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里头略微带了一些失望,走马灯的烛火燃尽了,灯也不转了,光影随之消散,还有那些萤火鱼,酒香越来越淡,于是萤火鱼都渐渐又潜回了湖底,一片梦幻的湖光山色又归于静默无声的冬夜雪景。
直等到最后一条萤火鱼也潜回了湖底,她又望了一回,觉得坐的累了,便与他并肩躺在小船上,放下紫绣纱帘,便于那天地雪景隔绝了起来,心里却还在回味方才的美景。
夜色重又静谧下来,夏侯懿淡淡的声音传来:“把你逃家之后的事儿细细说给我听听,特别是怎么遇见的上官麟,他又是怎么带你来的骊城,一个神态一个动作,或者是一句话,把你记得的全都告诉我,不要漏掉一个细节。”
窦雅采一愣,想到上官麟在那云来客栈说的那些话,上官麟说的不甚明白,而她的心思――
“上官麟只说他是有求于你,所以不会伤害我,而我愿意跟他来漠北,为的也只是想试试你的心思罢了。”
她慢慢的说,从她逃家从京城出来开始说起,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只要是她记得的,她都说了,在邺城的那些事,她也都说了,她心里明白,夏侯懿要知道这些事,必定跟上官麟有关,也必定跟上官麟要他所做的事有关,在四王府不便谈这些事,她也不能够畅所欲言,如今在这天地不着的幽湖湖心,却正好可以百无禁忌的说话。
何况,他既能精心安排这么多的惊喜给她,这附近必有他的人在,虽是在上官麟的地方,有他的人保护,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窦雅采说了一刻钟,总算是将那些事都说完了,歇了半晌,才抿唇道:“他当时与我说,他找到我的事情他已经派人通知你了,那么,他的意图可有与你说过?还有啊,四王爷好端端的在京城,怎么会被派到封地来?不是说婉妃很得宠么,他可是唯一一个封了王还在京城里住着的皇子啊!”
夏侯懿的眸光愈渐深沉,听她的话,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话,幽眸缠绕着丝丝浓墨,听她最后言语,眉眼一冷,淡声道:“你还记得那天早上本王本来要找你出来,结果来福来窦府将本王叫走的事情吗?”
“记得啊,我当时听到来福说的那些话了,皇上和太子爷都找你进宫去,究竟是什么事?是――是跟四王爷有关的事情吗?”
她虽然躲在衣橱里,但是外面来福说的话她还是都听到了的。
“嗯,你说的不错,”
夏侯懿抿唇,淡道,“太后在宫宴上对上官麟小惩大诫,但是上官麟显然没有放在心上,永安侯下毒之事也不能够查下去,太后的阻力就是皇上,而皇上不愿意看见手足相残,指望保住婉妃母子,又指望上官麟能作为日后上官泰登基的助力,他心里头还一直对上官麟存有幻想,觉得他不至于夺了亲兄弟的皇位,所以两相权衡,为了平衡两边的势力,才下了圣旨让上官麟回骊城的,然后一并下旨让上官泰以太子之尊随他坐朝理政。”
“上官泰怕上官麟回封地是放虎归山,才叫本王去商量,他却不知道,这一局他是占尽了便宜,若是跟吴家联姻成功的话,他的太子之位便可稳固了。”
夏侯懿说到后来,声音越发的冷淡,还勾了薄唇冷笑几声,窦雅采听到这里,抿唇道:“他既然找你商量,那你是怎么打算的,你做了什么?”
他既然想要谋反,想要那帝位,那么上官泰坐稳太子之位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只听得夏侯懿冷声一笑,道:“本王引他看破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心里头是信任本王的,就要本王在皇上面前举荐人,好让上官麟带着一起来骊城。本王将计就计,那个跟着上官麟来骊城的监军,便是本王的人,上官泰一心以为本王是他的心腹,这样也好,许多事情做起来也方便的很,只是他坐稳太子之位对本王没有好处,何况那吴佑添还在一旁虎视眈眈的,想要挤兑本王,怕本王夺了他的荣宠,实在是可恨。”
他说到这里,便没有再往下说了,窦雅采听他说到这里,心念转了几转,听了他这前因,已经联系起之后的结果了:“你其实并不是真心帮谁,也不是谁那一边的,对你有利的事情你会促成,对你无利的事情你定然坐视不理。太子一心信任你,你正好可以利用他谋取自己的利益,而吴佑添一心想要取代你成为太子的新宠,而太子又即将要跟吴佳慧大婚,到时候她做了太子侧妃,吴佑添跟太子比起你跟太子,那自然是老丈人最亲的,到时候太子必然渐渐疏离你,甚至还会削弱你的势力,所以,你不会让太子坐稳他的位置,你要阻止二人大婚,你要让太子继续依赖你倚重你,所以你又给太子下毒了,我说的对吗?”
她那时恍惚听到上官麟提起说是上官泰又病了,她当时还想不通,上官泰能有什么病?
后来听说太后又宣她进宫给太子瞧病,这才让桑枝露馅的,她就知道了,又让她进宫,那太子必然就不是普通的病,只能是旧毒复发,或者说是,有人又下毒了,因此,她想通之后就明白了,夏侯懿又给太子下毒了,可是,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又要下毒?
如今他这一番分析,她联系前因后果想了一遍,才明白其中缘由,自她逃家的那日起,朝堂上竟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暗潮汹涌的,也难怪夏侯懿非要她把逃家之后的每一件事都说给他听了。
夏侯懿唇角微微沉了沉,她的话句句切中要害,也说明了他的心思,眸光不由得一闪,翻了个身,面对着她,幽沉的眸光落在她的侧脸上:“你说的不错,本王不会让上官泰坐稳太子之位,本王原本就是假意投诚,何必尽心替他办事?何况,上官桀和他,也并未真心信任倚重本王,不过也就是相互利用罢了,赌的,也不过是谁手段更高明看的更远而已,在他们眼中,本王功高盖主,到了没用的那一天,迟早是要丢弃的。”
窦雅采眸中闪过一丝担忧,只觉得他如今走的每一步好似都是刀口舔血一般,从前总觉得猜不透他的心思,总是想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如今他与她说了,她又悬心担忧起来,自古起兵谋反成功坐上帝位的,能有几人?
她有心开口相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蓦地,又想起他从前信誓旦旦的说过他不是霸王,她也不是虞姬的话来,不由得怔了一怔,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所以,你打算联合四王爷吗?”
让上官泰的太子之位坐不安稳,延迟大婚的法子也不过只是暂缓罢了,上官泰最大的威胁来自于上官麟,莫非,窦雅采心头一跳,骤然转眸,却跌进了他缭绕着冰寒冷意的幽眸之中,心口却是一凉,莫非他是要帮四王爷回京去,让他们继续窝里斗?
他一早看见她眼底的瑟缩和惧怕,下意识的垂了眼皮,再抬眸时,眸中又是清浅的幽光了,大手寻到她温热的小手握住,坦诚道:“本王得知你逃家,便带了人出来追你,走到半路上,还未到邺城了,就有上官麟派来的人求见本王,说他家四王爷找到了瑞王妃,说你就在骊城等着本王去,本王当时就纳闷的很,可上官麟派人的人也真是伶俐,竟把他的想法都告诉了本王,他说他希望本王助他会京城去,他想要拉拢本王,说太子病弱,病恹恹的活不了几年了,到时候太子甄选的结果必然就是他,说本王跟着太子也无用,本王一心只想先找到你,倒是并未答复他。”
“所以说起来,倒是他先起了拉拢本王的心思。”
窦雅采这才知道上官麟真正的心思,怪不得他当时说什么不会伤害她,但是一定要带她去骊城的话,还叫她不必担心,就算夏侯懿来了骊城,也会安全的很,她当时怎么猜都猜不透上官麟的想法,但是听见他说的那句有求于夏侯懿她才完全放心了的,才愿跟着他来骊城的。
“那,那你打算答应他了吗?如果你答应他了,皇上会不会对你有怀疑?他才刚刚来骊城,若是立刻就回京城的话,岂不是招人口舌吗?若是被人知道是你帮他的,那时怎么办?”
夏侯懿闻言,沉沉笑起来,望着她微抿唇道:“本王没有答应,本王才刚来,没有那么快说到这件事的,即便他想说,本王也要先晾他几日,只有等他着急了才好,所以今日本王也不过随意敷衍了他几句罢了,再说了,若是真要帮他的话,必要有详尽的计划和筹谋的,不能说回京就回京去,不但不能被皇上之后,更不能被上官泰知道本王暗中倒戈,所以说这件事急不得,只能从长计议。”
他说完,见她定定的瞧着自己,眸光莹然,他心中一动,又补了一句:“雅儿,不瞒你说,本王确实是要助他回京的,只是不会是现在,这件事,本王还须细细筹谋,当然也要看上官麟是否配合了。”
“上官家的天下,只能乱中取,本王也并非是作乱,它迟早是会乱的,本王不过是让它提前乱罢了。”
窦雅采抿唇,从他脸上把视线收回来,撩起她自个儿这边的纱帘,让那雪花直接落到她脸上,她之前喝了好几口玉髓酒,方才被美景所迷不觉怎样,现在心神回归,只觉得心头烫热的很,身上暖暖的,酒意熏的困意缭绕,很想要就这么睡过去,雪花融化在脸颊上的沁凉又让她心头添了几分清明,就这样半昏半醒之间,她不由得只是一叹。
“天下……天下究竟有什么好?古往今来,这么多人想要做皇帝,又有哪一个有好下场了的?皇帝只有一个,争来争去受苦的总是百姓,我真是不明白,何必非要打仗何必非要争帝位?大家和和气气的不是挺好的么?男人就喜欢打打杀杀的事……”
夏侯懿心头一动,眸光沉敛,一身气势复又清寒孤绝起来,眸中刮过凛冽的寒风,有些话本待要冲口而出了,可瞧见她晕红双颊,到底还是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