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邦汀被孩子们的哭声吵醒,”她接着说,“我们想出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大门被从外面锁住了,花了好半天才把门打开,等我们出来,快追上它们时,它们已经出了时光圈,外面还有一群它们的同类,看到了我们,这群幽灵嚎叫着向我们扑了过来……”
“那些孩子后来怎么样?”
艾弗塞特女士摇头。她的眼神黯淡了。“它们拿孩子当诱饵,”她说。
艾玛抓着我的手,紧紧地捏着我。佩里格林女士的脸颊沁出了汗珠,也许因为炉火太热,也许因为紧张。
“它们真正想得到的是我和邦汀。我虽然逃脱了,邦汀却不幸被它们抓住了。”
“她被杀了?”
“不,是绑架。半个月前,雷恩小姐和旋木雀小姐的时光圈也发生了这样的事,它们作案的手段如出一辙。它们正在抓捕时光再现者,阿尔玛,而且这次是协同行动。至于它们的目的,我甚至不敢想。”
“所以,它们也会冲我们这儿来的,”佩里格林女士镇定地说。
“即便它们找到这里,”艾弗塞特女士说,“你也是有所准备的。不过还是要小心。”
佩里格林女士点点头。艾弗塞特女士无助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双腿颤抖着,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她哽咽起来。“噢,我亲爱的孩子。请为他们祈祷吧,他们太可怜了,”说完,她转过身,抽泣了起来。
佩里格林女士给她盖上毛毯,然后站起身。我们跟着她走出起居室,留下艾弗塞特女士一人伤心难过。
孩子们围在在起居室门外,一个个缩成了一团,焦虑不安地看着我们。即便他们没全部听见,也知道了个大概。
“可怜的艾弗塞特女士,”克莱尔呜咽着,下嘴唇在瑟瑟发抖。
“她的孩子们也很可怜,”奥利弗说。
“它们会冲我们来吗?”贺瑞斯问道。
“我们得准备武器!”米勒德叫着说。
“用斧头!”伊诺克说。
“还有炸弹!”休说。
“别再说了!”佩里格林女士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我们要镇定。艾弗塞特女士的遭遇确实可怕,但不能让这个悲剧重演。从现在开始,没经我的同意,你们不准出去,而且最起码要两个人一起。一旦看到不认识的人,即便他说自己和我们是同类,也要立刻回来报告。明天早上我们再讨论其它的防范措施,现在不是开会的时间,都回去睡觉吧!”
“但是,佩里格林女士……”伊诺克又发话了。
“睡觉去!”
孩子们急促地回到各自的房间。“至于你,波特曼先生,”她说,“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建议你在这儿住一段时间,最起码等事态平息一点再回去。”
“我不能不回去,否则爸爸会疯掉的。”
她皱了皱眉。“以目前这样的情况,你至少要呆到明天早上吧,”她说。
“这样也行,但你得跟我说恶魔的事。它们杀了我爷爷,我得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怪物。”
她斜着脑袋,饶有意味地看着我。“很好,波特曼先生,我不反对让你知道。但是现在,你得先上床睡觉,明天一早起来再说。”
“现在就告诉我。”为了搞清这个秘密,我等了近十年,现在一刻也不能再等了。“求求你了,”我说。
“年轻人,你真是一个既任性又顽固的家伙,”她转身对艾玛说,“布卢姆小姐,能去帮我拿瓶可可酒吗?看样子今天晚上我别想睡觉了。我只有喝点酒才能保持清醒。”
为了不吵醒孩子们,佩里格林女士带我来到树林边的一个小花房。在一丛玫瑰花中,刚好放着两个底朝天的空花盆,我们在花盆上坐了下来。草地上点着一盏煤油灯,玻璃墙外,天色还未破晓。佩里格林女士掏出烟斗,就着煤油灯点燃。她一边沉思着,一边吐出蓝色的烟圈。良久,她终于说话了。
“很久很久以前,人们误认为我们是神仙,”她说,“但我们并不会长生不老。时光圈只是暂时延缓了这一过程,而且我们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那就是只能停留在现在。这点你是知道的,时光圈里的居民不能离开,否则他们会很快衰老并且死去。这是无始以来无法更改的自然规则。”
她又抽了一口,然后接着前面的话往下说。
“但是,在上上个世纪之交,我们的族人中,有一小群人开始对这个规则感到不满。他们自以为找到了可以长生不老的方法,不仅可以使特殊儿童在时光圈外永享青春,而且可以任意回到过去或者进入未来,但不会衰老或死亡。也就是说,他们认为可以随意操控时间,同时不受死神的威胁。这个想法当然很疯狂,而且无法实现,因为它违背了主宰宇宙万物的永恒法则!”
说到这里,她有点激动。她停了一会儿,以平复自己的情绪。
“我有两个弟弟。他们虽然头脑聪明,但缺乏基本的常识。他们被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蛊惑了。他们一度请求我,希望我能帮他们把这个想法变成现实。我说,你们想成为长生不老的神仙,这是不可能的。但我阻止不了他们。因为曾和我一起在艾弗塞特女士的时光再现者学校上过课,所以他们学到了很多操控时间的方法,这是其他男孩子们学不到的。理事会一再对他们发出警告,甚至是威胁,但他们还是带着几百人去了西伯利亚。和他们一起的,还有几个和我一样的时光再现者,都有很强大的本领。在西伯利亚,他们选了一个存在了几个世纪的时光圈,在那儿开始了实验。我们以为他们会夹着尾巴失败而归,以为他们会在宇宙的自然规律和教训面前变得谦虚,但他们的下场之惨烈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时光圈爆炸了,爆炸声震破了北大西洋亚述尔群岛上的窗户,方圆五百公里之内,每个人都以为那天是世界末日。我以为他们都死了,以为他们死之前连句话都来不及留下。”
“但他们没死,是吧,”我说。
“也可以这么说。但从此以后,他们就像被诅咒了一样。几个星期之后,出现了一群丑陋的怪物,它们专挑特殊儿童进行攻击和伤害。一般人只能看到它们的影子,只有你爷爷和你能看到他们的真实面目。后来我逐渐意识到,这群长着触须的怪物就是我弟弟和他们的同伴。从爆炸后的废墟中爬出来后,他们不仅没有成仙,反而成了魔鬼。”
“他们的实验,到底是哪儿出问题了?”
“至今这还是一个存有争议的问题。有一个观点认为,他们回到了太久远的年代,那时他们的灵魂还没有形成。因为没有灵魂,我们管它们叫空心鬼。一个残酷也具讽刺意味的事实是,它们确实练就了长生不老之术。在时光圈外,它们可以活上千年,但必须与世隔绝,此外,它们要承受肉体的折磨,还要捕猎。最为关键的是,它们必须吸取自己族人的鲜血,因为只有我们的鲜血能让它们减轻痛苦、获得解脱。一旦它猎食了足够的特殊人类,就会成为幽灵。”
“怪不得,”我说,“我和艾玛第一次见面时,她就说我是幽灵。”
“如果之前没观察过你,我也会这么认为的。”
“幽灵长什么样子呢?”
“如果说空心鬼的世界是地狱,那么幽灵的世界就是炼狱。幽灵和普通人几乎没有二致,它们没有特殊能力,但是必须为空心鬼捕食,为它们提供肉和鲜血——尤其是特殊儿童的鲜血。这是一个可怕的循环,会一直持续,直到所有的特殊儿童都成为僵尸,然后所有的空心鬼都成为幽灵。”
“但什么能阻止他们呢?”我问,“它们曾经也是特殊儿童,难道不知道你们的藏身之地吗?”
“还好,因为它们全部失忆了。而且,尽管幽灵也很强壮,但它们不像空心鬼那么可怕,因为它们混居在普通人中,要受人类社会各种规则的约束。人类很难识别它们,因为它们看上去和普通人没有区别,只有几个特征是它们独有的,比如眼睛。它们的眼睛没有瞳孔。”
我开始起鸡皮疙瘩,因为爷爷被杀的那天晚上,我见过一个给草地浇水的男人,他的眼睛就是这样的。“我见过一个。当时以为他是个瞎子。”
“这说明你比大多数人更善于观察,”她说,“它们十分善于伪装,一般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比如火车上,它们会穿着灰色的西装,看上去就像一本正经的公司职员;在人群中,它们会装成乞丐,没人会怀疑它们的真实身份。也有一些幽灵甘愿冒险,把自己暴露在众人之前,它们摇身一变,成为医生、政客和神职人员,目的是接触更多的人,从而在更大范围内发现混杂在普通人中的特殊儿童,比如你爷爷艾贝。”
佩里格林女士拿起从屋子里带出的一个相册,和我一起翻了起来。“这几张照片,我们复制了很多,已经发给了各地的特殊儿童,目的是让他们提高警觉。你看这张。”她指着一张照片。照片上,两个女孩骑在一只驯鹿模型上,在她们旁边,一个瞎眼的圣诞老人正从鹿角中斜睨着,他的眼神和表情让人毛骨悚然。“这个幽灵是圣诞节在美国的一个商店发现的。他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取得孩子们的信任,并和他们打成一片,从他们身上寻找特殊儿童的蛛丝马迹。”
她翻出一张牙医的照片。“这个幽灵是个医生。他手中那个头盖骨,很可能来自于一个被他伤害的特殊儿童。”
她翻到另一张。这是一个小女孩,看到地上有个模糊的阴影,她蜷缩成一团。“这是玛西,三十年前,她离开我们,去了一个乡下家庭。我劝她别走,但她很坚决。不久之后,她就在等校车的时候被幽灵抓去了。现场留下了一个相机,里面刚好有这张照片。”
“谁拍的?”
“幽灵。它们喜欢稀奇古怪的姿势,而且一般会拍照以留作纪念。”
看着这些照片,我内心的恐惧生起一股似曾相识的不祥感,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致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之所以把这些告诉你,因为这是你与生俱来的权利,”佩里格林女士说,“但我同样需要你的帮助。你是唯一可以自由进出时光圈而不会引起怀疑的人。在外面的时候,希望你留心观察,如果看到新来的人,立马回来告诉我。”
我想起了那个捕鸟的人。“前两天就有一个,”我说。
“你看他的眼睛了吗?”她问。
“没有。那时天很黑,他戴着顶大帽子,脸被遮住了。”
佩里格林女士的眉毛皱成了一团。
“怎么,你认为他是个幽灵?”
“只有看了眼睛才能确定,”她说,“但我更担心的,是你可能被跟踪了。”
“你的意思是有幽灵跟踪我?”
“可能是你爷爷被杀的那天晚上看到的那个。它们之所以暂时放过你一命,因为知道你会带它们到一个更富饶的地方,就是这里。”
“它们怎么知道我是特殊儿童的呢?我自己都不知道!”
“它们既然能认出你爷爷,自然也能认出你,道理是一样的。”
我回想着它们可能杀我的机会。爷爷被杀后,好几次我感到它们正躲在附近。它们是不是一直在观察我,会不会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并且跟踪到这里?
我把脑袋埋到膝盖,不敢再往下想。“我想喝一口你那种酒,但你不会答应,是吧,”我说。
“当然。”
我的胸口突然发紧。“我还安全吗?还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吗?”我问。
佩里格林女士拍着我的肩膀。“在这儿你会没事的,”她说,“你可以留下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我想跟她解释,但一时结巴了。“但是我……不可以……我爸妈……”
“他们虽然爱你,”她低声说,“但永远不能理解你。”
回到小镇时,太阳已经在街道上投下第一道长长的影子,喝了一整夜酒的人们跌跌撞撞地踏上了归途,不时有人撞到树干上;穿黑靴子的渔民正一个个向港口走去,对他们来说,新的一天又开始了。爸爸刚刚睡醒,正准备起床。我回到自己卧室,赶紧再穿一件外套以遮住身上的沙子。几秒钟之后,他推门进来了。
“你还好吧?”
我假装打瞌睡,把他往外推。他出去了。我一直睡到了中午,醒来之后,发现公共客厅的桌子上留着一张便条,还有一盒感冒药。我笑了,甚至有点后悔不该跟他撒谎。我开始为他感到担心。也许他正在悬崖边,一边举着望远镜,一边做笔记,不远处,那个疯狂的杀羊凶手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我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拿起雨衣出门了。我围着村庄和附近的悬崖转悠,希望能找到爸爸或遇到那个举止怪异的捕鸟人并仔细看看他的眼睛,但没看见他们。傍晚时分,回到神父之穴,发现爸爸在酒吧,正跟人喝酒。旁边放着几个空酒瓶,估计他已经回来好半天了。
我坐到他身边,问他有没有看到那个捕鸟的,他说没有。
“好吧,如果下次看见他,”我说,“听我一句,离他远点,好吗?”
他不解地看着我。“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讨厌他。如果他是个疯子呢?如果羊是他杀的呢?”
“你的想法怎么总是这么奇怪?”
我真想把什么都告诉他,让他从父母的角度给我出出主意。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一切都回到从前,多想继续做那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要是没发现那封信该多好,我们就不会来这里。我坐在爸爸旁边,一句话也不说。今天是星期二,我的人生掀开了新的一页,因为直到今天,我才真正认识和了解自己。我回忆着之前一个月的点点滴滴,发现那已经成为遥不可及的过去;我试着预想未来一个月可能发生的事,发现未来根本无法想象。最终,我和爸爸无话可说,只好去楼上一个人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