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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回京

我和容若、月梅坐着骡车进入汀州府。经过郑睿一事,我突然对回广东失去了兴趣,心里涌动着渴望,只想早日见到康熙,容若自是双手赞成的,于是我们一路坐车北上,直奔北京而去。

骡车在“元华饭庄”前停下来,坐在前面的容若回头说道:“中午了,休息一下,吃了饭再上路吧。”

我点了点头,和月梅出了骡车,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喧哗。

如今的“元华饭庄”已经很少有人敢上门找碴,我和月梅不由得互视一眼,走进去看个究竟。

只见几个身高马大的客人围坐在一起,其中一人站了起来,扯着嗓子正跟掌柜的争辩着什么,其他几人虽然坐在凳子上,却也是面色不善。唯有看上去是领头的那人,神色自如,举止殚定,从表情上丝毫看不出其心思如何。

我不由留上了心,仔细看去,只见那人脸上线条深刻,如同刀工刻意雕琢出来的,算不上英俊,却有一种狂野的魅力,虎背熊腰,骠悍的气势足以给人留下最最深刻的印象。在打量他的装束,我不由暗自心惊:虽然已经有所改装,但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那分明是个蒙古人!再看他周围的那几人,也是一样。如今天下升平,南北贸易往来日益频繁,北方商人时常南下出售东北以及蒙古一代的特产,但蒙古人自己南下却仍是少见的。

我给月梅使了个眼色,她会意走上前去打听究竟,容若走了进来,站在我身边观察戒备着。

但用不着月梅打探了,因为那站起来争辩的蒙古人自己已经说明了一切:“老子从蒙古千里迢迢来这里,一路上吃的东西简直就能淡出鸟来!若不是主子说你们这‘元华饭庄’如何好,就算老子自己动手做也不会来受这活罪。什么‘天下第一饭庄’?呸!连全羊也没有,叫我们怎么喝这茶砖?”

我一听便明白了。原来这些蒙古人南下,自己带了茶砖,却吃不惯南方的饮食。这次想到我这饭庄来“改善生活”,却没想到这极南地区的餐馆哪里会做北方蒙古族的食物?于是失望之下便与店家争吵起来。

还好那掌柜的并没白费我的培训,此时并没有与那大汉吵得面红脖子粗,只是连连作揖道:“这位客官,小店不是没有羊,却不知您这全羊如何做法?你若给个单子,我一定吩咐他们照着单子给您做出来。”

那大汉面红耳赤,嚷道:“做饭那是娘儿们的事,老子怎么会知道?!”一点做菜的方法都说不出来。

掌柜的也是一筹莫展,场面于是僵在那里,那蒙古人的领头却不像其他人一样恼羞成怒,慢慢啜饮着清茶的他更像是在观察掌柜店员的应对之道,我觉得事有蹊跷,此刻却无暇深思。眼见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再闹下去必然会对饭庄的声誉有所影响,我只好站了出来,清声问道:“掌柜的,你这里可有活羊?”

那掌柜的见我站出来说话,有些讶异,却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姑娘,有的。我们东家要求我们天下食物可能的话都要有所准备,以备不时之需,所以我们这里是有几只活羊。”

我满意地点点头,道:“我倒是知道一道蒙古菜,以羊为料,不知掌柜的可有兴趣?”

掌柜的眼睛一亮,连声说道:“有,有,姑娘请讲。”

一时间满屋子的眼光都集中到我身上,包括那蒙古领头人也投来了颇感兴趣的目光。好在我在康熙身边呆久了,这种场面还吓不倒我,当下笑了笑,镇定自若地说道:“这道菜名叫‘带花羊头’,以羊头三个熟切,羊腰子四个,羊肚肺各一具,煮熟切攒胭脂染,生姜四两、糟姜二两各切,鸡子五个作在花样,萝卜三个作花样,拌用好肉汤炒,葱、盐、醋调和便成了。”当初为了在北边开立分店,为康熙收集北方情报,我曾经研究过蒙古族的生活习惯和饮食文化,倒也能说出点儿道道来。

掌柜的喜出望外,急忙吩咐厨房去整了,那些蒙古人皆用惊异的眼神看着我,那领头人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意外和深思。

掌柜的见我为他解了围,感激之余也用上等规格来招待我们。我也不推辞,向着那些蒙古人微微点头致意,便跟着掌柜去了。刚坐进厢房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忽然有官府的衙役跑来,手里拿着容若的画像寻人。掌柜的虽感讶异,但一来“元华饭庄”与官府一向交好,二来看上去那衙役也没有什么恶意的样子,便给我们引见了。

那衙役一见容若,先打了个千,然后说道:“纳兰大人,知府大人命我等四处找您,找到了您就给您传个话:皇上已命闽粤两省全力寻人,请您速速回京,不得耽搁。”

我和容若、月梅面面相觑,谁都知道他要容若回去是假,要我快快回去才是真。当下不由笑了起来。容若边笑边道:“知道了,我会尽快回去的。”说完又让那衙役代向知府致谢,说我们急着赶路,就不去拜访了,多谢知府大人帮忙种种。又赏了那衙役一锭银子,那人自是感天谢地去了。

容若回过头来对我说道:“那我们快吃吧。吃完之后马上上路,争取早日回去,别让皇上等急了。”

我笑着点了点头。

我轻轻为康熙披上一床锦被,他却被惊醒了过来。

“皇上,感觉好些了么?”我柔声问道。他从年初便有些不适,太医看过了开了方子,吃起来却总是不能根除,我跟孝庄和一众大臣们都十分担心他的身体,他却不顾我们的劝阻硬是决定北巡,我们忧心忡忡,却又毫无办法。

“我没事,你就是太爱操心了。”他笑着,坐了起来。

“皇上也真是的,为什么一定要在现在北巡呢?沙俄和葛尔丹的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何苦这么折腾自己?”我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病中清减的脸庞,心疼地说。

他笑了笑,说道:“这几年沙俄和葛尔丹越来越不象话了。从前年开始,葛尔丹占南疆、夺喀什葛尔、侵袭叶尔羌,兼有四卫拉特,如今又对喀尔喀蒙古虎视眈眈;而沙俄,不仅侵入黑龙江下游亨滚河一带,建立侵略据点,还恬不知耻建立了个所谓的督军区,由于葛尔丹相勾结,谋图我大清江山,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两个心头大患未除,我寐不安枕啊!”

“况且如今沙皇费多尔已死,其弟伊凡与彼得并立为沙皇,沙皇的姐姐索菲亚执政,沙俄内部贵族大臣彼此倾轧,矛盾尖锐,正是渔翁得利的大好时机对么?”我没好气地说着,拿起熬好温着的汤药,试了试药的温度,轻轻送到康熙的嘴边。

他就着我的手喝了,轻轻笑道:“早说了,还是敏敏最懂我。”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想要做明君就必须付出别人三倍四倍的努力。一提起国事康熙就完全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体,我虽然担心却也无计可施。工作狂本都不会有健康的体魄,好在他平时喜欢运动,身体锻炼得多,否则早就挺不住了。

轻柔地掖掖他的被子,我柔声说道:“再睡一会儿吧。今儿个晚上就能到达盛京,睡一觉起来就到了。”古代的长途旅行是颇无聊的,时间长不说,也没什么娱乐消遣,要不看书要不睡觉,否则真的很难熬。

他乖乖地躺了下去,却一把将我抓进怀里,笑道:“咱们一块儿睡。”

我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后笑道:“你睡你的,又何苦拉着我一道?我又不困,困了自然会睡。”

他柔柔地笑着,说道:“你一直照顾着我,自己反倒没怎么休息,如今就快到盛京了,又何妨放松一下,好好睡一觉呢?”

我心头一暖,琢磨了一下也不无道理,于是点了点头,躺到他身边,他用被子把我们俩密密围了起来,温暖而熟悉的气息瞬间包围了我,我一阵心安,积累了许多天的疲累涌了出来,合上眼,很快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康熙轻轻摇醒,他爱怜地看着我,笑道:“到了,敏敏。这几天你累坏了吧?先起来,进屋去好好睡。”

我笑了笑,爬起来先为他整理仪容,说道:“皇上才应该好好休息呢,病还没好就出来,当心病情加剧。”

他握着我的手笑了笑,等一切准备停当,迈出御辇的那一霎那,便又是一名睥睨天下的帝王。

蒙古来的部落首长和热河大大小小的官员早就在前面跪了一地,康熙精神虽然算不上好,但倒还能跟这些人寒暄两句。我却是在车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到现在也没完全清醒过来,面上没什么异状,脑子却还是半梦半醒的,只是下意识跟着康熙,他走我走,他停我停。他想必是知道的,走进门,便轻轻拉住了我的手,为我引路。

我浑浑噩噩的,任他拉着走,却在不经意间瞟到人群里仿佛有张面孔似曾相识,那人眼中谲光一闪,但我实在没有精力去想清楚,而且那目光一闪即逝,我也没放在心里。就这样,康熙带我来到寝宫,只说乏了要早些休息,命人省了那些繁琐的宴会。一众官员会意,应诺着走了出去。

我虽不大清醒,但还是打起精神说道:“皇上,这样好么?蒙古各部的大汗都在等着呢。”

他笑了笑,说道:“明天再说也不迟。看你乏的,快睡吧。”

我轻轻笑了,道:“那让奴婢先服饰皇上休息吧。一路上颠簸,皇上也该好生休息才是。”

康熙无奈地笑笑道:“敏敏,不是让你不要自称奴婢了吗?怎么老是说不听呢?你也别为我操心了,看你这些天为了照顾我吃不好睡不香,存心让我心疼嘛!”

我抿嘴笑道:“皇上,你心里不计较,不代表别人不计较。深宫大院,行差倒错一步都会给人留下话柄,不注意一点儿,说不定会惹出什么大事来。这里人多口杂,不能不防。”我替他除下袍服,又让人打水来梳洗,接着说道:“况且,别人怕伺候皇上不周全,还是自己来比较放心。”

他握住了我的手,有些心疼,也有些愧疚地说:“你总是为我着想,可我却始终不能让你安心。就因为我是皇帝,所以你不得不自贬身份声声‘奴婢’,这身份,害苦了你!”

我微微一笑,说道:“你也不必为我操心,既然决定留在你身边,这些事便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的眼波荡漾,深深地吻住我,直到宫女太监捧了洗漱的东西进来才放开我。

跟我,他不用摆那帝王的架子,完全的放松,累了,跟我闲聊两句,嬉嬉闹闹,洗去心里的疲惫,解除胸中的烦躁。看着恢复元气的他,比什么都能令我更加高兴。

****

盛京,去年才设立的木兰围场里,旌旗阵阵,号鼓声声,康熙正跟那些蒙古来的王公贵族们在辽阔的猎场里飞驰追逐。本来皇帝并不一定要请自下场捕猎,但以康熙的性子又怎么可能乖乖坐在看台上?于是照老规矩,我只在一旁等消息。

“真想不到,皇帝身边的宫女居然能够私自离宫下江南,还能跟皇帝同乘一车,看来你并不是普通的宫女。”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吓了一跳。

反射性的,我立刻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眼光深沉、轮廓分明的蒙古人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看他的衣着打扮,原是个蒙古贵族,况且看台这边,并不是普通人能够到来的。而那面容给我一种熟悉感,并不算太久远的记忆从心底被唤醒,我认出这人正是一年前在汀州府碰到的那群蒙古人的头领。

“你是……”我有些心惊,有些疑惑,心中的疑问在不知不觉间呢喃出声,浑然不觉以我目前的身份这样的问话已经几近无礼。

“敏姑娘,这位是准葛尔的策妄阿拉布坦王子。”小六子眼尖,急忙为我解了围。

“策妄阿拉布坦王子?”我想起来了,这人是准葛尔的侄子,才智非凡,年少有为。因为葛尔丹的汗位是从他哥哥僧格的儿子那里抢过来的,僧格死的时候他的三个儿子年幼,葛尔丹才有了称王的机会,说起来这策妄阿拉布坦才是真正的准葛尔王位继承人,葛尔丹惟恐他造反夺权,便处处打压。这些我都在康熙的密折中见过。此次蒙古王公谒见,葛尔丹自恃兵强马壮,背后又有沙俄撑腰,托辞不来,没想到他的侄子倒是来了。难道葛尔丹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策妄阿拉布坦真有夺权之意?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直到小六子突然拦在我身前,恭敬却又冷漠,还带了几分威胁地说道:“王子,皇上和各位大汗已经收获颇丰,王子怎地不去猎取自己的猎物呢?若是最后王子一无所获,怕是会丢了颜面吧?”

此时我才注意到策妄阿拉布坦又向前迈了两步,他人高马大,两步之后离我不过四五尺的距离,再迈一步就能直接接触我,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后退两步。

策妄阿拉布坦虽并未再进,但却视小六子如无物般,锐利的眼神直射在我脸上,仿佛在审视着什么,又像是想看透些什么,答非所问道:“听说皇帝身边有个极得宠的宫女,原来就是你么?皇帝视若珍宝的女人!”

我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然而他的目光却令我冷到骨子里去,我心脏一紧,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开口说话,而他那莫名其妙的话语中,别有的深意更是令我升起一种强烈的不安。在他的审视中,我不由瑟缩了一下。

小六子大概并没有直接接触到他的视线,所以仅仅是对他的忽视有着一丝不满,于是再次催促暗示他离去。不知是否他终于把小六子的话听进去了,对着我莫测一笑,便转身大步离去。

小六子吁了口气,几分不满、几分不屑地说道:“什么王公贵族,连最起码的礼节都不懂,难怪准葛尔只知捣乱生事。活该让皇上剿灭他们!”他也算是康熙的身边人,这些事也多少知道一点儿。他转身看着我想得到我的附和,我却丝毫没有平日万事求和气的心情思虑,看着策妄阿拉布坦远去的身影,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始终对此事无法释怀,我精神紧张,一直维持到晚点后。康熙终于忍不住询问我的异样,早已憋了一肚子气的小六子急忙抢着添油加醋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自然少不了对策妄阿拉布坦的诟病。康熙听后面色严肃下来,摒退了小六子,显然想要跟我单独谈谈。小六子会意退下,临走之前给我使了个眼色,让我在康熙面前再扇一把风。我虽看见了,但心里有事,竟是无法理会。

康熙轻轻把我抱在怀中,轻轻抚摸着我的脊背让我放松下来,一面在我耳边轻柔问道:“怎么了,敏敏?是不是那个策妄阿拉布坦有什么问题?”

我伸出手回抱着他,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听着他胸口稳定的心跳,终于慢慢镇定下来,轻轻问道:“你可还记得去年我跟你说的,在汀州碰到的蒙古人?”

他点了点头道:“当然记得。当时我还派人专门去查,但那些人早已离开……莫非……?”他突然醒觉起来。

我在他怀里点点头,道:“没错,那策妄阿拉布坦就是当时的领头人。”

他抚摸着我的手突然一顿,沉吟道:“这事儿确实蹊跷。策妄阿拉布坦身为蒙古贵族,为何要亲自千里迢迢跑到南方去呢?”

我被他这么一说,渐渐放松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身子也有些僵硬。他敏感察觉了,忙又开始慢慢帮我放松,一面笑着开解:“别担心,我自会对他多加留意。再说,如今的准葛尔也不是他掌权,葛尔丹对他重重戒备、处处制肘,他就算想怎样,怕也不容易实现的。”

我不说话,只是抱紧了他。我虽知道葛尔丹最终会被他打败,但策妄阿拉布坦在其中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却是一无所知。他并不是个甘于平淡的人,也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他会是个枭雄,我这么相信着。

一阵恐慌没来由地袭上心头,我更加用力抱紧他。

玄烨,我想跟你在一起,你会保护我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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