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镇上的房屋大多临河而建,除了水蚊子稠密了些,比起三家村来冬暖夏凉,比寨子村多了天光日头。南风觉得很是惬意,晨起有朝露水雾,午间临窗遥望,河水波光粼粼,宛如金龙潜行,待到午后,风吹带荷香,昏昏欲睡。
夏天已经过去了一半,七月尾八月初,正是农忙时节,家家户户抢收水稻,镇上赶集的人少了大半。有些店家索性关门避暑去了。往年这时日,南风要么在家煮饭带弟弟,要么去田间地头给大人们送水送汤。今年因融安手的关系,无人来指使他们做事,谢家的田地一直有亲戚帮忙,不差他一个,黄氏说了,南风紧要看着姑爷的身子,待她送今年的新米给他们尝鲜。肖家自己的田地有佃户劳作,上头两个哥哥自会照应。
春天开土种下的种苗皆是绿绿葱葱,丝瓜鲜嫩,黄光爽脆,冬瓜莹白,韭菜滴翠。她早起先浇一道水,摘了新鲜瓜菜做菜,便是供应全家也吃不完,还送了哥哥家许多。南风在自家的小厨房里做菜少油少火,菜样子好看,味道也好,惹的融安连吃四碗,瞅着跟端碗来家里抢食的侄子侄女们才没吃第五碗。融安的饭量一直不算多,身上有伤,吃的东西跟填了无底洞似的,脸上不见肉,两颊微凹。南风看在眼里,愁在心里,变着法儿哄他多吃两口,虎子和雨儿过来抢菜,倒激起他的食欲。大抵是什么东西都是抢的香。
再好吃的山珍海味,天天上桌,也觉得没意思了,南风惦记上清水河湾道那一滩荷花,莲子羹,莲藕排骨,棱角粉,都是夏日消暑好菜啊。在三家村上塘下河也不是没干过,趁着洗衣衫那会儿,摸两枚蚌,兜两只鱼,闻着腥荤吃饭香,那会年纪小,又背着人,倒没关系。上了十岁成了小姑娘,这些事都不能做了。
融安是何等玲珑剔透人儿,娘子的心事,他慢慢也品了出来,这日借了大哥家里的乌篷船,邀南风去划船摘莲子玩。南风乐的找不到北,随即顾虑夫君的手,找了个借口道:“天热,容易晒黑,岂不是跟雷公似的。”
他的左手伤口浅,已无大碍,手背上留了层层叠叠的痕迹,远看竟如怒放的玫瑰,近看狰狞不堪,便是天天涂抹去疤痕的药膏也不能全消。从堆积杂物的屋里翻出两顶蒙皂布的斗笠,戴在她头上道:“岸边密密麻麻排着柳树,荷叶也多,我们戴斗笠保证一丝日头也见不到。躺在乌篷船上,头顶是荷花,底下是游鱼,做梦都是香的。你要不是去,那我就自个去了。”
“这么好玩啊。”南风心向往之,在三家村下河捉鱼虾可是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大夫说你的手不能碰水,你想去,得我看着,只许看,不许动。”只要不碰水,自然无大碍,反正划船摘莲子有她就好了。
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两人从屋后小河滩上解了绳索,推船下水,小小的乌篷船在南风手里根本不听使唤。划船看起来和走路一样简单,可是初次上手难免磕磕绊绊,长篙在手,独立船头,她一挥手,船往回走,再一动手,船打旋儿。居高临下看着在船头悠闲自得的夫君大人,南风心不甘情不愿嘟嚷,“明明看人划船简单的很,怎的到我手里跟活了似的,不听使唤。真真欺负人。”
融安半眯着眼,手执芦苇杆儿往她那裤腿处挠啊挠,扬眉道:“你这样子划到明年去也到不了,还是我来吧,一只手就能成。”
“我就不信邪,两只手还比不过一只,你等着。”她也不甘示弱,话音刚落,几只水蛙后腿一蹬,扑通扑通从岸边往河里跳,呱呱荡起一圈圈水纹儿。
也就是眼睛看到的路途,南风划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挨到清水湾。轻风徐来,一一风荷举,高高低低的荷叶,深深浅浅的绿波,绽绽含含的荷花,大大小小的菱角,还有飘飘荡荡的柳条,天光云影,花香鸟语,共在这十里荷塘上演。
他们被眼前的美景震撼,皆说不出话来,融安半响叹道:“每次一来,就舍不得走。”
南风深以为然,把之前划船的苦恼抛诸脑后,索性收了长篙,任由乌篷船在清水湾里游荡。一躺一坐,任由荷叶盖头,整片水域,水声,风声,荷声,蛙声,野鸭叫声,甚少人声儿,乐的清静。
她举手触到带毛刺的荷叶杆儿,沿着顶端一折,一倾荷露兜头浇脸,把红扑扑的芙蕖脸蛋儿涂了晶莹儿。
“呵,不是说有人收集荷露洗脸儿么,我这就洗了一遭。”她嘻嘻笑道,故意往他身上甩水珠儿,素手捧了一朵绿莲蓬,回望那孤零零的荷杆上冒乳白的水儿。
他动作奇快叼了一颗莲子儿,咬破壳儿,撷住她鲜花般的唇瓣,把莲子渡了过去。
南风才嚼了两口嫩莲子,一股透心的苦味充盈在其中,眉头蹙起,吐着粉舌道:“苦死了,苦死了,我才不要吃莲心。”
融安捏了一把娘子嫩颊,笑道:“莲子可就是莲心最好——。”南风心道,苦有什么好吃的,我把莲心剥开就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她彻底叫苦,“你要不吃,我就把莲心收起来,给你泡一碗莲心茶。”
她赌气一般偏头,看那鲤鱼儿轻轻啄荷杆儿,突的一下,水花四溅,一尾半斤重的红嘴鱼儿出现在他手上,“这这这……”若不是亲眼所见,她简直不敢相信,他捉鱼起来探手就是,动作快的看不清。
清水镇的小儿都是水里长大,一到夏日,纷纷扎水玩呢,融安徒手抓个鱼不在话下,他挑起好看的眉眼,把鱼放在她手里,可惜道:“只能一手下水,不然抓两只给你玩儿。”
人天性爱水,妇人多束缚,男人没的顾忌,比如在河边洗澡,有妇人给几岁的小儿子擦身子,小儿洗完不肯上来,一到傍晚,河边没得妇人,村里的男人跟下饺子似的,全往水里扑。南风抓去滑溜溜的鱼肚子,灵活的鱼尾大力扑腾,没几下,脱离掌控,重获新生,跳进水里。南风遗憾道:“可惜我还想喝鱼汤呢,得,喝河水罢。”
“这有什么要紧,你要几条,我都可以捉。”融安手起水落,几条上手,这回直接丢到了鱼篓里。南风羡慕的紧,也想捉两头来玩玩,结果一碰着鱼,那家伙跑的比贼还快。问他捉鱼的诀窍也说不上来,道是多捉就习惯了,她心里诽谤,大约是鱼在他手里就傻了。
乌篷船一路开道,划出清浅的水痕,南风摘了几十个莲蓬和菱角,堆积在船头。水面清澈,游鱼细石皆可见底,浅岸处不及大腿根,她沿途在荷杆石缝间捡了一些蚌和螺,两人言笑晏晏说话儿。
南风攀在船口舀水玩,感觉到一滑不溜秋的东西轻触手心,转头一看,吓的三魂丢了七魄,哪里是什么鱼啊,分明是一条曲曲折折的水蛇,抽身得快,没动嘴咬人。
“它逗你玩呢,不是蛇,是条泥鳅,河里的泥鳅没人要,它胆子大。”融安赶紧把扑在莲蓬上呜呜大哭的南风抱起来,抹着眼角的泪珠哄着。
她满脑都是滑腻的触感,又是后怕,瑟瑟发抖挨着他紧实的胸膛,耳边是他温柔的话语和有力的心跳,心才慢慢放回肚子。却再也不敢近水了,只想着上岸。
乌篷船中央顶盖棚布,下面铺了张窄凉席,南风和融安卡在其中,她一使劲,船忽悠忽悠的晃动。对于在地上走惯的人,总是心怀恐惧,半点都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