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暖阳穿过窗纸轻轻地抚摸正睡着的云九，犹如母亲的手。
云九睡得并不安稳，在黑暗中他看见了张开手臂向他跑来的小师弟，边跑边喊：“云九师兄……”
云九也朝他张开双臂准备抱住他，却看见血蝙蝠的脸在小师弟身后邪恶的笑着。
云九大惊喊道：“妖兽，不要伤害他。小师弟，你快过来，快点过来啊。”他想拔剑冲过去，可是身体不知被什么困着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小师弟被血蝙蝠咬住，血流下来，落在地上，变成一朵一朵的红梅。
忽然身旁出现了梅林，上面还挂着死去的师兄弟；耳旁听见师傅的声音：“云九，你不能用剑的。”
云九只觉五脏六腑被掏空一般，哭叫着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干净的一间小屋子，有桌椅板凳；窗外有吵吵闹闹的人声，有人吆喝着：“糖葫芦，糖葫芦……”还有“磨剪子，戗菜刀”。
云九摸了摸自己，温热的身子——自己还是活着；衣服和鞋袜还是那天的，脖颈处传来阵阵刺痛。
忽然听见楼梯“噔噔噔”急促的脚步，云九赶忙跳下床，紧接着门被推开，跑进来一个小二模样的人问道：“这位公子，有什么事要吩咐的，叫得这么大声？”
云九还从未出过梅林山庄——之前梅五常因为担心他体内的五色石禁止他出山庄一步，还为此赶走了一个偷带云九下山的家丁，其实也就是刚走出山庄一步而已。
云九看着他问：“这是哪里？”
小二笑道：“云端客栈啊，公子怎么睡迷糊了吗？”
又指了指桌子说道：“公子是要问同来的朋友吗？他放下包袱和剑就走了。哦，他替你结了一个月的房钱。”
云九听见转头去看——桌子上果然放着他的包袱和那把玄铁剑。
可是谁会是他的朋友，谁又把他带到这里来，云九却是一无所知。他突然想到，如果自己是被好人所救，那么梅林山庄是不是……还有活着的人？
云九上前一步抓住小二说：“谁把我带来的？还有没有别人？”
小二被抓的次牙咧嘴，叫道：“你自己的朋友我怎么知道？就抬来了你一个。”
云九放开他冲了出去，小二被撞的一个趔趄，刚在后面骂了一句娘。云九却又转身回来了，小二以为云九听见了那句，刚准备赔笑；云九又问：“梅林山庄怎么走？”
小二的笑僵在脸上，上下打量着云九问道：“公子为什么问梅林山庄？”
云九快要急疯，抓住小二尖声又问：“梅林山庄怎么走？”
小二看着云九几近疯狂只好抬起手指了一下说：“出门左拐，街尽头右边的山庄便是。”
云九直冲到大街上，这是个很热闹的街道，两边都摆着各式小摊，有妇人正拿着菜刀和剪子让戗菜刀的伙计给磨磨利；几个小孩正在选糖葫芦；还有卖脂粉的、有卖布匹的、卖伞的等等等等，红男绿女们都在穿梭其中挑挑拣拣，讨价还价；四周的酒楼、茶馆、客栈都是宾客满座，听见男女的嬉笑声、说话声，还有划拳声。人群在他身旁分开又合拢，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刚刚丧家的少年。
这是云九第一次出梅林山庄，丝毫没有想象中的恐怖气氛。没有妖兽的肆虐杀人，没有人类的哀恸。他看见的是一个狼妖，虽然已经幻化成人形，但身后拖着一条毛绒绒的尾巴，正和一个姑娘在喝酒；人面蛇形人在街上蜿蜒而行——已经避免冬眠。一对巡街的士兵，里面有人也有妖。
似乎梅林山庄和云三迟的死，已经完全多余了；人与妖已经融为一处，不分你我。
云九只觉得自己是在梦中，不知道现在是梦还是血蝙蝠那天是梦。
忽然听见路旁有群人在争：“那天黑压压的一片就从梅林山庄飞出来，然后那群送葬的才出现的。”
“不对，不对。他们是同时出现的。不知道梅林山庄招了什么祸事……”说着他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听说山庄百余名弟子，都被挂在树上，血把白梅全部染成了红色；血都流干了；有人胆大偷偷去看。送葬队把他们从树上搬下来放进棺材，倒不知道埋到哪里去了。梅林山庄一百多人，就这样灭门了。”
其余人听着，也不禁打了个冷颤。
云九转过头去看他们，其中一人他居然认得，是常来送菜的宋大壮。
宋大壮也看见了他。
宋大壮揉揉眼睛，没错，眼前这人虽然脸色憔悴，身形疲惫；但那剑眉星目、高鼻薄唇，却还是最熟悉不过。就是梅林山庄那个最宝贝的徒弟。
他尖叫一声，边后退边颤颤巍巍的说：“云九！云九……鬼，鬼现身了……”，说道“鬼”字的时候，已经尖叫着跑远了。
云九见宋大壮认出他，连忙低头急速而走。等到那群聊天的人再来看，却只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只当宋大壮发疯，哂笑散去。
但是人群中，却有人注意到了云九；不但有人，正在路上、酒楼的妖兽也看见了。
云九按照小二指的路，果然找见了梅林山庄。
山庄的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梅花依然开得很好，血红一片，果然树上已经没有师兄弟的尸首；地上还留着棺材的痕迹。
十六岁的云九，一直被梅五常保护在铁桶一般的梅林山庄。从来没有接触过山庄以外的世界，师傅对他很好，师兄弟们也对他很好，虽然天资的压抑让他偶尔也会郁郁，但他从未想过会失去这些，会在一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师父和众师兄弟因为他的一时逞能而死，自己却连他们的尸首都不能保全。不知道葬他们的是何人；也不知道被葬在何处。
云九咬着牙，哀哀哭起来。
天上飘起了雪花。
街上小贩已经收摊，也没有什么行人。
路上有四个人，都是灰色的衣衫，风雪帽压得很低遮住脸。
他们一直再等云九。
他们知道云九就在梅林山庄，却不想进去。他们要杀云九，却不肯在梅林山庄。
因为他们是人，他们信鬼，他们相信梅五常的魂魄一定在梅林山庄，当着他的面，他们无法下手。
他们和梅五常都是很好的朋友——至少梅五常当他们是朋友。
但是他们没有见过云九，如果不是五色石出现，他们一辈子也不会相见。
所以，他们只当自己杀了一个陌生人。在这个乱世中，人本身就不比蝼蚁更有尊严。
云九终于出现了。
他从梅林山庄出来，失魂落魄。
那四个人看见了他，其中一人问道：“你是云九？”
“我是。”
四个人见他答应，也不再多言，拔剑向他扑来，身形快速，剑势迅猛。
云九手无寸铁，身体还未恢复，又在雪地里跪了半天，早已冻僵。四把剑分别封住了他可以躲避的方向。一剑刺出，云九之命，势在必得。
忽然一个黑影从空中降下直入剑阵，听见“呯啷”一声，四个灰衣人被震得各后退几步，那个黑影又飞速的扇了他们几个耳光，身形一转，已站在树枝上，居高临下。
云九看去，只见他身形修长消瘦，却看不清脸。
听见他有意压低声音嘲笑道：“想不到临江四子也做这样的事。”
那四个人听见他说破自己的身份，不禁相互看了一眼，先前问云九那人又问道：“朋友既然看出我等，想来也是同道了，否则怎么故意不让我们听出来。”
那黑影听见：“呸”了一声，又说道：“我可没喝过梅五常的酒，没当过他的朋友。”
临江四子听见他这样说，似有羞惭之感，半晌不语，忽然各施展轻功快速离开。
那黑影也准备离开，听见云九带着哭腔问道：“前辈……我师傅他们可也是前辈安葬的？谢……”
那谢字还未说出口，只觉眼前黑影一闪，脸上已经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耳光，那黑影早已飞远，口中骂道：“废物，你师傅让你去找上仙，你却在这里灰心丧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