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会就是下班的高峰期，那时候，他将准备完毕，开始行动。
他跨过栏杆，发现围栏外面还有近一米宽的台子，上面露出了一些线缆的接头。他趴了下来，下面并不多的车流和人流加深了刚才那一丝的眩晕，虽然腰上系着尼龙绳，另一头死死地拴在栏杆上，可以说是很保险，但这样的高度，尤其是这么往下一看，就感觉到了惊心动魄。他赶紧把头收回来，有点想吐。幸亏他没有恐高症。一米宽的楼檐仿佛就像帽檐一样，这一发现，让他几乎忘掉了晕眩之感，忘掉了胃里一时的不适。他定了定神，想，一会往前踏跳的时候，就不用担心离楼身太近碰到楼体上。
三十八层，这个高度正好，好像专为我准备的。他一边走着，一边向下方打探。不知道是即将到来的绝无仅有的探险带来的莫名的兴奋还是下定决心之后的轻松，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几乎像一个充了气的球一样，脚下变得轻飘飘的，甚至走起路来，有些失重似的，一弹一弹的。
他一扭身抓住栏杆跨了回去。
他解开了系在自己身上的绳子，看了看手里的绳子，这是根尼龙绳，跟家里那副软梯的材料一模一样。这绳子让他回到昨晚后半夜的那个梦境。梦里的自己，一会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着，像神话里有翅膀的天使，一会像一根没有头的绳子一样，软软地在空中甩来甩去，地上尽是立起的细长铁钉，自己迅速地落下去，钉子扎破了身体，自己像一个漏气的气球一样马上空瘪瘪的了，但是舌头却鲜红地耷拉着。回想这个梦，让他的身体抖了一下，难道自己真是有点害怕吗？他不知道，一直以来，自己都是踩在实实在在的地面上，脚下是硬的，还从来没有尝过双脚踏在看不到的空气上，身体什么也靠不到的滋味呢。
他下意识将目光移向铺展在地上的那两把伞。它们很娴静地躺在那儿，似乎在充满期待地等待着某一刻。那也是他的全部期待。他悬止在半空的心又暂时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不能有一点的分心，只能按照自己的设想往前走。
现在如果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还有谁会相信？
他又想起那天早上，他很欣赏地看看玻璃门上映着的自己，虽然衣服的样式显得过时，又一夜没睡，精神头却十足。那时他穿着自己最体面的一身衣服，一身结婚时的西装。
来登记一下。老头从窗口伸出脑袋看了看他，像看一个怪物。发明专利申请局在七楼，往西走，顶头就是。你发明了啥？老头直不愣登的问法，让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发明了把伞。伞？还用你发明？不都用了多少年了。降落伞。他一边登记一边说，并抬眼看着老头，他以为老头那有些黯然还带着点眼屎的眼睛听到这个字眼会放出一点光芒，但老头几乎连头都没抬一下。
七楼的楼道里空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他顺着楼道往西走，西面把头的一间办公室门上写着发明专利申请办。门半开着，里面坐着一个胖男人，正在看报纸。
当他拿出包着的伞时，胖男人并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只是瞟了他一眼，啥玩意儿？他心里竟有些忐忑起来，从外表上看，不起眼的白色伞身，银灰色的伞撑，透明的曲线的伞柄，确实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他说，伞，这是把降落伞。
降落伞？开玩笑吧，这玩意早就发明多少年了。就你这破玩意，这么小，能当降落伞？
它是一把有降落功能的伞，除了防雨防晒，它还能从空中降落。他又重复了一遍早就烂熟于心的像说明书一样的词。他又拿出了一本《飞行器》的小册子，说，你看，我的这个伞布用的是空军降落伞的材料，伞骨是航模飞行器上最新的一种轻型材料，还有这伞的弧度设计，是经过严格的科学计算的，从空中百米降落百十斤左右重的人应该没有问题。
有点意思，但我怎么能相信你说的，这伞果然就能从低空把一个大活人降下来，还摔不着碰不着的吗？胖男人一边吹着漂浮在茶杯里的茶叶，一边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烫得他直吸溜。然后，抬了抬眼皮子。
那你验证过吗？有没有试验鉴定书之类的东西？你知道吗，几百米就敢降落，那叫低空降落，低空降落比高空降落更危险。那男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一直盯着他的脸，仿佛那上面有答案。
他的手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我在家做过一次试验，用一袋面。
用面？胖男人的脸突然有了笑容，瞬间又没了。
面是死的，怎么摔都不怕，人，摔死个你能负起这个责任吗？还真能折腾。你是干吗的？
我来……他意识到是在问自己的职业，咽了口口水，说，我摆了个摊。
你说你不好好张罗生意，整这些个没用玩意干吗？闲的啊。胖男人抬着圆圆的肉脸，这玩意，想要把它转化成现实生产力得经得起推敲，你这玩意不说得做百次实验，也得做几十次十几次才成，那可不是你想咋整就咋整，你说行就行的事。得了，这样吧，你先填个表登记一下，再付一千块钱专利申请实验费，我们找人给测试一下。
他张了张嘴，说，我没有钱，我身上总共才十几块钱，这东西已经把我那点积蓄都砸进去了。
那就没办法了，那就先填个表吧，等机会，看有没有人愿意出钱跟你合作试验开发，我看够呛。你瞧我这一柜子全是发明申请档案，有的都在这放了几十年了。你就等着吧。
他还想说点什么，至少让这个胖子把他的伞再仔细地看上两眼，拿在手里掂量一下，但是那胖子拿过他的表直接就放到柜子里去了。
没什么事了，回去等信吧。然后，目光依然收回到那张报纸上。
不就一个试验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想了想自己反复计算出的数据，按照那样一个负重和降落时间的数字推算，人从低空降落应该没有问题。没什么难的，前天他还在一张旧报纸上看到一个农民造了架飞机飞上天了呢。
当他重新回到电梯间时，电梯里仍是空无一人，和整个办公大楼一样的寂静。要是不踩在地板上，要是真的没有一个平面支撑的话，那会是什么感觉，什么滋味呢？电梯启动的瞬间，他感觉心猛地向上提了一下，跟他刚才上来时感觉真是不一样。那时候，上升的电梯让他的心猛地顿了一下，好像验证一下它是不是踏踏实实地放在那儿，现在心又悬了起来，没着没落。
他慢慢解开黑塑料裹着的一头，然后慢慢地一层层拨开，两把白色的伞静静地躺在那里。一把短，一把长些。只有他能看出来这两把伞些微的区别，左手的这个是花了几乎一个月制成的，做工和设计细节上略有些不够，右手的这只更完美。他把它们放在水泥平台上，用手抚了抚，眼中充满了欣赏和满足，似乎不是一把伞，而是一个完美的女人，它们细滑的面料让他心里舒坦和妥帖。
一切都关在了门后，一切也都变得明确而单纯。成与不成全在今天这一跳了，总归会有个结果。
他回头看看那扇青灰的铁门，在打开这扇铁门之前，他甚至还不知道会怎样。随着那一声在空空的楼道里无限放大的嘎吱声，一大片蓝天就跳到了他的眼前。四周很是开阔，甚至能看到远处影影绰绰的山，还有那链条一样闪亮亮的河。一圈白色的围栏，衬得平台上灰瓦瓦的，透着股新鲜和明亮。不远处有一堆杂乱的木板条和木屑。
他的身上似乎有了一种隐隐下定决心的狠劲。
近近远远高高低低是一些屋顶，街道上的车流成了大爬虫，缓慢地动着。他感觉自己有点像电影里的巨人，一切都在自己脚下，虽然免不了一点头晕，但仿佛和他此时的心境相对应，是那种无法自控的带点激动的眩晕。
得选个好位置。这不行，下面就是车来车往的车道。这边也不行，跟旁边的楼挨得太紧。这边堆着乱七八糟的碎砖头。只有这一个方位了，刚植的绿地从上往下看，就像一块方正的绿手帕，绿地前方临着一条巷道，来往的车辆并不多，但总有不间断的人打这经过。
真是天意。他把头向前探了探，眩晕还有，但是他好像已经把这种感觉和身体的轻盈归拢到一起了。
他眯起眼睛看看天。天空的蓝有点发粉，云的一侧让太阳光镶了个浅的边，有点像画上画的。他想，都是这把伞啊，要不他不可能上这么高的地方，离云这么近。他的鼻子突然有点发痒，直想打喷嚏。他试着张了张嘴，喷嚏没有出来，眼睛竟稍有些湿润。
第一把伞完工的那个夜晚，已是凌晨三点，他打开窗户，将撑开来的伞向空中一抛，它像月光下的一片巨大的花瓣袅娜地飘摇下去。然后，静静地飘在地上，没有一点声息。他的心也跟着一路飘了下去，又轻轻地浮在了地上。
门口地上洒着一块比象棋盘大一些的星光，那是从天窗中泻进来的。他把长杆伸出天窗，轻轻一钩，一个尼龙绳做的软梯便钩了下来。他顺着软梯爬出了天窗。他还从来没在半夜三更里爬上去过。他在暗中又摸了摸手中的伞。选料和设计制作都很严格，完全按照计算要求的，但是到底能不能飞行和平安降落，他心里还不是太有底。他使劲地掂了掂，仿佛那伞有多沉一样。
他实在放不下手，全部的期待似乎必须找到一个落脚点。必须得有了结果，他心里才能踏实。他又很快从星空下缩回到楼里。他开始翻箱倒柜，他听到老婆在里屋吼，神经病，半夜三更，穷折腾。他放轻了手下的动作，却更像一个夜间觅食的动物一样，小心翼翼而又兴奋异常。
家里除了一台29寸的彩电外，再没有什么重一点的。他抱了抱电视，挺沉的。想了想，就又放下。抱着它怎么爬上去呢，他长出了口气，似乎为自己找到这样一个充分的理由而如释重负。这电视还是前年春节，百货大楼搞促销时，他排了小半夜的队花了才一百块钱买的。真要是磕了碰了，别说老婆，自己也会心疼的。厨房里有一袋面，那是前不久居委会领导慰问下岗职工时送来的慰问品。五十斤，虽然轻点，但再找不到合适的东西。何况，从理论上讲，死物总是比活物更重些，没有浮力。就用这个吧。
他再到七楼平台上时，身上和脸上已是一层面粉。捆好面袋，牢牢地绑在了伞把上，然后，他把它挪到平台边上。楼顶边上是三四十公分的水泥围墙。虽然他已经熟悉自己家附近的环境，但是为了保险，他还是又往下看了看。过道一边没什么东西，连根电线之类的东西都没有。他拿出了秒表，他要看看，这样落下去需要多长时间。他把面袋放在水泥墩上，打开了伞。伞身打开时他被弹了一下，他就势蹲了下来，把面袋推了下去。
他跪在平台上，上半身整个趴在水泥墙上，头往下探着，眼睛一眨都不眨，生怕一眨眼的工夫，一切都过去了。刚下去时，伞在水泥墙头上挂了一下，摇晃了几下。只有那么不到一秒的时间，那伞就带着那袋面飘了起来，不过开始因为总是挂在墙上，飘得磕磕碰碰，摇摇晃晃的，很快，飘稳当了，但随着就着了地。他有些遗憾，似乎刚开始，还没怎么看清楚，面袋子就落地了。落地的声音并不大，这让他相信，这袋面还是飘了一程，而不是直通通掉下去的。试想，如果就这样从七楼上扔下一袋面去，这三更半夜的，那声音不说是惊心动魄也是够吓人的。他很快跑下一楼。发现那袋面居然没有倒，半斜着身子，伞在一旁靠着地。他又检查了一下，发现，哪都好好的。
他几乎要跳起来。回去再按书上说的换算一下时间，如果下落时间符合，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他扛着面袋，拿着伞，几乎是一路小跑颠到了楼上。
一推门，老婆插着腰站在门口，你给我出去，我他妈看了一天摊，回来清汤寡水不说，连个正经觉都睡不上。你还是个男人吗？他赶紧把门关上。别让邻居都听到了。你还知道丢人，你他妈的就知道穷折腾，你看你都把这个家折腾成啥样子了，你怎么不觉得丢人。你倒是像别人家的男人一样，越折腾越有个样，嫁给你算倒了霉了，上你个孙子的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