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续念叨起来,虽然声音颤抖,但说得更大声,几乎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见,“他忧郁地靠在那里,面如死灰,嘴唇干瘪!他的一双笨脚已成朽木,疮痍已经干枯!”我终于记起来了,这是他为博物馆的沼泽男孩所作的诗。
“哦!雅各布,我曾那么用心地照顾他,”他说,“每天都为他掸去玻璃上的灰尘,为他换土,为他筑巢,就像在照顾我自己受伤的孩子。我照顾得这么细心,但是……”他浑身颤抖,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很快凝固住。“他却杀了我,”他说。
“你是说沼泽男孩吗?”
“让我死去吧,”他恳求地说,“我被他伤透了心。”他冰冷的手抓着我的肩膀,声音再次变弱。
我看着伊诺克,向他寻求帮助。他用力地捏了捏羊心,然后摇了摇头。“不行了,伙计,你得快点。”他说。
这时,我记起佩里格林女士说过一句话:只有在它们吃东西的时候才能看见它们,但那时已经太迟了。我明白了,尽管马丁说的是沼泽男孩,但并不是沼泽男孩杀了他。他看到的是空心鬼,但误以为是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沼泽男孩,并为此留下伤心的眼泪。
与生俱来对恐惧的直觉再次在我体内发作,它紧紧地包围着我,令我浑身发热。我转过身。“是空心鬼干的,”我说,“它还在岛上,藏在某个地方。”
“问问它藏在哪儿,”伊诺克说。
“马丁,请告诉我们,你是在哪儿看到它的。”
“饶了我吧。我被他伤透了心。”
“你在哪儿看到它的?”
“他找到了我的家门。”
“是那个老人吗?”
他的呼吸奇怪地哽结着。他转动眼珠,目光转向我们身后。尽管很难跟上他,我还是跟着他眼珠转动的方向,慢慢回头。
“不,”他说,“是他。”
这时,一道光扫在我们身上。后面传来愤怒的吼声——“谁在这儿!”
艾玛合上手,火光熄灭了。我们飞快地转过头。门口站着一个男人,他一手拿手电筒,一手拿手枪。
伊诺克扔掉手里的冰块,艾玛和布朗尼给木槽盖上杂草,以遮住马丁。“我们是无意间闯进来的,”布朗尼说,“我们这就走,真的!”
“站着别动!”男人吼道。他语调平稳,不带口音。在微弱的手电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穿了几件夹克,衣服套了一层又一层。仅从这一点我就猜出了他是谁。没错,是那个捕鸟的。
“先生,我们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伊诺克哀求着他,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十一、二岁的孩子,“我们只想找两条鱼,我向你发誓!”
“是吗?”那个人说,“看来你们已经挑到了一条,让我看看是条什么样的鱼,”他的手电光在我们中间来回转动,似乎在叫我们让路。“都到一边去!”他命令道。
我们让开。他的手电在马丁的身上扫了几遍。奇怪的是,面对马丁惨不忍睹的尸体,他似乎毫无反应。“上帝啊,这条鱼看起来真奇怪”,他说,“一定还是活的。看,他在动呢!”他的手电光聚集在马丁脸上。马丁的眼珠翻了过去,嘴唇轻轻地动了几下。这是回光返照。伊诺克给予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你是谁?”布朗尼问。
“那要看你问的是谁了,”那个人说,“而且,和这个问题比起来,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你们是谁。”接着,他拿手电指着我们,像拿着档案一样,把我们的身份一一说了出来。“艾玛.布卢姆,会生火的女孩,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买主,被父母遗弃在马戏团;布朗尼.布兰特尼,坏脾气的嗜血女孩,直到有天拧断了继父的脖子,她才知道自己是个大力士;伊诺克.奥康纳,出生在一个从事殡葬业的家庭,家人不明白为什么客人总是平白无故地离开,原来他有起死回生之术。”当他说出大家的来历后,每个人都吓得往后退。接着,他把手电对准我。“这是雅各布。这几天你一直和这几个特殊孩子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清了清嗓子。再次说话时,他的声音急剧变化了。“难道你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吗?”他用新英格兰口音说,“不过,我不过是个又老又穷的司机,我猜你记不住我。”
虽然看似不大可能,眼前这个人还是让我记起了校车司机巴伦。他是个卑鄙的家伙,脾气很坏,而且顽固不化。记得每天下午下车时,他总是站在我面前,冲我喊道:“波特曼,站到最后面!”同学们非常讨厌他。八年级最后一天,我们在他年鉴照片的脸上插进钉子,放在驾驶座上,以此表达对他的侮辱和报复。
“巴伦先生?”我说出了他的名字。在微弱的手电光中,我想看清他的脸。
他大笑了一声。接着,他再次清了清嗓子,又变了一个声音。“可能是他,也可能是花匠,”他用拉长的佛罗里达口音说,“您的树该修剪了。我可以给你开个便宜的价钱!”这正是花匠的声音。我家的花园和泳池好几年都是他负责维护的。
“你是干什么的?”我问,“你怎么知道他们?”
“因为我就是他们,”他用平常口音说。说完,他大笑起来,似乎我的惊恐给他带来很大的满足和乐趣。
我回忆起来。我有没有仔细看过巴伦先生的眼睛?确实没有。他总是戴一副巨大的老人太阳镜,几乎遮住整张脸。花匠不仅戴着太阳镜,还戴着一顶宽边帽。我什么时候仔细看过他们?这个变色龙一样的家伙在我的生活中还扮演过哪些角色?
“发生什么了?”艾玛问,“这个人是谁?”
“闭嘴!”他骂道,“现在轮不到你说话。”
“你一直在注意我,”我说,“羊是你杀的,马丁也是你杀的。”
“你说谁?我?”他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我没杀,”他说。
“但你是个幽灵,不是吗?”
“那是他们的叫法,”他说。
我不能理解。关于这个花匠,自从三年前妈妈将他解雇,我就再也没见过他;至于巴伦先生,那次恶作剧之后,他就彻底从我生活中消失了。难道他们——他——一直在跟踪我?
“你怎么知道要到这儿来找我?”
“为什么这么问,难道你不知道吗,雅各布,”他的口音又变了,“当然是你自己偷偷告诉我的。”这次是一个中年美国男人的口音,声音柔和,说话的人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他竖起手电筒,刚好照在他脸上。
前几天留在他脸上的胡须已经不见了。毫无疑问,是他。
“戈兰医生,”我说。在风雨声中,我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回忆着几天前和他通电话的情形。他那头很吵,他解释说在机场;原来不是接他妹妹,而是要来这里。
我感到一阵眩晕,浑身麻木,于是把身体靠在马丁的木槽上。“那个邻居,”我说,爷爷被杀那天晚上,在草坪上浇水的那个老人,也是你。”
他笑而不答。
“但是你的眼睛,”我说。
“那是隐形眼镜,”他说。他伸出大拇指,露出一只空白的圆形镜片。“戴着它们还是很有趣的。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是的,在普通人眼里,我是一个执业医生,这让我觉得很可笑。不过,尽管对你的治疗是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我并不认为那完全是浪费时间。实际上,我可以继续帮你——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求你,雅各布,”艾玛说,“别听他的。”
“别担心,”我说,“我已经被他骗过一次,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戈兰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他接着说:“我保证你的安全,你还可以得到很多很多钱。我可以让你继续过从前的生活,雅各布,只要你跟我们合作。”
“你们?”
“马尔萨斯和我,”他说。他转过身去叫他的同伴。“过来打个招呼吧,马尔萨斯。”
他身后出现一个阴影。过了一会儿,一股有毒的恶臭袭来,我们下意识地往后退。布朗尼捂住嘴巴,艾玛握紧了拳头,似乎在考虑向它出击。我碰了碰她的胳膊,用嘴形告诉她,等等。
“这就是我的计划,”戈兰接着说,“你帮我们找到更多和你一样的人,作为回报,我可以保证你的生命不会受到马尔萨斯和它同类的威胁。你可以回家。如果有空,你可以和我一起周游世界,我可以给你丰厚的报酬。我会告诉你爸爸妈妈,说你是我的研究助理,”看样子,他很想说服我。
“如果答应你,”我说,“我的朋友会有怎样的待遇?”
他拿着手枪,摆出一副无关紧要的姿势,轻蔑地说:“很早以前他们已经做出选择了。更重要的是,现在有一项宏伟的计划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你将成为其中的一分子。”
我有没有考虑过?我想,那一刻我一定动过心,哪怕只是一念间。戈兰医生承诺的,正是我苦苦求之而不得的生活,也就是说,我不必永远呆在时光圈,不必担心一出去就被杀死。但是,当我看见我的朋友,看到他们焦虑不安的脸,这个念头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怎么样?”戈兰说,“你想好了吗?”
“如果想让我帮你,除非我死了。”
“哈哈!”他说,“不过你已经帮我了。”说完,他开始退向门口。“很遗憾我们的治疗不能再继续了。不过这不完全是损失。你们四个足够让马尔萨斯摆脱退化形态,为了这一天,它等了很久。”
“哦不!”伊诺克呜咽着说,“我不想被吃掉!”
“别哭了,真丢人,”布朗尼厉声说,“我们只需杀了它们,不过如此。”
“真希望我能留下来,”戈兰从门口说,“这场戏会很精彩,我喜欢!”
说完他就走了,留下我们和它对决。我听见它在呼吸,甚至闻到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味。我们一步步往后退,直到背碰到墙。我们紧紧地靠在一起,就像等待行刑的囚犯。
“我需要一点光亮,”我对艾玛说。由于惊恐过度,艾玛差点忘了自己有特殊能力。
火球在她手上点燃了。在憧憧的阴影中,我看见了它。它隐藏在几个木槽中间。我似乎又进入梦魇。它弯着腰,赤裸的身体上看不到任何毛发,灰黑色的皮肤松垮地下垂,上面带着杂色的斑点。它的眼睛流着脓液,弓着腿,脚缠在一起,手上长着肉瘤,像退化的爪子。这是一个干瘪、萎缩的躯体,老得不能再老,看上去像一具存放了很久的干尸。它身上最显着的部位是下巴。那是一个硕大的下巴,上面长着又长又尖的牙齿,就像一圈牛排刀。因为牙齿太大太尖,它嘴里不能含有长肉的器官,因此,它的嘴唇往外翻,嘴巴往后拉,不管什么时候,看上去都像一个正在狞笑的疯子。
接着,它呲开丑陋的牙齿,张开嘴巴,伸出三条结实的舌头。这些舌头和我的手腕一般粗,长度超过了十英尺,蔓延到了木屋中央,悬在半空中蠕动着。那个怪物喘着粗气,通过脸上的两个小孔嗅我们的气味,琢磨着怎么更好地吃掉我们。也许我们注定要成为它的美餐,正因为如此,它似乎不急于吃掉我们。就像任何一个贪吃的人一样,在享用美味的时候,一般不会着急。
其他人虽然看不见它,但从墙上看到了它的影子。艾玛擦一下胳膊,火光更亮了。“它在干什么?”她问,“它为什么不过来?”
“它在逗我们玩,”我说,“它知道我们跑不掉。”
“我们才不会坐以待毙呢,”布朗尼说,“让我去。看我不拔出它的牙!”
“如果换成是我,即便有你那么大的本事,我也不会靠近它,”我说。
空心鬼笨重地向前移了几步,它的舌头伸得更长了,然后兵分三路,一条伸向我,一条伸向伊诺克,另一条伸向艾玛。
“你给我们出去!”艾玛叫喊着,挥动着手里的火球向它刺过去。碰到火光后,那条舌头先是缩了回去,然后又伸了出来,像一条准备进攻的毒蛇。
“我们试试看能不能跑到门口!”我叫道,“空心鬼在左边第三个木槽,我们从右边出去!”
“可我们再也走不出去了!”伊诺克哭喊着。那条舌头碰到了他的脸颊,他发出一声尖叫。
“数到三,我们一起跑!”艾玛喊道,“一……”
这时,布朗尼像个女鬼一样嚎叫着,向它冲了过去。它尖叫了一声,后腿站立着,松垮的皮肤紧绷起来。正当它准备伸出舌头,布朗尼使出全身的力气,推着马丁那个木槽,等木槽的一端倾斜一点,她将胳膊伸到木槽下,然后将整个木槽倾斜着举起来,走到左边第三个木槽旁,对准空心鬼,将木槽砸了下去。木屋中发出一声巨响。
布朗尼被弹了回来。“快走!”她喊道。她的喊声刚落下,木墙倒塌了,她也随之倒下。倒下后,她在木板上踢出一个洞。最小的伊诺克先钻了出去,接着是艾玛。我正准备叫她一起走,却被她抓住肩膀扔了出来。我跌入一个水坑,冰凉的雨水钻进我的衣服,冷得我打了一个哆嗦,但不管怎么说,任何感觉都比被空心鬼的舌头缠住脖子要来得舒服一些。
艾玛和伊诺克拉着我的腿,将我从水坑中拖出来。我站起身,和他俩一起往前跑。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艾玛叫布朗尼的名字。我们停下来,转过身,发现她没和我们一起。
我们叫着她的名字,在黑暗中四处寻找,但再也没有勇气回到木屋了。突然,伊诺克叫道:“在那儿!”
顺着伊诺克所指的方向,我们看见了布朗尼。她正斜靠在木屋的一角。
“她在干什么?”艾玛喊道,“布朗尼,快跑!”
她似乎抱住了木屋。接着,她后退几步,跑动起来,肩膀向屋角的支撑物撞了上去。木屋轰然倒塌,冰块、木头溅了出来,被狂风吹到街上,散落得满地都是。
我们欢呼起来。布朗尼咧嘴笑着,向我们飞奔过来。在雨中,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然后大声笑了起来。
但这种快乐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刚才发生的一切令大家惊魂未定。艾玛转向我,问了一个问题。我相信,这个问题也正在其他人的脑子里盘旋着。
“雅各布,那个幽灵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关于你的事?还知道我们?”
“你还叫他医生,”伊诺克说。
“他是我的精神医生。”
“精神医生?”伊诺克说,“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他不仅向幽灵出卖了我们,自己还疯狂到了极点!”
“把你的话收回去!”艾玛叫着,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正准备还击,我站到了他俩中间。
“住手!”我把他们推开。我直面伊诺克,说:“你错了。我没疯。是他让我认为我疯了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是特殊儿童。不过有一点你是对的,我确实出卖过你们,因为我把爷爷的故事告诉了一个不了解的人。”
“这不是你的错,”艾玛说,“那时你还不知道我们是真实存在的。”
“不,他知道!”伊诺克咆哮起来,“艾贝把什么都告诉了他,还让他看过我们的照片!”
“戈兰什么都明白,只是不知道怎么找到你们,”我说,“是我把他带来的。”
“你进了他设下的圈套,”布朗尼说。
“我想让你们知道,我很抱歉。”
艾玛给了我一个拥抱。“没事了。我们都还活着。”
伊诺克说:“眼下,那个家伙肯定还在。为了找到我们更多的人,我敢打赌,他正准备亲自去时光圈!”
“哦,上帝,你说得没错,”艾玛说。
“既然如此,我们最好赶在他之前回去,”我说。
“还得抢在它的前面,”布朗尼指着已经成为废墟的木屋说。在那片废墟中,木板已经开始移动了。“很快它就追上来了,我再也没有多余的东西可以砸它了,”她说。
还没等人喊出来,我们已经出发,沿着街道向时光圈的方向跑去。风依旧在咆哮,雨还没有减弱的迹象。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漆黑夜晚,我们冲出小镇,经过一排排村舍,越过田野,沿着山坡往上爬。倾流而下的洪水漫过我们的鞋子,每走一步,我们都可能摔倒。
首先摔倒的是伊诺克。我们拉起他,继续往前跑。快到山顶时,布朗尼的脚突然不听使唤,带着她往后滑了十几英尺才停下来。我和艾玛不得不回去拉她起来。抓住她的胳膊时,我扫了一眼身后。后面除了漆黑的夜晚,就是瓢泼的大雨,没有空心鬼的踪影。可能因为没有光,我能看见空心鬼的天赋无法发挥作用。当爬到山顶,我惊奇地发现漆黑的夜空出现了一束细长的光亮。我转过身,看到了它。它还在山下,正顺着我们上山的路线飞快往上爬。它强劲有力的舌头嵌入泥土,支撑着它的身体悬在半空中,看上去像个巨型蜘蛛。
“走!”我喊了一声。就这样,我们坐在地上,急速向山下滑去,很快就到达山脚。我们站起身,继续朝前跑。
跑着跑着,又一束光亮起来了。它这次离我们更近,我们不可能逃脱。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制造假象以分散它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