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边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缝照射进来的时候，原立便已经醒了过来。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原立自己有多么积极，而是因为村外的唢呐声让他不得不醒来。来到门前院门，院外的土路上早已围满了人，甚至于树上都有孩子在不停张望。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你们知道是谁家的女儿吗？”一个身材略胖的妇女问。“当然知道了，就是刘村的那个叫刘小丽的，”另一个嗑着瓜子的妇女接过话茬，“就是他爸跑运输的那个。”“噢，是他呀，”胖妇女似乎想起来了，“我还坐过他车呢。这是谁家的运气这么好啊，你说咋就没让我摊上这事儿呢。”“切，让你摊上咋可能嘛，你家里有个啥子哟，”瓜子妇女抢白了一句，接着说，“俺告诉你是哪个有这个好运噻，就是俺们村的张麻子。”“啥玩意儿，就那个丑脸。我说呢，要我的女儿，我死也不让她嫁。就你说让你天天早上起来对那么个丑八怪，那还不把俺给恶心死，”胖妇女一脸惊讶，“你说这老刘头是不是糊涂了，这不是把闺女往火炕里推吗，他闺女也愿意？”“咋地不愿意，别看他张麻子脸上有麻子，可人家养猪是个好手，发财了不说，还被村里表扬了一番。”嗑瓜子的妇女似略有不服说，“要是俺，俺也愿意。长得丑咋地，吹灯拨蜡不是一样过日子，咱乡下人还计较那些。”
这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冲击着原立的耳膜，也深深地撞击着原立的心。四年而已一瞬过，这里的山村仍然是当年原立想出走时的模样。虽然有着机器的两三声叨扰，虽然有一条像样的马路，可时光依旧带不走村民内里的落后与世俗。他以为昨日小丽只是一句玩笑话，他以为自己昔年的发小会有个好的归宿。原立忽然笑了笑，或许对她来说这就是她最好的归宿吧。
就在原立还沉浸在回忆里的时候，不知是谁还了一声“新娘子来了”，将原立从回忆中拉回。刚刚还是很远的唢呐声已渐渐靠近，原立看见通往村中的土路上荡起一袭烟尘，中间还夹杂着车子鸣笛的声音。不一会儿车子已经上了坡，路过原立家门口的时候，原立却并未去看一眼，不过他想即使不看，小丽今天也是最漂亮的新娘吧。车子已过了村路拐弯处，新娘倩影也如山间云雾般再也消失不见，只化为了原立心中一抹残阳夕照了。
原立有点失神地走回家，看母亲正要出门，便问去何处。母亲说父亲去帮刘叔吹唢呐了，小丽他娘也让自己去帮忙张罗饭局。母亲说刘婶说了让原立也过去，可原立却告诉母亲自己是不想去的。母亲劝说了一会，可原立还是不愿，死活不肯去。母亲看原立这般也不强求，说饭菜已做好，原立只要放在蒸锅里蒸一下就行了。原立母亲说完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交到原立手上说：“这是小丽让我交给你的。”原立问母亲小丽有没有丢什么话，母亲说这是小丽他舅舅送过来的也没稍啥话，母亲出门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拍了拍原立的肩膀，说了句小丽是个好姑娘便走了。
原立拆开信封，映入眼帘的是一笔娟秀的字体。原立不禁叹了口气，其实当年小丽是班级里面字写得最漂亮的，可是家中出了变故，无法同时负担小丽和她弟弟两个人的教育，故而刘叔不得不忍痛割爱，让还在初中的小丽辍学回家。不过小丽还是很想念学校的环境，一得空就偷偷跑到学校去，为此受过刘叔不少打。村主任看她这么上进，便走了个后门，让她去村里广播站上班。也正因为如此，小丽的文化功底还在，不过按自己母亲的说法是，这人都抵不过命数。小丽那么好的姑娘，最后嫁了个养猪的，这就是命，躲也躲不过。原立为小丽的境遇感到惋惜，而小丽的境遇更坚定了原立走出这层层山峦的决心，他不想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这片落后、封闭而又贫瘠的土地，更不想屈服于他母亲所说的命运。
原立取出信，他摸到信后有一块东西被粘上了。翻过来一看，原立忽然止不住泪流，那是一枚精致的发卡，上面装饰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这是当年原立去镇上念高中时送给小丽的，以求留个念想。可没成想今日，小丽竟然回送给了他。小丽在信中提到，她希望原立不要忘了她，哪怕她只是原立口中的一段故事，可至少证明她是存在的。小丽在信中还提到她真诚地祝福原立和那个女孩，他们才是最班配的。还有就是她也劝了自己父亲，不要耽误了原立的前程，原立是要去大城市闯荡的人。读完信，原立早已经泣不成声，他为小丽的悲苦命运痛心，更为这个山村的闭塞而感到失望。他亲吻了一下信笺，默默地将信放入行李箱中，关上了信李箱，也关上了一段记忆的闸门。
糊乱给自己对付过去一顿，原立便早早躺在床上睡着了。下午醒来，父母还没有回来，想来那边喜事儿还没结束，一时半会儿是肯定回不来了。原立带着衣服，到村前的一条河，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在河里洗了个澡。山中河水清凉冰冷，小时候原立会经常和好朋友一起来河里洗澡，还在水里捞过鱼。原立扎了几个猛子，冷入骨里的河水也让原立焦躁的情绪平复了不少。
回到家原立把自己衣服洗了，只是一会儿，父母都回来了。母亲径直去厨房做房作饭了，父亲把原立叫到身边，让原立坐下，说有事找原立问问。父亲还未开口，原立早已经猜到父亲想要说什么了，原立想也是什候了，离回校只剩下两天时间了，再不说也来不及了。父亲倒未先提原立去留的意向，只是问了原立和逸红关系如何，原立简单说明了一下，并说了逸红对自己的坚定，但原立知晓父亲后面的话决不会留有商量的余地，原立甚至都已经作好了要吵架的准备。
父亲很平静地问原立：“大立，你也大学毕业了，家里供你大学也供了不少钱，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啊？”原立想：爹这不明摆着让自己留下来吗？可自要去的是上海，而且爹这话问得好像他已经替原立想好了。原立故意说了句：“爹，这俺哪些晓得，要不你看该咋办？”父亲突然笑了笑说：“算你臭小子还有点孝心，俺也不求你大富大贵。明天俺们一起去求村长，让村长带我们去求镇长，求他让你在镇上教个书，你看个中？”原立自小到大最恨听到这个“求”字，不愉地回了一句：“要求你去求，我才不去，打死要也不去。”父亲听原立这般不快，立马火气“噌”地就上来了，指着原立训到：“你个龟孙，让你去求，你还给老子不愿。咋了，丢你脸了是不？还让老子去求，你小兔崽子丢不起这脸，老子还要脸呢，你还当我是你爹不？”原立答到：“当然是了，你是俺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爹。可爹，你儿子也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父亲把烟头甩在地下，用力地跺灭，训道：“还理想，还抱负，理想抱负能顶个屁用。你个龟孙要是能把理想抱负换成票子，老子就跟你谈理想。你说你个龟孙想给老子跑到哪里去？”原立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上海！”“啥子？上海。你个龟孙，想要了老子的命哈。”父亲在房间来回不停地踱步，想是气得不轻，指着原立鼻子喝斥道：“你个龟孙，你给老子去上海，你房子咋买得起嘛，你头给牛顶了不。你要是敢呆在上海不会来，老子今天就打断你的腿。”原立毫不相让，他把声音提得更高，说：“爹，俺知道你难。可俺已经和逸红定下了，俺是不会改的，上海俺是去定了，你甭想让俺不去。”原立父亲一听这话，心想这孩子反了，抡起一张长凳作势便打，并说：“看老子今天不打断你的腿，老子看你怎么去上海。”母亲一把拦下板凳，劝道：“孩子他爹，跟孩子好好商量，打娃儿作啥子嘛，来先喝口水消消气。”原立父亲坐下抚着胸口，跟原立母亲说：“这个龟孙他愿意跟老子商量啊，你看他那个拽样，就好像俺是他儿子一样。你跟龟孙，老子今天告诉你，你要是敢踏出这个家门半步，老子就没你这个儿子。”原立母亲劝道：“哎呀，我说孩儿他爸，别发火啊，跟娃儿好好商量，发火伤身。”原立父亲渐渐平息了怒火，问原立母亲：“那你看咋整嘛？”原立母亲叹了口气，说：“俺尊重娃儿的决定，娃儿也大了，是该出去耍耍了。”没想到原立父亲刚刚平息下的怒火又上来了，吼道：“你说啥子，随他。那俺们这么些年供他上学顶个屁用，‘养儿防老’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老子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你个小兔崽子要是敢给老子出去一步，从今以后个老子就没你这个儿子。”说完原立父亲气得把板凳一摔，“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母亲来到身边劝着原立道：“大立啊，你也别怪你爹，你爹就这样。你的心思娘能懂，俺再劝劝你爹啊，你先回房里去休息吧。”原立母亲还未到门口，里面便传来父亲大声吼叫的声音：“让他滚，老子就当没养这个兔崽子。”回应原立父亲的是原立关门的声音。
原立仰面躺在床上，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他能理解父亲的雷霆震怒，但他也不想就此放弃。就如小丽信中说的那样，他的心已不再属于这里。原立早已想到今天的结果，可他没想过等真的来临时，他又承受得如此痛苦。没办法，他只有毅然决然地选择走开，尽管这是一个不道德的决定。山风无止息地吹着，偶尔传来伯劳的三两叫声，原立擦干了泪水，起身看着窗外的万天星辰，心里默念着：今夜，请将我标记成远方的游子吧，我将不再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