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通传的山越士兵很快便转回了大门口,对着顾正阳等人行礼道:“大王有请,诸位请跟我来。”
几人跟着他大摇大摆的走进了那方位森严的行宫之中,沿途见到不少衣甲光鲜的士兵,全都在向他们行礼,也不知道是因为仁果大王肯接见他们,足以证明他们是贵宾,还是因为这些人知道了他们和那个瞿大倌的关系,所以对他们礼仪十足。
若是后者的话,那瞿大倌在山越人营寨中的影响力,那就堪称传奇了,在这些山越人眼中,他们和陈人誓不两立,仇深似海,竟然能让他们低下头颅向一个陈人行礼,显然他们对“瞿大倌”这三个字是相当认同的。
带着一丝疑惑和惊异,顾正阳等人终于踏进了由重重守卫包围的行宫之中,和外面那些普通的民屋比起来,这“行宫”简直是金碧辉煌,奢华无度,只在北方可见的白熊毛皮,来自南陈与北梁等汉家工匠才能制造的各种精巧摆设,鎏金嵌玉的珍玩古董,甚至还有中原流传出来的名家字画,再加上那燃烧中亦散发着芳香的上好木炭,若不是顾正阳等人明白自己的位置,还以为是走进了哪位南陈显贵的豪宅之中。
而在这温暖如春的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大大的卧榻,卧榻之上,斜倚着一名体格健壮,精赤着上身的蛮族大汉,他的面目十分狰狞,表情却很平静,此刻正依偎在一名身材纤细有度的女子怀中,惬意的抽着一杆大水烟,不时由那女子喂入一两粒剥好的水果,这等享受,就连古筝阳等人也暗暗觉得羡慕。
那满足大汉见顾正阳等人走进来,立刻放下手中的烟袋,哈哈大笑三声,从卧榻上坐起来,对着他们粗豪的问到:“你们就是瞿大倌的亲族?你们当中谁是主事的?”
他的汉语口音虽然夹杂着异族独有的腔调,但还算勉强能分辨得清楚,既然他能用汉语交流,顾正阳便觉得大大得松了口气,立刻上前拱手道:“大王,在下就是瞿大倌的……侄儿,在下名叫瞿一波,此次是第一次出来行商游历,还望大王多多点拨。”
“哈哈哈哈!”这蛮族大汉果然便是仁果大王,听了他的话显得十分高兴,亲热的对他说到:“没关系,你叔叔瞿大倌是咱们白山巅的好朋友,你既然是他的侄儿,自然也是自家人,来人,给他们赐座!”
立刻有几名守卫搬来几根木桩,摆放在他们身后,顾正阳等人行了个礼,纷纷坐下。
待众人坐定之后,那仁果大王又问到:“你叔叔最近还好吗?很久没看到他了,甚为想念啊。”
顾正阳回到:“这个小侄就不清楚了,小侄出门的时候,叔父尚未回家,所以小侄和叔父还未曾碰过面。”
“哦?”仁果大王掰着指头算了算,失笑道:“倒是,你叔叔好像是上月初八才离开咱们寨子,要回高阳,恐怕是要些日子,哈哈哈。”
听他提到“高阳”这个地名,顾正阳等人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这可是相当重要的一条情报。
那瞿大倌来自高阳,又主持策划了对衡阳王府的袭击和下毒,根据萧统所说的诸王争嫡的消息,那他背后的主使人便呼之欲出了。
高阳王,萧宪!
意外得到了这个最重要的消息,顾正阳等人心里简直是欣喜若狂,可当着仁果大王的面,他们自然不敢表露出来,只能一边按捺住狂跳的心脏,一边小心的敷衍道:“大王说的是,可能我叔父他们还在路上,我们正好错过了。”
仁果大王不疑有他,自顾自挑起两粒水果,塞入了口中,然后含含糊糊的说到:“对了,你叔父还从我这里借走了不少勇士,说是去办一件大事,他们到底去办什么事了,你可知道吗?”
顾正阳心中一凛,立刻回答到:“这个小侄却是不知了,小侄这次出来只是为了增长见识,游历一番,并没有和叔父联络过。”
“哦。”仁果大王点点头,也没有就这件事再追问下去,不过他的表情顿了一下,忽然变得谨慎起来,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把身子凑过来问到:“对了,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你晓不晓得,高阳王曾经答应过给我们运一批兵器过来,为何直到如今还没见到踪影?我们山越如今举事在即,少了这批兵器,对战事可是大大的不利啊。”
顾正阳脑子里嗡的一声,差点儿被惊得跳了起来。
这高阳王萧宪,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还敢向山越人走私兵器!
要知道,这些山越人拿到兵器,杀的可全都是大陈的百姓啊!
那么短暂的一霎那,顾正阳心头一股杀气喷涌而出,若不是他掩饰的快,恐怕就忍不住拔刀向天怒吼一声了。
真正是丧心病狂!
只是他虽然竭力压制住了自己躁动的情绪,可脸上那丝不自然还是落到了仁果的眼中,仁果脸上泛起一丝疑惑之色,冲他追问到:“怎么了,是不是兵器出了什么问题?”
顾正阳心头一凉,急忙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借以掩饰自己激动的情绪,然后拱手对仁果说到:“不是,大王误会了,只是小侄资历太浅,这件事还轮不到小侄来负责,所以小侄对此事并不清楚,也许是因为边关查得太严,有些耽搁了吧。大王放心,我们王爷说到做到,他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办到的。”
听了这句话,仁果便放心了,紧绷的身子一下子坐回了卧榻之上,脸上也恢复了淡淡的笑意,举起案上的酒杯对顾正阳说到:“那就好,那就好,哈哈哈哈,来,贤侄,我们先干一杯,预祝咱们的合作早日成功,啊?哈哈哈哈!”
顾正阳附和着点了点头,然后有些心不在焉的对仁果大王说到:“对了大王,你可知道我叔父什么时候才会再来?若是能等到他,小侄想在这里多等几天,和他汇合后再一起回程。”
“这个嘛,他倒是没说。”仁果想了想回答到:“不过你叔叔一年倒有半年在咱们寨子里,想要见他,容易得很,也许再过几天他就回来了,你放心,你尽管在这里住着,就当是自己家一样,等你住的不耐烦了,随时想走就走!”
顾正阳感激的朝他敬了一杯酒,然后趁机起身告辞,推说自己路途疲惫,先去找个安身的地方。
仁果对他们显然非常热情,闻言当即就表示自己立刻为他们安排休息的地方,然后唤来守卫,把他们领了下去。
这次会面,虽然十分短暂,可顾正阳等人却打探到了十分重要的消息,就连他们自己也没想到,事情进展的如此顺利,回屋的时候,贾文仁暗中对顾正阳竖起了两根大拇指,若不是他灵机一动,想到假装“瞿大倌”的侄儿这一招神来之笔,哪能如此容易就套到想要的消息?
等到领路的守卫全都离开之后,几人立刻又聚在了一起,开始商讨起下一步的计划来。
公孙羽首先说到:“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是高阳王策划的,真是太奇怪了,那高阳王为什么要设计对付咱们衡阳王府呢?”
所有人当中,就只有顾正阳和贾文仁知道皇帝延平无后的秘密,而他们两人,却又彼此不知道对方也知道这个秘密,所以大家都没有说话,也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最终公孙羽只能尴尬的迎来一片沉默,还以为谁都想不透其中的关节。
可想不想得透都没关系,这是个很重要的消息,必须尽快通知小王爷萧统,所以公孙羽又问到:“我们现在得找人把这个消息立刻送回衡阳王府去,诸位以为先派谁回去最合适?”
顾正阳想了想,说到:“不如就让米三郎先回去吧,咱们都在山越人面前露过面,若是突然少了一人,难免会惹人怀疑,米三郎一直躲在暗处,山越人不知道他的存在,他离开了也没关系。”
“嗯,正是如此。”贾文仁也附和到:“米三郎最擅长隐匿踪迹,由他回去报信,我们也最放心,就这样定了。”
他们两人基本就相当于这群人的主事,两人都赞同这个决定,那便没有什么好更改的了,可是四人谁也没注意到,最早提出这个问题来的公孙羽,听到说把这件事交给米三郎去办的时候,眼中却闪过了一道失望的神色。
要知道,谁能把这个消息带回去,那就是一件天大的功劳,留在这里,能不能等到那个“瞿大倌”暂且不说,就算真让他们等到了,也得那命去拼,才有可能把他带回衡阳城去,和这件如此轻松的差事比起来,谁心里都会有自己的想法啰。
可公孙羽失望归失望,以他的性子,还不敢直接在顾正阳和贾文仁的面前反对,因此也只能默默的同意了他俩的决定。
想来想去,他最终还是觉得心里颇有不忿,于是又冲顾正阳问到:“阳少,其实我们都已经查到幕后的主使人了,为何还要继续停留在这里呢?既然我们知道背后对衡阳王府下手的高阳王,那捉不捉那个瞿大倌,又有什么区别?”
顾正阳摇头道:“这你就说错了,俗话说捉贼要拿脏,捉奸要捉双,现在我们只是听到了那个仁果大王的一面之词,手里并没有任何证据,若是将来衡阳王府和高阳王撕破了脸皮,我们拿什么去指证他?再说了,那瞿大倌一直在山越人的地头上替高阳王办事,他知道的东西一定不少,刚才你也听见了,高阳王甚至还准备向山越人贩卖兵器,这等丧心病狂之徒,如果我们能拿到他的证据,将来捅到皇上那里去,岂不是直接就可以把他就地正法了?总之要想帮小王爷打赢这场仗,这个瞿大倌,是至关重要的人物,能不能捉到他,对将来我们对付高阳王大有裨益!”
他这么一说,公孙羽的眼睛顿时亮了,先前他还为失去了一桩功劳而懊恼不已,如今却又发现另有一桩更大的功劳就在眼前等着自己,所有的不满立刻都化作了漫天乌云,随风飘散,只剩下满腔斗志,兴致高昂的追问到:“那咱们是不是就在这里一直等到那个瞿大倌出现?”
“那是自然。”顾正阳额首到:“他们刚刚在衡阳城遭受了一场大败,要么就是回到高阳去****伤口,要么就是再回到这里借兵策划下一轮袭击,依我推测,那个瞿大倌不会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他一定会回到白山巅,再向仁果借兵,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好好的会一会他了。”
贾文仁在一旁默默的听完他的分析,心中更是欢喜,暗道这次小王爷果然是好眼光,他看中的这个人,将来必定是夺嫡的绝大助力!
几人围在一起,稍微商议了一下接下来的行动之后,便各自回到房中去休息了,说起来,风尘仆仆在大虞岭上奔波了那么多天,他们倒是真的有些累了。
可这休息,也没能如愿的休息多久,刚过了二更,就在众人都酣睡入梦之时,房顶上突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初听起来如同狸猫夜行,若是稍不注意便很难察觉,可这屋子里的众人中,除了顾正阳和贾文仁武艺稍差一点之外,另外三人都是有数的高手,这声音虽然轻微,却瞒不过他们的耳朵,三人立刻从梦中惊醒,同时抓起枕边的武器跳下了床榻,然后先后出声向同伴示警。
顾正阳原本也正在沉睡之中,可公孙羽他们一喊,他便醒了,黑夜中听到公孙羽三人呼喝连连,先后跃上房顶,似乎在和什么人争斗,顾正阳立刻一个骨碌翻下床榻,套上鞋子,跑到了房屋外面。
从朦胧的月色中,依稀可以看到屋顶上有四条人影在腾挪闪转,其中公孙羽三人都是衣衫凌乱,而最后那条人影,却是黑衣蒙面,标准的夜行人打扮,唯有露在外面的那双眸子,精光四射,一看就是身手不凡的高手。
公孙羽三人与那黑衣人交手,越打越是心惊,因为他们发现自己三人联手,竟然还堪堪敌不过那黑衣人,若不是黑衣人处处留手,而且一直用空手对付他们的兵刃,恐怕三人早已经落败,甚至被对方打下了房顶。
又过了两招,那黑衣人突然发力把他们各自逼退了一步,然后出声对一直在下面观望的贾文仁喊到:“贾先生,古人相见,就是如此招待的吗?”
贾文仁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却不知这黑衣人如何晓得他的名字,不过对方既然出声招呼,显然不是怀有敌意,于是他立刻对屋顶上的几人喊到:“住手,都住手!”
公孙羽三人原本就不想再打下去,再打下去也是自取其辱,听那黑衣人居然和贾文仁是故识,当然立刻便退到了一旁。
那黑衣人见他们收手,也顺势从房顶上跳了下来,然后走到贾文仁的身前,呵呵轻笑两声,身后揭开了自己的面巾。
立刻,一张略显苍老的脸庞出现在了贾文仁和顾正阳面前,这老者的皮肤又黑又糙,看上去就像是被多年的风霜侵蚀过的盘石一般,而他脸上留给别人最深印象的,便只剩那双亮若繁星的眼睛,那眼睛精光内敛,却又饱含智慧,让人情不自禁的就会深陷下去。
顾正阳初见这双眼睛的时候,突然涌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想了许久,才想起这老者的眼睛,似乎和南怀真南老将军十分相似,只不过南怀真的眼睛涌现出的是一股霸气,仿佛能看穿你的心肺,让人无所遁形,而这名老者,眼中闪烁的却是一种包容,那是包容天地万物,一切尽如本真的纯净。
顾正阳正在好奇这老者的身份,却听到贾文仁连声音都变了,颤颤巍巍的指着老者结结巴巴的说到:“入世……入世大师,您怎么会在这里?”
入世大师?顾正阳心中忽然有了印象,这个名字,他听萧统提起过,似乎他是一位得道高僧,还曾经做过萧统的师父,萧统对他十分尊崇,至今还受着他的影响。而且他有一句话,顾正阳至今还感到印象深刻,“于菩提树下,证妖魔之道”,似乎……这不像是一位得到的高僧说出来的话,因为这句话中,将大凶煞隐藏在了大慈悲之下,颇有种辣手仁心的感觉。
在顾正阳的印象里,这位“入世大师”,应该是一个心怀慈悲,手段却超脱了佛门束缚的大智慧者,可是和眼前这个面色沧桑,神情亦是十分安详的老者,无论如何也联系不起来。
直到这老者去掉头上的包巾,他才终于敢肯定,这光头原来真的是个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