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月一个大雨如注的夜晚,斯佳丽真正明白了阿希礼曾说过的“我们现在所面临的境况比战争还要严峻,比俘虏营还糟糕,比死亡还要可怕”这句话含义了。
这个夜晚,汤尼·方丹骑马从琼斯博罗来,那匹马跑得浑身是汗,都快累死了。
这事跟乔纳斯·威尔克森有关。威尔克森一直在挑动黑人跟白人对着干,汤尼一气之下杀了他。他这是在逃避北佬士兵的追杀。
汤尼突然而来,又匆匆而去。他把不安和恐惧留给了斯佳丽。
似乎在一夜之间,佐治亚州到处驻了北方的军队,而亚特兰大的驻军数目更大。这些驻军的指挥官有着极大的权力,甚至对老百姓操有生杀予夺之权。
汤尼逃跑以后的几个星期里,佩蒂姑妈家屡次遭到一批批北军士兵的搜查。他们闯进屋子里,如入无人之境。
因为汤尼的事,她和弗兰克的名字都被写进了北佬的黑名单,随时都有灾祸降临。
斯佳丽的事业正蒸蒸日上,斯佳丽的梦想正一步步走向现实,可是动荡,甚至战乱,又将开始了。那个逃离亚特兰大的夜晚再一次清晰地出现在斯佳丽的脑海里。她发誓过今生再也不去想那个夜晚,那个夜晚是人间地狱。她决不想再有一次那样的经历。
斯佳丽想到了韦德,还想到了她默默藏在心里的一个秘密——她怀孕了。韦德也好,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也好,等待他们的为什么是这个一团糟的世界?孩子应该在和平的环境里快乐地成长。
斯佳丽整天担惊受怕,惴惴不安,她还担心她的锯木厂被没收,因为华盛顿那边正在煽起一场“没收逆产”以偿还合众国战争债务的运动,而且亚特兰大也盛传一种谣言,说凡是触犯军法的都要被没收财产。
锯木厂凝聚了斯佳丽的多少心血呀!它是斯佳丽坚定地活着的根本,她是两个孩子的未来,她所有希望的所在啊。如果它被没收了,葬送的可是她的全部啊!
这种恐惧比围城时期呼啸的枪林弹雨更让人胆战心惊,甚至比战争末期北佬的军队更毛骨悚然。
在心里,斯佳丽只能一方面仇恨北军,一方面又怨恨汤尼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的麻烦。
斯佳丽的坚毅再一次表现了出来。在1866年春天的一片破败和混乱中,她把全部的精力花在锯木厂上,只要锯木厂存在一天,她就要使它赚钱。
只有把钱踏踏实实地揣在口袋里,才是第一位的。其他的事情,斯佳丽什么也不想管,也不想问。斯佳丽恨不能把每天的时间拉长了,好让她赚更多更多的钱。为了赚钱,斯佳丽可以装出既可怜又动人的样子,博得顾客的同情,使他们毫不犹豫地掏出钱来买她的木材。如果这一招不灵,她会情愿赔本,降低价格去打掉她的竞争对手,或者对对手进行造谣中伤,或者以次充好。
这期间,斯佳丽让一个开木厂的白人破了产,并且顺利地按她出的价钱把他的厂子盘了过来,请了休·艾尔辛来帮她打理厂子。
斯佳丽对钱的渴望几乎到了病态。没有一个守财奴数钱数得像她那么勤,也没有一个守财奴比她更怕丢失钱。斯佳丽从来不把钱存在银行里,怕银行倒闭,怕钱被北佬没收。她尽可能把钱放在身上,塞在自己贴身的衣服里,她还把钱分成若干份,藏在家里某个自以为只有她知道的地方。
一切为了六月!
到六月,斯佳丽的第二个孩子将来到这个世界。有了足够的钱,那时她就安心地做一个产妇,做一个新生儿的母亲。
一切为六月做准备!
春天的几个月按照她固有的脚步走过去了,绿油油的五月来临了。
斯佳丽的身子越来越不方便。斯佳丽仍然忙于工作,而变得异常的焦灼。在这些拼命挣钱的日子里,斯佳丽心里只有一个人可以依靠,也只有一个人理解她,他就是瑞特。斯佳丽一直感到奇怪,理解她的人为什么是这个魔鬼一样的混蛋?他为什么总像影子一样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他为什么能让她恼让她恨得咬牙切齿,却也能让她笑?
“斯佳丽,你不久将要生孩子了,有两件事我憋了两个星期一直想跟你说。第一件是你独自一个人赶车很危险,建议你把手枪带在身边。如果我在城里的时候,我一定设法来替你效劳。第二件是你的这匹马性子太倔强了,我担心这家伙使起性子来,你没法控制它。你得给它换一副笼头,要不我去替你换一匹比较温和的马来。”
这是在一个夜幕将要降临的时分,瑞特送斯佳丽回家的路上说的话。
瑞特在关心她!一阵感激之情涌上斯佳丽心头。这两件事弗兰克可从没有提过。
斯佳丽知道一个女人赶车危险,也知道她的马不好,可是她分不出精力来理会这些事情,她觉得这些事是小事,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只要六月一到,就好了。那时她就可以放下一切,回到塔拉庄园。
只要一想到回塔拉庄园,斯佳丽就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斯佳丽真的踏上了回家的路,但不是她原来希望的那样回去,因为六月初威尔写来一封简短的信。这一封信让斯佳丽大叫一声“爸爸”后就晕了过去,这一封信无情地打碎了斯佳丽的计划,这一封信让斯佳丽立刻动身回家,因为这一封信说杰拉尔德去世了。
斯佳丽到达琼斯博罗车站的时候,暮色四起。威尔赶着车来接她。
威尔开始什么话也没有说,斯佳丽心里很感激。她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她也不想在别人的面前哭。
车子拐到通往塔拉庄园的红土路上,那么熟悉、那么亲切的气息扑面而来,斯佳丽想她竟然在亚特兰大待了那么长的时间。
“斯佳丽,有一件事我要征求你的意见,你现在是一家之主了。”威尔说话了。他没有在“斯佳丽”的后面加上“小姐”。
“什么事,威尔?”
威尔扭过头,把温和、严肃的目光对着斯佳丽:“我要你同意我跟苏埃伦结婚。”
斯佳丽身子一晃,差点栽下去。这事太惊奇了,斯佳丽原来以为威尔对卡丽恩有意思,现在怎么一下子是苏埃伦了?
“斯佳丽,你不知道塔拉庄园发生了多少事情。最近几个月来,你怎么不关心我们了?”
竟然有人质问她不关心家!斯佳丽一下子火了:“我不关心?你以为我在亚特兰大干什么?是乘车兜风,是参加舞会?我每个月给你们的钱是打哪里来的?那税钱是打哪里来的?那修房子的钱是打哪里来的?还有那新犁、骡子?”
威尔沉着地打断斯佳丽的质问:“得了,我知道你干了多少活,男人也不如你。”
“好吧,那你快说说塔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斯佳丽稍稍平静下来。
威尔确实喜欢卡丽恩,可是卡丽恩忘不了她那位在战争中死去的小伙子,她已经决定去一家修道院。威尔希望斯佳丽不要阻拦卡丽恩,让她平静地进修道院。威尔决定娶苏埃伦,是因为发现苏埃伦不是斯佳丽想的那么坏,她最大的烦恼是需要一个丈夫和几个孩子。
威尔继续说:“说实话,我舍不得离开这里了,我已经把这里当作我的家了。我爱这里的一切!只要跟苏埃伦结婚,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留下来……”
自然是要提到阿希礼和玫兰妮的。威尔告诉斯佳丽,他们要走了,因为很简单,阿希礼是个男人,他生来就不是干庄稼活的料儿,他更不能靠斯佳丽来生活一辈子,他要离开塔拉去工作,况且这里不是他的家。
“斯佳丽,在我把你父亲的事告诉你之前,我请你别责怪苏埃伦,她完全是好心做了错事。你就是冲她发再大的火,也不能使你父亲活过来……”
“什么?父亲的死跟她有关?”
“千万别急,你听我慢慢说……”
马车慢慢腾腾地在越来越暗的大路上颠簸着前行,威尔心平气和地讲着杰拉尔德的事。苏埃伦始终对斯佳丽和弗兰克结婚充满怨气,对斯佳丽捎回来的钱,她觉得只有大手大脚地去花,心里才好受一点,因为那一切本该属于她的,她要漂亮的新衣服,要一匹马,要一辆四轮马车。后来她开始带着父亲出去散步,还带他到母亲的坟前……
“我不知道苏埃伦小姐要做什么,我多次对她说,不要触动杰拉尔德先生的痛处,可是她根本不会听我的。后来我终于知道了她的计划……”为了在到家之前讲完杰拉尔德先生的事情,威尔把大车停在桑橙树篱笆旁。
“苏埃伦的计划就是要北佬赔偿他们烧掉了的棉花、撵走的牲口、拆掉的栅栏和牲口棚。这个计划是她去了一趟琼斯博罗之后产生的,具体地说看到麦金托什太太后才有的。那天麦金托什太太穿得像贵妇人,她神气地告诉苏埃伦她丈夫是怎样向邦联提出赔偿要求的,说他是一个忠诚的邦联政府支持者,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邦联政府的事,结果政府给了他们一大笔钱。你知道苏埃伦,要她不对赔偿的事动心,那是不可能的。她没有对我们任何人透露过口风,倒是一次次跑去跟那个凯思琳小姐商量,还有那个希尔顿也给她出了不少馊主意,说什么你父亲不是生在这个国家,他没有打过仗,也没有儿子打过仗……苏埃伦小姐的脑子被灌进了这些东西后,回来就开始悄悄实施她的计划,她的计划首先要说服你父亲,向邦联政府宣誓效忠……”
“让父亲宣誓效忠?”斯佳丽叫起来。
“你知道你父亲脑子的状况。她也正是利用这一点想得到十五万块的赔偿金……”
十五万哪!那是数目多大的一笔钱啊!只要在效忠于合众国政府的宣誓书上签个名就能到手了。十五万哪!那要她累死累活地奔波多久才能得到呀?只要撒那么一个小小的谎,那十五万就到了腰包!只有傻子才无动于衷。斯佳丽没法责备苏埃伦,要换了她也会动心的。
“计划本来进行得很顺利,直到她安排他签名的时候出了问题。那时候,你父亲的脑子稍稍清醒了一点,他摇摇头,不肯签名。临到最后关头,遇到这样的事,苏埃伦简直急疯了。在回来的路上,她冲你父亲大喊大叫,而你父亲呢,则像个娃娃哇哇大哭。苏埃伦小姐不甘心失败,她把你父亲带到账房,用白兰地把你父亲灌醉了,终于使他同意签名。在你父亲拿起笔,正要签名的时候,忘乎所以的苏埃伦说漏了嘴。你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可想他知道真相后是怎样的情形了。他愤怒得像一头公牛,把那张纸撕得粉碎,扔在苏埃伦的脸上,大骂着冲出账房来到街上。后来,他看见一匹马,就骑了上去……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是从马上摔下来的。我想他摔断了脖子。”
斯佳丽忍不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