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竟又是一年上元灯节了。
记得当年上元节时,我遇见了赫哲,还曾误会他是济扬的哥哥。那时的我,拿着糖人,那时的他,手持骨扇。我没心没肺,他心机深沉。
如今,对于赫哲,我还是恨不起来,也喜欢不起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我理解他,但是站在高丽公主的角度,我和他是宿命的仇敌。
苍平已亡,故土尽归高丽。大哥是个贤德君主,百姓在他手下生活也让人放心。而战争带来的疮痍,在经过政府财政的支持后,也就恢复了生机。
“夫人!”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那时我和冷景黎正走在黎阳城内的青砖路上。
“夫人!”这回声音是从我背后传来的,很近的距离。
我回头,看见一名青衫的中年男子,此前并没有见过。我皱眉疑惑道:“你方才是在叫我?”
他看了我一眼,愣了愣,拱手抱歉道:“对不住对不住,是在下弄错了,错认夫人为我曾认识的人了。”他觑我一眼,低声嘟囔一句:“夫人的背影与宁夫人真是像极了。”
宁夫人?听名号该是宫里人罢。
“能容我问一句宁夫人是谁么?”我实在有点好奇这人口里的与我相像的女子,究竟是何人。
他一愣,方低声道:“宁夫人就是苍平王,哦不,已故苍平王的宠妃,在黎阳城破那日跳了城墙殉了国。”
赫哲的妃子?
和那人分开之后,我转头问冷景黎:“二哥,那个宁夫人我不曾听过呢,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冷景黎看我一眼,沉声道:“具体的眉目秉性也不清楚,只知道是个很英气的女子,背影确实与你很像。黎阳城破那日,苍平军马皆降,只有她登上丈高城墙,斥责军帅无骨气,然后就跳了下去殉了国。”他顿了顿,认真道:“确实是个烈女子。”
赫哲那时候已经病故,她无依无靠,再怎么刚烈也终归是个女子,殉了国,怕是她用了最大的勇气才做出来的决定。
“若是阿凝你面对那样的境遇,当如何呢?”冷景黎问我,眼底流转着莫名神色。
我抿了抿唇角:“若是我,大概会大打一番罢,就那样跳了城,我实在是不甘心。”
可不管怎么说,我佩服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子,她的刚烈足以使她名垂史册。
永平十三年,寒冬十一月,未央宫里一片肃穆。
我抱着苏珩坐在床榻之上,心里的哀伤仿佛要将我吞没一般,口里的话总是缠绕在喉咙中,吞不下吐不出。
古朴的木制窗子外面是晨阳耀目的画面,皑皑白雪映出的光打在窗布之上,我竟是守了苏珩一个晚上。
可是我想守着他一辈子,哪怕是一辈子不睡觉了都成,但是老天偏偏不给我这个机会。
苏珩睁开眼睛,侧头看了眼窗外的景色,说道:“走罢,今日还是得瞧瞧耀儿上朝的事情呢。”
心底的酸涩在翻涌,我忍住心中的悲戚,涩然道:“好。”侧头唤来江勤,吩咐道:“你去准备一下。”
江勤称诺恭谨离开,脸色煞白。
这几日,他即便是身在病中,却仍旧是坚持着到议政殿的偏殿去,听耀儿和百官商讨国家大事。
年前庄恒襄病故于扬州寿春,至此一生将全部所学尽数交给耀儿后,魂归天地。苏珩扶着棺材大哭:“唯恒襄可知孤之意!”
庄恒襄谥曰:贞侯。
他没有成婚,亦没有子嗣,泽兰呈递给我一方墨色木匣的时候,我还是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那木匣里躺着的是一个白玉雕刻的小人,眉目经过常年手指的摩擦早都看不清晰了。和它一同躺在匣子里的是一方素白的手绢,绢布一角绣着的是凝字。
蓦然,久远的记忆涌入脑海。
“我不需要,姑娘收回去罢。”
“痛快,哈……真痛快!我庄恒襄这辈子没被女人打过,真是死也不枉了!”
“姑娘刚刚那一招真是漂亮,敢问姑娘师从何处?”
“我是问姑娘的家乡,姑娘看起来可不似中原的姑娘呢。苍平,还是高丽?”
“姑娘……不能言语?”
“天妒英才,老天一向不公。”
“喂!你站在那,别过来!”
我摆摆手,吩咐泽兰:“去吧,总归是贞侯的东西,随着他一同葬了罢。”
“诺。”
我望向窗外,心中感慨着年岁一年年大了,当年那些追随我们打天下的老人们也都一个跟着一个的逝去,想向老天挽留却都留不住。
唯一欣慰的是,现在的耀儿当真是我们的荣耀了,我知道苏珩此举不是为了教导他什么,只是为了能更多的看他几眼。
时日不多,他和我心底都是明镜似的,只是谁都不说。
“真是漂亮啊。”苏珩忽然开口,惊了众人一跳。
此时窗外下起了大雪,冷风呼和着窗楞,咯噔咯噔作响。
我抱紧他,口中涩然道:“是,漂亮的紧,瑞雪兆丰年,想来明年百姓会有个好收成呢。”
他忽然轻轻将我推离了一些地方,从枕头下面拿出一方墨色玉匣子,我颤抖着双手接过。
“阿凝,这辈子总归是我对不住你良多,如今……咳咳。”他缓了口气,继续道:“如今,还是要麻烦你了,耀儿有时候脾气还是随你多一些,你多多提醒他……”
我点头:“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这江山我定会好好地交到他手中。”忽然哽咽,我伏在他的耳边,闷声道:“只是有一点,你必须等我,不准一个人先飞天。”
自古明君多得道,我现在竟是在害怕,死后寻不到他。
“好,我等。”苏珩枯槁的手握上我的手骨,道:“阿凝,你一定要老老实实地走完这一程才可以来,不然我就不等你了。”
我实在忍受不住,伏在他身边大哭起来:“我保证,我保证好好地走完全程才来寻你,你不要等的急了便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