齐地包裹在保鲜袋里，小心翼翼地封存在原来的位置上。
在金添添失踪后，赵楷瑞买下了这栋公寓，搬到这里度过了六年等待和思念的时间。他一直相信，她会回来。
关上花洒，金添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朦胧的水汽覆在镜子上，她的形状显得模糊不清。她停下擦头发的手，在镜子上划出一排明亮，盯着自己的脸。
曾经精心保养的面容不复存在，虽然依旧年轻，却少了娇贵的气质。她还是告别了撒娇的年纪，变得勇敢坚强。
“金添添，欢迎回来！”她低低的呢喃，向镜子中的自己伸出手，微笑。
从浴室出来时，赵楷瑞的背影正在厨房里忙碌。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动作，却已经换了人心。金添添走过去，问：“老爸老妈没有消息吗？”
“我刚刚打过电话了，他们好像还在飞机上。”赵楷瑞端出已经重新热过的早饭，帮她拉开椅子。
金添添坐在餐桌前，恍惚的眼神有些许朦胧。她想起了无数次坐在这里吃饭的情景，原来回忆并不会死去，会像草一样轻而易举地春风吹又生。
“在想什么？”赵楷瑞见她没有动筷子，有点担心地问。
她摇头，拿起筷子，夹了一个包子，随便问：“什么馅儿？”
“胡萝卜！你喜欢吃嘛！”赵楷瑞盯着她吃饭的脸，漫不经心地回答。
金添添心一紧，慢慢抬起头，望过去，微微颔首，“谢谢！”
“好见外啊！”赵楷瑞开玩笑般眯起眼睛。
“谢谢你还记着我！”她重新低头，啃了一口包子。
赵楷瑞站起来，把她曾经使用的手机放到粥碗旁边，指着上面的照片说：“还有很多人会记着你的，所以，有时间打个电话。”
听到建议性的话语，她再次抬头，感动地盯着他。眼角的水珠忽隐忽现，轻柔地跳跃。她抹一把眼角，笑着点头，好像重新找到了被呵护的感觉。
吃过早饭，金爸爸和金妈妈闻讯赶来，一进门就哭做一团。曾经坚强的父母，在六年的分别中苍老了太多。她看着老爸老妈的白发和皱纹，心里一阵绞痛。终于在他们的怀里泣不成声，连声道歉。
重逢的时间似乎很长久，金添添躺在金妈妈的腿上，仰脸撒娇般微笑，娇滴滴地呼唤：“老妈！”
金妈妈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完全散去，她吸吸鼻子，像孩子一样盯着怀里的人，答道：“什么？”
“我学会做饭了，虽然很难吃！”金添添拉住金妈妈的胳膊，轻轻摇晃，“原来，我真的没有得到老妈的遗传基因呢！”
正在和赵楷瑞说话的金爸爸听到平常的对话，转过头，冲女儿傻笑，顺便解释道：“其实，你妈曾经做饭也特别难吃，自从有了你才开始改变得。所以，你是我胃口的拯救者。”
金妈妈闻言，脸慢慢红下来，不好意思地打量金爸爸对面的赵楷瑞。
金添添挠着妈妈的胳膊，小声嘀咕：“是不是，我有了孩子，就会有所改变呢……”
她的话因为太轻，没有被身边的人听见，他们集体望过来，不解地瞅着她。
金添添摇头，晃掉曾经的阴影。从金妈妈的怀里坐起来，喊道：“我要结婚，我要嫁一个好人，然后生一对可爱的孩子。”
金妈妈刮上她的鼻尖，小声说：“真不害臊，这里还有老师在呢！”
她不以为然地瞅着赵楷瑞，无所畏惧地回答：“怕啥，我都三十了，也该有个家了啊！倒是对面的那位老师，您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啊，再不成家的话，同学们会有不纯洁地联想哦。”
赵楷瑞一直浅笑着，并没有回话。他很清楚，金添添只是在调侃自己而已，但是听着她玩笑一般的话，心里却有浓浓的温暖涌出来。
“添添，怎么说话呢！”金妈妈为难地看着赵楷瑞，不好意思地替她解释道：“赵老师不要见怪，她这种口无遮拦的性格过多少年都改不了，您也知道。”
赵楷瑞只是微笑着点头，并没有说什么。他的心里有太多的话想要和金添添说，只是还不到时候。他想，现在重逢的时间，他们终于可以放心的有交集了。
浓情蜜意的欢乐时光总是过分短暂，金添添和赵楷瑞把父母送到宾馆后，在花园里散步。
金添添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跟在赵楷瑞身边，就像曾经在学校一样，他们之间的气氛虽然有距离却也很是亲切。
走了很久，赵楷瑞终于停下来，转过身拉住金添添的胳膊，凝视着她的眼睛问：“我知道现在有点儿早，但是，为了自己悬着的心，不得不问，你要结婚吗？”
金添添点头，安静地回望他在黑暗中闪烁的眼睛。
“和谁？”赵楷瑞很直接，没有任何过渡，眼神也从不躲闪。
金添添做思考状，轻轻蹙起眉头，白皙的脸上流动困惑的焦虑。她扳开他的手，退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小声问：“你确定还要喜欢我吗？我已经不年轻了，而且曾经有过孩子……”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会露出这种不自信的表情，在他们相识的时间里，她永远挂着张狂的微笑，从不示弱，从不低头。而现在，她因为怕他为难，而怀疑自己。
沉重的不忍心扑上赵楷瑞的心头，他忍着疼痛，拉住她藏起来的手。这双细嫩的手已经开始蜕皮，长时间的疏于呵护改变了手掌的宽度，握在手心里显得生硬苦涩，就像这六年没有她的时间。
“你的事情，我全部知道，也全部明白，既然我愿意等你，就一定不会嫌弃你的过去。实际上，不论你的过去和现在，都曾经是我爱着你的原因。在你的身上，我看见了生生不息的希望。所以，不要质疑你在我心里的位置，只要你愿意，我永远都会等在原地。”他的眼底淌下温柔，宽厚的声音像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拂过金添添千疮百孔的心，几乎同时，她的泪也开始因为感动疯狂地泛滥。
她扑进他的怀里，哽咽地喊：“对不起，对不起，无论过去和现在，我欠你太多……”
“没关系，既然六年都等下来了，我不怕再等下去。我不会逼你，只是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自己的未来，如果愿意，就把你的后半生交给我。”他的手触到湿润的面庞，虽然近在咫尺，他却只能僵直地抱着她，任由委屈的泪水侵蚀她白皙的面庞。
如果可能，他希望可以吻****的泪，填补她心底的漏洞。如果可能，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在她心里换一席之地。如果可能，他祈祷所有神灵冲淡她的过去，掩埋她的伤痛。但是所谓如果，其实只是自己的愿望。他和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