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手机的铃声在雪花纷飞的清晨显得异常刺耳:“老板,那个家伙又来电话啦”稚气未脱的童声一遍一遍叫喊着。
一夜未眠的小杜牧,头晕晕的,浑身软绵绵的。她躺在床上,懒洋洋的伸手拿起手机,电话里传来杜传急促的声音:“姐,你马上到派出所来,有姐夫的消息,快点。。”小杜牧的脑袋“嗡”一下魂灵出窍,素面朝天,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冲出大门。。
她已记不清自己是怎样顶着一头大雪进的派出所,又是如何从派出所出来,满脸的雪水泪水,刘海直直的挂下来,伴着泪水紧紧的挂在眼睛上苍白的脸颊上,手和脚都不是自己的了,浑身面一样,软软的,在弟弟夫妇的左右搀扶下,顶着漫天大雪,艰难的走回家。
虽然弟弟夫妇一直陪在身边,安慰自己,可是,她内心盼望着有一天,开朗阳光的丈夫,突然在自己面前出现,抱歉的露出微笑,摸摸自己的头,把自己揽入怀中,任自己拍打撒娇。。她怎样也无法相信丈夫已经死了,已经永远永远离开自己了,再也看不见他英俊的脸庞,看不见他魅力四射的笑脸,再也无法依靠在他宽阔的温暖胸膛上撒娇,再也没有机会陶醉在他幽兰般的体香里。。
这个和自己风风雨雨走过二十余年岁月的积极开朗,风华正茂,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自己的天,自己的地,自己的心,自己的肝,自己的全部的他,永远,永远的在自己生活的温暖小屋里,在这个倾尽心血经营的公司里,在这个每天生活的街道上消失了,没了,不复存在了,不再出现了。。她完全无法接受,无法接受,无法接受。。她的心应验了不久前做的梦:急速跌进了万劫不复伸手不见五指的万丈深渊。。她的心在收束,一刻不停的紧紧的在收束,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这个可怜的娇小身躯的美丽少妇,如何能够承受塌下来的天,如何承受塌陷的地。。人们手忙脚乱的喊来医生,把她从死神手里抢回来。
不知过来多久,醒来的小杜牧看着桌子上放着的丈夫的遗物:屏幕被压裂的手机,汽车钥匙(汽车已经从护城河里打捞出来)和放在地上的一只沾满泥土,被水浸泡的变了型的皮鞋。她的泪水如断线的珍珠,唰唰的坠落,嗓子被堵,好像失声了,哭喊不出来,只会默默的,默默流泪。。一颗心被挤压着,被撕裂着,被碾踏着。。她完全绝望了!
杜牧的父母来了,亲朋好友来了,走了。一波连着一波。。
她像个木头人一样默默地看着,神情恍惚的,泥雕木塑,礼貌的和客人说话,道别,似乎是说着别人的事,自己只是个旁观者。弟弟,弟媳小红,秘书小顾,一直在劝着:“姐,你想开点,想开点,大声哭出来会舒服一点的。。”可是,对于小杜牧来讲,她内心的天已经崩塌了,她的心已经死了,她已经有了投奔丈夫的决心,她要为丈夫料理好后事,去和丈夫团聚。这个刚烈的女子有了追随丈夫脚步的信念。从牵手那天起,她就暗暗下定决心,好不容易得到的宝,一定会深爱,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她是言必行,行必果的人。
大厅很快被布置了杜牧的灵堂,桌子上放上了杜牧的正装照,照片正上方耷拉着一朵黑纱结的花朵,花朵左右的黑纱像两只手沿着相框向下环绕着,相片前,左右点着蜡烛,蜡烛上的火苗诡异的跳动着,二柱蜡烛的中间放着四只碗,里面或鱼,或肉,或鸡鸭,或蔬菜,周围还放着苹果,香蕉和橘子。桌子底下的录音机里,哀乐一遍一遍播放着。。
小杜牧,头披白纱,身穿白衣白裙,脚穿白鞋,坐在灵堂的正面,手里紧紧握着丈夫生前酷爱的洞箫,呆滞的目光默默的看着灵桌上丈夫面带微笑的相片,思绪飞离了躯壳,飞进了时间的隧道,朔源而上,回到了那天被苗苗家人劫持的那个夜晚,那个改变她人生历程的那个节点上。。
人生的十字路口,由于偶发事件,常常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走向,如果是领袖则会改写历史。
这是一个钱江边上普普通通的农家院子,朝南的一人高的围墙里有一排五间平房,打开院门,靠东侧挨着院墙用灰色的石棉瓦搭着两间厨房,院内一个50平米大小的晒谷场,中央有一口水井,水泥浇筑的八角型井口高出地面50公分,晒谷场上横七竖八的堆了一些农具,没有人收捡。房屋白墙灰瓦,外墙面白色石灰层大面积脱落,靠西的屋顶黑瓦掉落,露出了发霉的黑色椽子,这是一个家境比较贫寒的农户。和改革开放初期的许许多多农户一样,还没有进入小康。
老三和小杜牧被关在最西边的房间里,房间里仅有一张床,床上架着一顶黑灰色的蚊帐,蚊帐顶部有一层厚厚的尘灰,蚊帐已看不到原本的白色,南墙的窗下靠着缺了一只角的方桌,窗框是水泥浇筑的,窗楞是手指粗的钢筋冷冷的竖立着,北墙还有一扇窗,窗下堆了几把锈迹斑斑的锄头和铁耙,还有几双破旧的鞋子,东一只,西一只,墙面斑斑驳驳,呈灰色,贴着一张耷拉着一个角的台湾小虎队的明星画。一只昏暗的电灯从屋顶的中央垂直落下来,灯泡表面钻满了厚厚的灰尘。空气有些浑浊。
小杜牧和老三被推进来。门被重重的锁上,已是后半夜了。一阵嘈杂过后,死一样的寂静。小杜牧内疚的看着老三,抱歉的神情溢于言表,老三冲她摇摇手:“什么也不要说,你是雅雅的闺蜜,就是我的朋友,你的事我管定了,等天亮后,再和他们理论,他们这样做是违法的,你先睡吧。”
因为惊吓,因为身心俱疲,因为老三的安慰,小杜牧很快歪在床上睡着了,尽管床笫间发出难闻的发霉的臭味,实在是太困了,老三在屋里来回度步,因为担心发出的声响打扰到小杜牧,就轻轻的坐在床上,头靠在抱着的双膝上,慢慢进入梦乡,一夜相安无事。。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了关门声,老三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透过窗户,看到清晨的太阳躲进厚重的云层里,灰蒙蒙的,要下雨的样子。老三下了地,推了推门,还是紧锁着,回过身来,发现桌子上有两杯热饮,还冒着热气,应该是刚刚送来的。看到热饮,一下子感觉到饥肠辘辘。
此时,小杜牧也醒来了,揉了揉眼睛,整理了一下衣服,下了床。老三拿起桌子上的饮料,一人一杯,喝了起来。饮料有点类似于咖啡的味道,苦中带点微甜。此情此景下,也不管了许多了,喝了在说。
小杜牧有心事重重的坐在床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老三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不用担心,再难的事只要开始了就会有结束的那一刻,有我在,不怕。。”“他们肯定要敲我竹杠,我一天不给钱,他们一天不放我们,我妈不肯拿钱,怎么办呀?。。”
老三还想说什么,忽然感觉身体内有股热流急剧奔腾起来,把体内的雄心荷尔蒙瞬间点燃了,一时间,他感觉自己有些无法控制住体内的野性,并且越来越强力,动物的本能像逃出了潘多拉魔盒的妖魔,在渐渐吞噬他的良知,浑身燥热,胸膛里的热浪,一浪高过一浪,阳气越来越旺盛,他需要一潭水,一堆雪,否则,自己会被烧为灰烬,而眼前的小杜牧正是他需要的水,他需要的雪,他需要的那股阴气,只有这潭水方可浇灭的他胸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只有这股阴气才能中和他的阳气。
他身不由己的抱住了小杜牧,那灼热的双唇在她的眼睛上,鼻子上,最后,停在的同样灼热的双唇上。喝过热饮的小杜牧,同样的有了强烈的对异性需求,脸泛潮红,浑身战栗,娇喘着,紧闭双目,浑身散发出浓浓的情愫,身不由己迎合着老三,随着老三的热吻和抚摸,身体渐渐的,渐渐的融化在老三身体散发出来的香气里了。。
为年轻付代价是人生必由之路,只不过,有些代价要用一辈子来偿还。
“哐啷”一声,门被突然打开,雅雅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叠钱,惊愕的看着床上两个半裸的人,苗苗紧跟其后,一脸阴险的略带得意的神情,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雅雅一声尖叫,把钱照他们的脸上砸下去,转身哭喊着狂奔离去。。
(十四)
“妈啊。”从学校赶回来的儿子的一声哭喊,小杜牧的思绪回归现实。
母子俩抱头痛哭。此时,小杜牧才打开心扉,泪水已然决堤,放纵奔流着,抱着儿子痛痛快快的哭了起来。。
两天的祭拜,结束后,第三天,要出殡了,虽然骨灰盒里只有杜牧的一只鞋,可他代表了一个需要慰藉的灵魂,需要入土安息,只有如此才不会变成孤魂野鬼。
连续一个礼拜的大雪已经把山川河岳,覆盖上了厚厚的白雪。漫天飞雪,密密麻麻,隐天蔽日,一色的白,刺得人睁不开眼。
一行人身着白衣向墓地缓缓走去。走在前面的是杜牧的儿子身披白缟,手抱父亲的骨灰盒,眼泪婆娑,一步一哽咽,后面是杜传为他打着伞,他的后面是小杜牧,也是一身的素白,左右被弟媳小红和秘书小顾搀扶着,后面是公司的高层,替她们撑着伞,再后面是杜牧的父母,亲戚和杜牧的身前好友,长长的队伍,慢慢向前移动着。
走在最前面的是身披袈裟的和尚们,他们吹奏哀乐,增添着浓重的悲哀气氛,哀乐回荡在空旷的“阁老山”下。。
老天也为英年早逝的杜牧垂泪不止。。
小杜牧拖着虚弱的身体咬牙坚持着,脑海里不时闪回着20年前初识丈夫时在南北湖打雪仗的画面。。
在这些日子里,杨万里是最忙碌的,奔前奔后,一应事物,谋划,安排,布置,加上连守了两个通宵,嗓子嘶哑了,人也憔悴了不少,无论怎样,他愿意,送同学最后一程,同时,也出于感激在自己落难时杜牧的伸手相帮,也为自己一直喜欢的女子分担一些忧愁,他愿意。此时此刻,他是真诚的。
夜幕早早的降临了。雪花没完没了的翻飞着,天气更加的寒冷
在这些感情放纵奔流的日子里,小杜牧像一具行尸走肉,宣泄完最后一点情感,收拾好心情,收拾好家居,收拾好公司,然后,送走了儿子,送走了亲朋好友,也送走了自己对尘世的眷恋,静静的坐在桌子前,开始书写自己的身后事安排,眼泪一次次模糊视线,一次次打湿纸张。
人生是无法预计的,你或许可以知道出身年月,可是你不能够知道死期,这是上苍的善良所在,如果,一旦我们知道了死期,而一直在计算着,那样的日子岂是人类可以承受的。毕竟人类是动物又不是动物。
小杜牧写了撕,撕了又写,三番五次,三番五次,内心翻江倒海,翻江倒海,和世界道别的文字,措辞是怎样的难以定夺啊!不到一千的文字,花了两个多小时。她用一个粉红色的信封装好,放在大厅的西餐桌上,然后,来到浴室的化妆台前坐下,面无表情的端详着镜子里那张精致的,还算俏丽,苍白的脸,似乎在端详别人的脸,内心死一样的波澜不惊。她拿起眼线笔,轻轻的描着,描完后又在两腮扑上粉底,再拿起口红笔,旋开,慢慢的在嘴唇上,移动,移动着。。
时间,空间似乎已经不存在,一个无依无靠的幽灵在漫无目的的游荡。做完这些,她来到卧室,在整理的舒舒齐齐的的床沿上坐下来,看着这张给她带来无限温馨,幸福快乐的床,看着墙上镜框里身披着婚纱的自己和伸手牵着自己手的丈夫,眼前一阵恍惚,仿佛镜框里的丈夫正向自己走来,温柔的抚摸自己的头,深情的看着自己,轻轻柔柔的牵起自己的手,突然之间,丈夫不见了,这一刻,她已经神志尽失,无意识的寻找通向远处的门,被人牵引着向东而去,神使鬼差的来到了海边。
一路上,雪花继续纷飞着,同时,一个带着哭腔沙哑的海盐腔(当地一种古老的有五百年历史的南戏之一)的戏曲声传来:哥想妹来,妹想哥,青丝落来变白头,人羡鸳鸯,我羡仙,鸳鸯戏水快乐天。。飘渺的海盐腔,浓重的地方音,在这白蒙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凄凉,同时也超度了小杜牧的灵魂,在雪中飘动的是她的躯壳,黑暗中,她很快过了出海庙(打鱼人出海前祈求平安的庙宇),来到了钱塘江边。
高高的江堤下,江潮汹涌,怒吼着拍打着江堤,似乎在为她鸣不平。呜咽的西北风声伴随着江涛的拍打声和忽高忽低的海盐腔的戏曲声,似一部悲凉的交响乐,在广袤的天际间回荡着,远处空中划过汽车灯光的光柱。
一个娇小的,一身黑衣,头发上戴着白花的美丽女人纵身一跃,跳进了波涛汹涌的钱塘江的怀抱,融化在白茫茫的冰雪之中,她追随丈夫的脚步,把灵魂交给上苍,把肉体交给了大海。。她实现了自己的承诺,生死与共。完成了自己的夙愿,同生共死。她的爱情观是完美的,只是太过“乌托邦”!
远处的海盐腔依然在天空回荡:“哥想妹来,妹想哥,青丝落来变白头,人羡鸳鸯,我羡仙,鸳鸯戏水快乐天。。”(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