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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九一八(1)

1931年 9月 18日,爆发九一八战事。我从不认为九一八是什么事变,而是认为纯粹是日本对华侵略的军事行动,不称战事、战争,而称事变,那是日本人喜欢的称谓。日本人对垂涎已久的东北下手了,短短几天的时间,东北主要城市大半落入关东军之手。

王村闭塞着,不知道外面的消息,王老大带着我的太爷和另一个随从,想到辽宁营口去一趟,营口,那可是东北的药材集散地。

到了望奎火车站,听到了消息,折了回来。王老大把太爷的短枪还给太爷使唤,把太爷带着,一是想让太爷熟悉下做药材生意的门路,二是保护着自己,还有三,两人对撇子,可以唠一路的知心话。

王老大“妈拉个巴子的、妈拉个巴子的”不住嘴地骂。“这鬼子就是不想让咱们消停啊!”我的太爷说。我的太爷和王老大抻长了耳朵谛听着东北的动静。鬼子的蹄音越发地临近。王老大大骂东北军吃干饭,说当初大清朝是扶不起来的阿斗,怎么着民国政府也这么熊蛋呢?有人看见鬼子的军列开往北方。有人说望奎火车站那全都是鬼子。黑龙江省代主席兼军事总指挥马占山备战齐齐哈尔,根本不理会鬼子的劝降。东北,还有马占山!

胶皮轱辘马车装载了高高的玉米秸,奔王家大院走,正在毕家放牧的马群中穿过的时候,东南方,一队骑兵出现,旋风般就到了近前,而且围住了马群,王家的大车也被围在了中间,王家的马、毕家的马敌对地咴儿咴儿地叫。鬼子的马哼哼着。

鬼子军官打量着毕家的马匹,说:“呦西!呦西!”跟汉奸翻译哇啦哇啦,汉奸翻译就指着放牧的马匹问:“这些马是谁家放养的?”没人吱声。那先前骂过我太爷的双子往给王家干活的大人背后躲。鬼子军官生气了,哇里哇啦。翻译高声:“大日本皇军不想发火,只想友善,可是如果敌对大日本皇军,那就只能被消灭!被消灭!”没人吱声。双子在发抖。鬼子军官哇里哇啦。

翻译说:“大日本皇军看好了这些马,想购买这些马,是想跟你们做买卖!”

“那你们去找毕来福吧。”有人说。

“谁是毕来福?”翻译问。

双子慢腾腾地上前:“我是他家放马的。”

翻译跟鬼子军官哇啦哇啦,鬼子军官指着双子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呦西,你地带路,我的,要见你们的东家。”双子上了马,打了个口哨,马儿嘶鸣。“你们围着我咋能走啊!”双子说。鬼子骑兵闪开了路,双子赶着马群在前,鬼子骑兵在后跟随。王家的大车也跟着回村。但是,和鬼子骑兵隔着远远的距离。大车打毕家大院跟前经过的时候,汉奸翻译正跟毕财主交代:“大日本皇军看好了你的这些马,几天后带钱来取马。价钱上是亏待不了你的,这几天你要好好地照管好这些马!”“好的,好的。”毕财主点头哈腰。双子不管东家和鬼子的交易,兀自将马往马圈里赶。王家的大车到了王家,王家一堆人迎了出来,王老大和我的太爷都迎了出来,随大车回来的人说,鬼子的骑兵看好了毕家的马,要买。“哦,敢情是那老屄把鬼子招惹来了。”王老大说。“嗯,是他们家的马把鬼子招来的。”随大车回来的人笑着说。王老大阴沉了脸,我的太爷也阴沉了脸,两人都望向毕家大院,那边传来马的嘶鸣。“妈拉个巴子,鬼子要骑着老屄家的马祸害咱中国人呢!”王老大说。我的太爷点头。“当初是八国联军闹腾,现在是小鬼子自己就要翻天!”王老大说。“嗯。”我的太爷点头。王老大走到驾辕的高头大马前,爱怜地拍了拍马的脑门,向我的太爷说:“咱们这块儿水草养的马好啊!”“嗯。”我的太爷点头。王老大抬头望天,好像天上有啥令他凝眸。望了阵天,悄然地回了屋。那天晚上,等村里人都睡了,王老大派人叩响了我的太爷家的门扉,叫去了太爷。

王老大在客厅里等我的太爷,人来了,只是撩起眼皮看了眼,就仍然紧锁双眉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锅,而且还挺忧伤地叹气。“鬼子的事吧?”我的太爷问。王老大僵滞了下,猛地起身,向我的太爷招了下手:“看看咱家的牲畜去。”王家也是养着十几口马的,月光之下马棚一片安详,马儿润泽的眼睛望着主人,有的还打起了响鼻,好像是在跟主人说话。“都是好马啊!”王老大说,喉咙间有点发哽。

我的太爷点头,模糊地有点明白王老大要干啥了。

王老大来到一匹叫作老黑的马面前,四目相对,他忽然抱住马首脸紧紧贴着马的脸,黑暗中我的太爷觉得王老大落泪了,老黑哼哼着,老黑好像也很伤感。老黑是王老大的坐骑,那马啊,毛黑得跟黑缎子似的,每当王老大跨上马的时候,那马啊,都会仰首长长地嘶鸣一声,抒发着与主人相处的快乐、骄傲。

后来王老大撒手,望向我的太爷,坚定地说:“为了马占山那匹老马,咱们的马得死!老屄家的马得死,咱们的马也得死!光他家的马死,恐怕日本人不会放过我的,就都死!”

我的太爷点头。

“明晚下手!”王老大说。

我的太爷点头。虽然没问,太爷也知道王老大是要投毒。上百匹马呢,要是宰杀可是惊天动地。摆弄药,也是王老大的看家本事。而且王老大毒死狗熊的事是王村的逸事。那是太爷还没来到王村的事。上秋的时候,王家的苞米地,毕家的苞米地,出现被狗熊祸害的痕迹。不是有那么一种说法吗,熊瞎子掰苞米,掰了一棒丢一棒,一祸害就是一片。王老大把苞米棒下了毒,装在袋子中上了山,踅摸到了狗熊的窝,就把那些苞米棒丢在窝的附近,而后打道回府。第二天带了几个扛活的,狗熊就躺在那了,死在那了,扛活的抬回了狗熊。狗熊是被毒死的,炖狗熊肉的时候,王老大放了化解毒素的药,王家上上下下大吃了一通狗熊肉。数九寒天的时候,王老大就会穿上那件狗熊皮的皮袄,那毛润润地黑,戴顶黑貂皮帽,那毛润润地黑,乘着那匹叫作大黑的马,大黑的毛润润地黑,身材魁梧的王老大显得绝对的高贵,就毕财主家的下人见了,都自己觉得他们那头卑微。我的太爷当时已经听说了王老大这事,很清楚干完了毒死马匹的事谁都会想到毒狗熊的事,谁都会想到肯定和王老大脱不了干系。可是,为了不让鬼子乘着咱的快马对付中国人,哪能考虑太多?

第二天的夜晚,是个阴天,整个王村被浸泡在夜的汁液之中。而且秋风劲,哗哗地掀着夜浪。我的太爷溜出了家,倒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王家大院,可是引起了狗吠,一吠就连片地叫,此起彼应,太爷心中“妈拉个巴子、妈拉个巴子”地骂。不过狗的吠声在强劲的秋风中被微弱。而且那风铺洒着冷意。要变天了哦。

“今晚的天挺好。”王家的客厅,王老大对我的太爷说。

“嗯。”我的太爷点头,随即一笑。

客厅还有王老大的两个心腹——小福和老九,两个护院的。地上是俩麻袋,装着东西的俩麻袋。

“小福和你去老屄家的马圈。你们可得当心,双子是睡在羊圈的,羊圈可就挨着马圈。如果被发现了,你们不能往村里跑,只能往大甸子跑。后半夜的时候再悄悄地回来。要是你们被抓着,王家和毕家就得真刀真枪地火并了!”王老大交代。

我的太爷冷峻地点头。如果王家与毕家冲突,王村将会是两个阵营,王村就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小福扛起了一个麻袋,说了声:“走!”

我的太爷就要去扛另一个麻袋,王老大笑着拦住:“这些是用在这头的,那头那些足够了。”

我的太爷和小福先出村子,而后再往毕家去。北风吹得小福趔趔趄趄,我的太爷要替换着扛那麻袋,小福倔强地拒绝,说:“不沉。”

这小福也是高粱秆的身材,也瘦长的脸,曾经有人调侃说,是不是老毕的私生子啊,小福恼羞成怒,和人家打在了一起。小福的爹被人称作狗熊,矮胖的身材,眼角总是挂着眼屎。小福的娘是个健康的女人,是个偷男人的女人。满村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偷男人的女人,可是,狗熊好像若无其事似的,好像压根就不知道似的。

毕家的马圈和羊圈,中间就隔着一道障子。到了马圈的障子边,小福把麻袋往地上一扔,说:“我去看着双子,你这边就下手,完了就在这等我。”

“好。”黑暗中我的太爷点头。小福就要走,我的太爷赶紧叮嘱:“我可要不了多大的工夫。”

“知道。”小福应了句,就绕向羊圈去。

太爷将麻袋扔进障子里,攀到障子顶端,跳了进去。太爷身手矫捷,义和团的时候太爷是练过拳脚的。其实,王老大还应该笑着跟我的太爷说一句:“你干这事也不是第一回了!”义和团的时候,我的太爷就在半夜的时候潜进洋鬼子的兵营放过火。烧的是马圈,火焰中那些战马四散奔逃。那回咋就没想到投毒呢?投毒多好,神不知鬼不觉的,那些战马呢,就全报销。那时王老大不是药材商,还不太懂得投毒的伎俩。

苞米棒往马槽里一丢,好像压根儿就没睡的马就咀嚼,咔嚓咔嚓地将那还饱含着香甜的汁液的苞米粒从苞米棒上啃下,而后咀嚼,还没咀嚼得细碎,就赶紧再去啃下新的满口的颗粒,能多抢一口是一口。挨个马槽放,马棚活跃起来,在嗷嗷的秋风中马棚活跃起来。但即使是一棒苞米一头一张马嘴甚至唇都在一兜一兜的,马们也不激烈地抢夺。马们不像狗,为一块骨头抢夺起来惊心动魄,马们的抢夺甚至显得温柔。就在毒苞米棒撒遍了所有的马棚的时候,已经有的马哼哼着倒下,马腿抽搐,就是在生命弥散的时候,马仍然不惊心动魄。太爷从进来的地方跳出障子的时候,小福已经在那儿了。

“你把双子咋了?”太爷一惊。

“没咋,就是我把他削晕了。”

太爷也顾不得细问,和小福向野外跑去,绕着回王家大院,免得惊扰村庄各家的狗。

双子不光是毕家放马的,也是毕家的狗,支棱着耳朵睡觉的狗。羊圈中挨着马圈,搭了个窝棚,连炕都没有的窝棚,双子就睡在那里。我的太爷在马圈那头行动的时候,小福守着那窝棚的门。发现了一根棍子,就拎在了手中,守着窝棚的门。当马圈那头马们活跃起来的时候,双子忽然拎了根棍子冲了出来,敢情双子睡觉的时候可能是搂着一根棍子睡的,小福抡起棍子照双子的后脑勺削去,双子闷声趴倒,小福上前查看,刚要探双子的鼻息,听到了双子的呻吟。小福扬起了棍子,双子只是呻吟,小福的棍子没忍心落下,不忍心要了双子的命,何至于要了双子的命?小福守在双子的身边,做好了准备:只要双子要爬起来,就还是要照后脑勺一下子,可不管能不能要了双子的命,肯定是死命的一下子。双子呻吟着呻吟着就没了动静,探探鼻息,还有呼吸,约莫着我的太爷也快把事做完了,小福就撇了双子,去和我的太爷会合。

客厅,王老大哭丧着脸如丧考妣。见我的太爷和小福回来了,就拿目光望你,就拿目光问你。

我的太爷神情凝重地点点头。

“多好的马啊!”王老大哽咽地说。忽然双眼圆睁,向站在一旁的老八说:“把人都给我叫来,去老屄那!”老八“哎”了声,奔出屋喊人,抄家伙,片刻,王家人一位位戳在了王老大的面前,有的还懵懂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各个猎枪在手。

王老大扫视着一位位,走到了客厅的香案前,在那威风凛凛的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关公塑像旁,戳着先前我爷爷持有的那杆长枪,摆着我的太爷持有着的那把王八盒子,敢情王老大把它们当作了护佑的神灵供奉了,王老大抓过长枪,扔给了我的太爷,抓王八盒子在手,向手下说:“毕来福怕我们王家抢了他和日本人的生意,把我们的马都毒死了,我们找他算账去!”声色俱厉,就跟真的一样。虽然有的手下已经知道细情,但王老大的愤怒表演跟真的一样。

到了当院,王老大砰地朝天开了一枪:“妈拉个巴子的,我干死你个老屄!你们都看我的眼神行事!”我的太爷挥下长枪:“看老大的眼神行事!”

枪声惊起了满屯子的狗吠,嗷嗷的。

王老大和我的太爷率领着众护院的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午夜时分奔毕家大院。

满屯子的窗死死地闭着眼睛;满屯子的耳朵支棱着。那一夜的秋风也嗷嗷的。月黑风高夜。

枪声已经将毕家大院惊醒,护院的早腾腾上了房,东南西北地望。大院前的瞭望塔先看到了奔来的人,砰一枪,火光一闪,喊:“站住!”喊声被风消减,就不断地喊。

王八盒子在手的王老大才不管那喊声,带人向前,向前,到了毕家大门前站住,朝天又是一枪:“毕来福,你这个老王八蛋,认钱不认祖宗的老王八蛋,出来说话!”

大门洞开,跟秋风中衰草似的毕来福被簇拥了出来,恼火:“王老大,你不待在你那王八窝跑我这干啥?我毕来福哪块碍着你了?这月黑风高的,就是你要干点啥营生也不能就在这屯子里干吧?也太嚣张了吧?”

“老屄,我知道你跟日本人做营生,你要做汉奸你当你的,可是你也不能下手太狠了吧?我干的是药材的生意,你倒腾的是马匹,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可你竟然担心我抢了你的生意,跑我那投毒去了!妈拉个巴子的,你是不是以为我王老大是吃干饭的?就是有日本人给你撑腰,我也先把你灭了,而后再让日本人灭我!”“啥、啥?投毒?”毕来福结巴。“装糊涂吗?”王老大嗓门比风高。“糊涂就是糊涂,何来一装呢?”毕来福跺脚,“好像你是说你家的马被人投毒了是吧?别瞎跟我吵吵,我去瞧瞧!”就上前拽王老大的衣袖,要跟着前往王家一探究竟。恰在这时,毕家马圈那头传来差了音的呼喊:“马呀!我的马呀!”所有的耳朵向马圈的方向支棱。“马呀,马都死了啊!”呼天抢地。毕来福慌忙奔马圈,踉踉跄跄地奔马圈。王老大很真的狐疑了下,和手下跟随奔毕家马圈。马圈中双子跪在地呼天抢地:“我的马呀!我——的——马——呀!”面对满圈马的尸体,毕来福呆呆,半晌才喊出哭出:“我——的——马——呀!”

瘫倒。“他妈拉个巴子的!”王老大骂。“我——的——马!”毕来福哽咽。“妈拉个巴子!”王老大骂。“我——碍——着——了——谁——啊?下——这——么——狠——手!”毕来福

号啕。

“碍着了马占山!”王老大高声,“要不,就是日本人觉得你通马!私通马占山!要把马匹给马占山!嗯,你本来就给东北军提供马匹!也没冤了你!就是害得我吃挂落!走!”王老大向手下一摆手,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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