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香凝微笑着给他们一一沏茶，“热血是好事，只是大家也要保持冷静和理智，所以先喝杯淡茶吧。”同学们都很喜欢这位女主人，他们纷纷笑着端起了茶。这恐怕是苏戬人生里最舒心的日子。一群热血青年们凑在一起，谋划着一场伟大的行动，不论行动结果如何，至少此时此刻，他们精神百倍。
走出了何香凝的住宅，冯自由与苏戬同行一起往学校走去。这时候正是艳阳高照，冯自由笑着说：“你看，现在咱们就在阳光之下，阳光是必然要驱逐黑暗的！光明终将统治世界！不论在黑暗世界中的人们多么困倦，当太阳升起，所有人都会变得神气十足了！”苏戬笑着说：“你是在作诗吗？”“作诗？哈哈哈，说起作诗，我可不敢在你的面前卖弄！”显然，他们都被孙中山的演讲感染了。
几天之后，孙中山真的搞到了枪支。孙中山知道，理论永远是无力的，要进行革命必须要有流血牺牲。而要想展开革命，孙中山要做的不仅仅是在理论上让大家接受新思想，更要在行动上组建自己的军队力量。而这军队的力量，又恰恰需要坚定的思想做基石。
拿到枪支的学子们都很兴奋，他们中的很多人从来也没摸过枪，他们甚至不知道枪是如何使用的。好在他们中有人懂得操纵枪支，他们互相学习，相互琢磨，研究其枪支的型号性能来。大概男人天生就对武器有种特别的执着，枪拿到手之后，他们很快就熟练起来。孙中山找到了一个十分秘密的射击场所，在这里，他让大家自由练习射击。看到这些认真练习的学子们，孙中山知道，这就是国民起义军的最初雏形。终有一日，这支军队会扩展成为一支有着上万人力量的武装队伍，会在中国大地上浩浩荡荡展开起推翻旧制的行动！
当苏戬拿起枪支瞄准靶子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那面目模糊的生母，想起了惨死的菊子，想起了一生悲苦的河合仙，他又想起了悲哀的陈氏黄氏，想起苏家那些可怜的女人们。在靶子前面，有时候浮现出苏杰生的身影，有时候出现的又是他已经过世的祖父母，还有那逼死菊子的叔父。苏戬在想，也许他是自私的，他想要推翻的并不是什么封建制度，他只是想推翻苏家而已。
他大概也算是个忤逆的不孝子了吧，身为苏家寄以厚望的后人，苏戬想的偏偏是如何让苏家彻底消失。他对苏家没有一丝眷恋，他有的只有恨意，只有痛苦的回忆。他知道，在中国大地上，有许多和苏家一样的家族，而现在身边的这些同学少年要做的，就是推翻那些腐朽的家族。让中国已经沉睡了几千年的大地活得一个崭新的生命。
其实在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是不自私的呢？若是完全无私，那也就不必有革命，不必有斗争了，只不过有的人爱得广一些，有的人爱得浅一些而已。只有在寺庙中每日敲木鱼度日的老僧才是真正无私的，只有那以万物为刍狗的天地才是毫不自私的。放弃了一切私心的人，就能“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淡望天上云起云飞”了。
枪弹出膛，却不慎打偏了。苏戬固然在文学和艺术上很有建树，但是对持枪打仗还是有所欠缺。尽管如此，当枪飞出的一瞬间，他的心里莫名涌出了一阵兴奋的感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兴奋什么，或者这只是作为男性的荷尔蒙的作用吧。男人在手持杀伤性武器的时候，总是没来由地激动。所以现在会有很多射击游戏供男孩子们玩。男人仿佛是天生的战士，总是战斗中和在战斗的准备之中的。
这种感觉当真是棒极了。苏戬再次给枪上子弹，又打了一发，这一次，他比刚刚打得准了一些，虽然还是偏了很多，但是已经打在靶子上了。当枪在靶子上击穿的时候，苏戬仿佛看到这枪弹从父亲苏杰生的脑门上传过去，穿过他的那些妻妾，穿过广东苏家那大大的宅院，顷刻间，天地崩塌，宅院化作废墟。
在废墟之上，一颗绿色的嫩芽勇敢坚决地破土而出，一开始只是冒出一点头，接着展开了两篇嫩绿的叶子。这新芽就在废墟之中，迎着阳光努力向上，努力生长。
3.毅然归国
苏戬一直渴望那个自由的世界，他在心中建立起来未来的图腾，那是他生命的希望，亦成了他的责任。所以，他要将着理想的芽儿，在现实中生长。然而，现实里充满了风雨，任何事物的成长也必定会承受坎坷。
苏戬的行动引起了一直资助他读书的表哥林紫垣。林紫垣早就听说在早稻田大学有一个不安分的同学会，正在策划着对大清不利的行动。他见到表弟近些日子行为有异，便试探着询问苏戬。林紫垣一开始并没有明说，而是问他最近在学校怎么样。苏戬开心地告诉他，学校里一切都好，同学们都相处得很愉快，他的学业也一直十分顺利。
“你们除了在一起学习，有没有什么业余活动呢？”林紫垣问。聪明如苏戬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苏戬沉默了一阵，没有回答。林紫垣又问：“我听说你们这些学生总是喜欢做一些不切实际的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参与其中呢？”“不切实际的事？”苏戬笑了，“也许在你来看的确是些不切实际的事吧，但是对我来说，却是重生！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人竟然可以那样活！你能理解吗？在一个世界里，没有男女尊卑，女人可以自由地与男人在一起工作，男人和女人可以自由地恋爱，可以在不告知父母的情况下就自行结婚……”
“放肆！”林紫垣愤怒地止住了他的话，“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本以为你是一个懂事聪明的人，没想到你竟然说出这样荒唐的话！难道你要跟你的父亲一样，做出荒唐的事情来吗？”苏戬也不示弱，他高声道：“父亲正是因为在那样男尊女卑的世界里，才会让我的母亲受到那样不公平的待遇！表哥，你看看现在，坐在紫禁城里的那个朝廷吧！那里早就已经烂了！已经烂透了！”
林紫垣冷笑，“就是那个烂透了的朝廷，养活了你们苏家，让你们苏家能够获得富贵，能够兴旺！”“这种富贵这种兴旺根本毫无意义！在苏家，除了当家的那个人，还有谁喜欢那样的生活？女人们活得战战兢兢束手束脚，孩子们活在家族责任的阴阳下！这种家庭早就不该存在了！”“住口！”林紫垣气得浑身发抖，他发现自己错了，真的错了，原来他出钱资助的，不过是一个逆子，是一个会为苏家带来的不孝子！这如何对得起他出身苏家的母亲啊！
林紫垣尽量压下自己的怒气，他努力保持平静说：“我不知道到你一直抱着的是这样的想法。原来你之前所谓的要为苏家光耀门楣不过是句漂亮话，你现在说的话才是出自真心的。我不能再资助你了，我怕你将来翅膀硬了，会给苏家带来大麻烦。你走吧，自生自灭，是留在日本，还是回到广州，我都不会再管了。”
苏戬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林紫垣已经说出的话，他也没有脸继续恳求什么。一直以来，如果不是林紫垣的资助，恐怕他也没有机会在日本学习，更没有机会认识冯自由、孙中山这些人。不论如何，他是感激林紫垣的。他站起身，向着林紫垣鞠了一躬，收拾起东西，直接离开了林家。这一年，苏戬二十岁。
没有了经济来源，苏戬在早稻田大学的学业也无法继续了。他在日本举目无亲，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他向冯自由说出了自己的窘境，冯自由明白他的难处，于是帮他写了一封信，并给他带了一笔钱，让他回国之后去香港找陈少白。陈少白也是当时的青年义士，他受到孙中山的委托，正在香港着手创办《中国日报》。冯自由私下底与陈少白也有些交往，所以希望苏戬可以到陈少白那里谋求一份差事。
苏戬就这样踏上了回国前往香港的道路。想到林紫垣的不理解，他的热血已经被熄灭了一半。仅仅是他的表哥，他也无法说服，他又凭什么去说服中国的亿万人民呢？之前在听孙中山的演讲时，他总觉得革命斗争会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可现在看来，原来要推翻一个时代，不仅仅很难，而且是几乎无法实现的。他在想，孙中山的理论或许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毕竟，仅凭他们这些人，这微乎其微的力量，怎么可能去撼动一个江山呢？
这时候，他又想起当初孙中山的话。是的，就算革命失败了，他们的付出也不可能是毫无意义的，他们用尸体铺成的道路，会让后来人走得顺畅许多。革命本就需要坚定的决心和义无反顾的执着！面对着大海汪洋，苏戬心中的热血再度被激起，他回到船舱中，执笔写下一封信，打算在回国之后就寄给日本的林紫垣。他告诉林紫垣，自己反抗大清，反抗封建社会的决心不会停止，就算走投无路，他宁肯自杀，也绝不低头！
接着他又写下一首小诗：“滔海鲁连不帝秦，茫茫烟水着浮身。国民孤愤英雄泪，撒上鲛绡赠故人。”在诗里，他再度表达了自己舍生取义的决心。他感觉自己就如同自古那些忠君为国的人们一样，将为了理想而不顾一切！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哪怕一投身就会失去生命，他也义无反顾！
最后，轮船终于在上海着陆了。到了上海，苏戬并没有立刻转行去香港找陈少白，虽然冯自由帮他给陈少白写了介绍信，但他决定先在上海看看国内形势再说。他少年在日本生活，后来又去广东，他所掌握的语言只有日语和粤语，虽然在日本读书的时候与同学们学习了一些汉语，但是毕竟只是日常所用，他对汉语的掌握并不够全面。
之前苏戬在早稻田大学与陈独秀关系不错。后来陈独秀回国与章士钊等人一起办报纸宣传新思想，苏戬知道他现在就在上海，所以决定先去找陈独秀，在了解国内形势的同时，顺便向陈独秀这个大才子请教一些汉语言文学方面的事情。
当苏戬找到陈独秀的时候，陈独秀正在致力兴办《国民日日报》。在那之前，章士钊等人一直在为《苏报》投稿，并在上面发表了许多震惊当时的文章。那些文章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正是受了那些文章的影响，在上海及周边等地，许多青年人都觉醒起来，并投身到了章士钊他们带领的革命运动中。而这些文章也被当时的南京衙门注意到了，南京衙门十分害怕这股新生的力量，所以下了很大的力气去查办《苏报》相关事情。
当时《苏报》的办报地点在英租界。南京衙门要求英租界查禁《苏报》，并逮捕编辑们。身为编辑的章士钊等人及时得到了消息，立刻进行转移。可惜章太炎、邹容等编辑们仍然被逮捕了。他们都是国民革命的先锋力量，是了不起的英雄。之后，为了继续进行革命活动，章士钊等人才创立了《国民日日报》。陈独秀等人回国之后，也开始积极为《国民日日报》撰稿。
讽刺的是，《国民日日报》之所以能够存活，是因为它在英领事署进行了注册登记。没想到这场为了国人而进行的斗争，却只有在被列强割去的土地上才能进行。这场斗争充满了悲情的意味。最大的指挥官身在日本保证自身安全，而先锋们也只能利用租借地带来生存。保护了这些中国希望的力量，竟然都来自于那些对中国虎视眈眈的国家们。
苏戬的到来为章士钊陈独秀他们带来了一股新鲜的空气。与热血的他们不同，苏戬有时候对革命很感兴趣，有时候又显得有些无所谓，这也与他的成长环境有关。章士钊他们在苏戬身上，往往能暂时忘却革命的沉重，获得短暂的轻松与快乐。苏戬是一个很可爱的年轻人。正如冯自由说的，他的一举一动都坦坦荡荡，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与他相处不需要多费神。虽然苏戬总是忧愁多于欢乐，却从来不会将他的愁绪加在别人身上，不论心情多么低落，他也会尽量微笑，不给别人带来麻烦。
苏戬也会在《国民日日报》上发表文章，但他发表的往往并不是那种煽动性很强的号召革命的文章，而多是更重视文学性的文章。当时《国民日日报》也正好需要这样的文章。因为对一个报纸来说，阅读性文学性是必须拥有的，甚至这才是支撑一个报纸销量的保证。没有人会为了被煽动而买一份报纸，大家更喜欢读报纸上面的那些小诗歌，小故事。
苏曼殊在为报纸撰稿的同时，偶尔还回去苏州的吴中公学教书。他教书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赚些钱供自己生活，当然他也很喜欢与学生们在一起。在与林紫垣决裂之后，他与苏家也彻底割断了联系，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在上海的稿费和在苏州的教学活动了。他也彻底从一个大少爷变成了一个穷书生。当然，他宁可过这样穷书生的生活，也不愿再和苏家有任何的牵连。
后来，报馆再次被查封，章士钊陈独秀等人自然不会放弃，他们在一起策划着继续办报的事情，苏戬则不如他们那样积极。他自然愿意为朋友们贡献一份力量，但却从来不会是主动组织的人。他的性格也决定了他不可能成为一个领导者。他更适合做一个给人打工的下手，上面吩咐下来让他舒心的工作，他就安心做，这样就好。他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忍受，主动出击并不是他会做的事。
所以报馆查封后，苏戬就心生去意。他想起了冯自由交给他的写给陈少白的信，他想去香港碰碰运气。他还没去过香港，正好可以过去见见世面。所以在短暂的告别之后，苏戬就踏上了前往香港的旅途。章士钊陈独秀等人对他都是十分不舍，虽然他对革命工作出力不多，但大家都很喜欢他，他就像清风一样，只要在人们的身边吹过，就能让人感到清凉舒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