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婉幽怨地看着他：“我也知道，你我虽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毕竟还没拜堂成亲，我这样让公子见笑了。但是一想到公子远去日本不知何日返回，赵婉也就顾不得这些礼数了。”
唐翱却并不接赵婉的话茬，眼有向往：“去日本好。我这次去日本，就是要找出些新的规矩、新的礼数来挽救这个已经没落的国家。不守礼数好，就要打破这些腐朽的东西。”
赵婉接话说：“我虽然去西洋留学，但自小聆听的是三从四德的祖训。公子此去只管专心读书做你的大事，家中一切我必当尽力照料。你我虽没有成亲，但赵婉已经认定就是公子的人了，公子的父母我也当会尽心孝敬。”
唐翱还是不搭理赵婉，自顾端起酒碗，喝过几碗停下问了一句：“你读过书吗？”
“中外的书籍都读过一些，《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都是读过的，其他书籍也读过点。”
“你我吟诗下酒如何？”
“还记得《越人歌》里面的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说完赵婉害羞地低下了头。
唐翱则慨然对道：“我记得《孟子》里面的‘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地’
这一句。我就要做这样的大丈夫。所以我不怕死。我的理想就是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天下大同。你呢？”
“我的理想吗？相夫教子，为公子看好这个家。”
唐翱连说：“肤浅，太肤浅了。你没有看到现在的国家局势这么危急吗？
如果我们再不行动起来，再不维新、不自保，那么没有多久，我跟你都会成为亡国奴。国都没有了，哪来的家？你太愚昧了，以为守着现在的小姐生活就安枕无忧了？我跟你不一样，我能感受到危急，能感受到变革的迫切性。我期盼去日本，我要学习新的思想，强壮体魄，要变革，要维新。如果有可能，我还要去英国，去美国。我要为所有志同道合的人，为所有为了救国而牺牲的同胞呐喊奋斗。为了这个理想，我可以放弃所有的一切。只有为国为民，我才能感觉到幸福！”
赵婉笑说：“这就是公子所说的自由吧？”
“没错，个人的自由永远和国家的自由联系在一起，国家极弱，个人便永远没有自由。朝廷已经病入膏肓，新时代已然来临，发了霉的三坟五典里面根本找不出救这个国家的药方。我要救国，就要寻找新的途径，那就是维新，那就是变革。我现在对日本之行充满信心，我相信我能在日本找到我所需要的良方来救我的国家，我要实现保国保民，天下大同的世界，让其他各国不敢再看不起我们，不敢欺负我们，恢复我们泱泱大国的气魄……”
“听公子说这些话倒是让我想起了法国思想家卢梭写的《民约论》。”
唐翱惊讶道：“你知道这本书？”
赵婉如实回答：“不仅知道还仔细读过几遍。”
唐翱顿时来了兴致：“太好了，我们也算是知己了，来，干杯！”
接下来，唐翱和赵婉一边饮酒，一边低声交谈着，两人的眉宇间颇有相见恨晚的意味。
第二天，唐翱便踏上了前往日本的轮船，暂别了这个糟糕的世界，去迎接一个全新的世界。而这个世界里的一切，依然如故。
汽笛声阵阵传进耳鼓，唐翱独自站在甲板上，不远处一群留学生正大声讨论着：“日本国的陆军士官学校共有步、骑、炮、工四科，诸位仁兄将来准备报考哪一科？”
唐翱被勾起了兴趣，他转过身，注视众留学生，大家正纷纷表态：
“既然是陆军学校，自然要报考步兵科。”
“骑兵乃陆战之王，我报考骑兵科。”
一个剑眉星目的高个子青年开口道：“这位仁兄说的是老黄历了，今后之战场乃是洋人新式武器的战场，炮兵才是陆战之王，工兵更是不可缺。”被问及准备报考炮兵科还是工兵科时，他激动道，“大丈夫为国家效命，自当血染征袍，奋命沙场，试想炮声隆隆，激扬万里如虎，真让人血脉贲张，我要报考炮兵科。”
唐翱走过去，朝众留学生抱拳：“听到众位兄台高谈阔论，在下不才，也有几句寡薄之言。”
那位高个子青年道：“愿闻其详。”
唐翱沉声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无论步、骑、炮、工皆是今日战争不可缺少的兵种，但我以为振兴中华当以振兴思想为首要，其次才是学习洋人之科学。”
高个子青年听后不由得缓缓点头。其中一个留学生却略带不满道：“按照这位仁兄的说法，振兴中华不需强健体魄，购买洋人新式武器，只要人人抱着唤醒思想的书籍，中华就能恢复昔日之神威了？”
“这是偏激之言，强健体魄，学习洋人之科学和武器，皆为振兴中华之良策，但振兴中华还是应当从振兴思想开始……”几个留学生大声议论，神情激昂。
那高个子青年却分开留学生们，把唐翱拉到了一旁。两人互通姓名后，唐翱得知对方叫良凯。
良凯欣喜地问道：“仁兄见解犀利，请问是否也是去日本国陆军士官学校留学？”
唐翱略遗憾地说：“日本的陆军士官学校是我朝思暮想的地方，可惜我要去宏文书院求学。”
“不能与仁兄同窗，真乃人生一大憾事。”良凯的声音中充满了惋惜之意。
除了遇到良凯这般同行者外，还有一件令唐翱兴奋的事，那就是遇见了穆厚坤。当时穆厚坤正在酒馆人群比较多的地方游说：“同胞们，同胞们……”
不明就里的食客们一下子围拢了过来。
穆来女扮男装坐在角落，远远地看着穆厚坤。
穆厚坤道：“同胞们，我是被朝廷通缉的革命党。朝廷为什么要通缉我呢？
因为我要推翻它！我为什么要推翻它呢？因为它是一个给四万万同胞带来了无数深重苦难、腐败透顶的朝廷……”
这时唐翱一下站住脚，往人群里挤去。
穆厚坤更激动地演说道：“同胞们，不要以为你们到了海外，朝廷的腐败就与你们无关！你们的故土，你们的亲人，都正在遭受异族的蹂躏……”
人群中一人喊了声：“有病！”食客们便纷纷散去了。
唐翱上前激动地抱住穆厚坤：“穆先生！你没死啊，太好了！我以为……”
穆厚坤狐疑地看着唐翱，缓缓推开他。这时走过来三四个乔装打扮的清政府的密探，为首的一个密探忽然抽出一把匕首捅向穆厚坤。
唐翱正在身侧，看得分明，不及喊叫，飞起一脚踢翻密探，护住穆厚坤：
“小心！”
穆来大惊，连忙站起身。又有两人冲出杀向唐翱和穆厚坤，唐翱展开拳脚反击，一边后退一边大喊：“快跑……”
唐翱踢倒一个密探，胳膊上险些被刺中，一边打一边跑，穆厚坤也乘机踢倒一个密探，两人且战且退，借机分头逃掉了。
穆来跑过去，但穆厚坤、唐翱和众密探都已经跑远。
回到旅社，穆厚坤、孙小帅和唐翱面对面地坐了下来。两人听唐翱解释说：
“事情就是这样，我那天去找爹，求他出兵，没想到他想把我绑起来，结果耽误了时间。等我逃出去找你们的时候，你们已经被清兵包围了，我还以为你……”
孙小帅有些不信任地问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唐翱严正道：“就凭我到了日本！我到日本是来避难的，我要是出卖了你们，早就升官发财了，还到日本来干什么？”
见孙小帅还是有些怀疑，穆厚坤拍拍唐翱：“看来是我误会你了，不是你出卖了我们，是你爹。”随即穆厚坤说道，“我现在已经不再和维新派合作了，我要革命！唯有革命，中国才能不被列强欺辱。”
这件事过后，唐翱在日本的生活也基本步入了正轨。
只是当初清政府的密探刺杀穆厚坤没能成功，便找到了一个日本官员：“这是康有为一党的名单和画像，请贵国帮助缉拿。”密探拿出几张纸，日本官员打开，第一张画像就是唐翱。
这日，良凯兴冲冲地来到唐翱的住处，大声说道：“唐兄，好消息，陆军士官学校的事情有门了！”说罢便坐在桌前端起茶杯，大口大口地喝着水。
唐翱边给良凯倒水边说道：“良兄，那天说的都是酒后之言，当不得真。”
原来当日在船上，二人酌酒相谈，唐翱再次表达了未能进入陆军士官学校的遗憾，良凯当即表示愿意帮忙找寻门路。
本是酒后之言，唐翱也并未放在心上，哪知良凯却忠人之事，处处留意。
看唐翱还是一副淡然的样子，良凯急切地说：“唐兄，你小看我良凯了。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说到就要做到。我跟你说，我们这批留日学生里有个叫吴祖荫的人，是个离不开娘的家伙，在轮船上就哭的像个泪人，整天嚷着要回国，这不，昨天他收拾行李回国了。”
唐翱激动道：“真的？”
“真的！”
冷静下来，唐翱遗憾地说：“他走了又怎么样？入学的时候，校方一定见过他，我又不能冒名顶替……”
良凯依然一脸得意：“怎么不能？要是不能我就不来了！我告诉你，我们在成城学校的学习提前结束了，吴祖荫还没有去陆军士官学校报道就回国了。
陆军士官学校只有一个叫山口野川的教官见过他。我跟山口教官有些交情，已经打过招呼了，他同意你入学，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山口教官说他要考考你，他不能容忍鱼目混珠的事情发生。”
“走，我们现在就去见他！让他看看我是鱼目还是珍珠！”唐翱说着，拽着良凯就要往外走。
良凯却挣脱道：“唐兄，你别着急。山口教官是士官学校最苛刻严厉的教官，他要求你能够熟练地使用日语，还要通过他的体育测验。”
一听这话，唐翱就愣了——熟练使用日语？这才来日本几天……但吴祖荫必须马上去学校报道。他抬起头，脸上已经浮起坚定的神色：“山口教官准备什么时候见我？”
“明天中午。”
“日本国的语言源于我中华，我就不信能难倒我。”唐翱说完便拿起日语书，大声朗读了起来，全然不理会良凯，良凯只好在一旁笑着摇着头。
唐翱又在纸上写了一些东西，背不下去的时候就低头看看，嘴里念叨着：“我只要把这张纸上的东西背下来，就肯定能够通过考试。”说着他抖抖手里的纸。
良凯疑惑地问：“真有这么厉害，让我看看纸上写的什么。”
唐翱神神秘秘地说：“明天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日本士官学校操场上，唐翱在良凯的陪同下来到山口野川面前。
山口野川用流利的中文问他是否准备好，唐翱惊讶地问：“山口教官会中国话？”
山口野川笑着应：“作为教授中国学生的教官，首先要学会中国人的语言。
我用了三个月学会用中国话和你们沟通，你呢？”
唐翱底气十足地说道：“我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学会用日本国的话表达我的理想。”虽然有些惊讶，山口野川还是点点头，示意唐翱可以开始了。
唐翱用流利的日文说道：“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译欧西人之言也……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良凯惊讶地看着唐翱，山口野川则面无表情。良凯上前一步，向教官低声道：“他一天一夜没吃没睡。”山口野川点点头，待唐翱讲完，便欲带他去报道。
唐翱略意外地问：“还有体育考试呢？”
山口野川则笑说：“你有这样的毅力，我相信你一定拥有强健的体魄。”
随即补充道，“不过你要记住，我欣赏你的毅力，并不等于同意你的观点。能够雄于地球的只有大日本帝国，绝不会是中国。”
通过考试后，唐翱便回到日本旅社收拾行李，良凯和山口野川等在一旁。
这时清政府的密探带着几个日本兵闯进来围住了唐翱，密探对日本兵道：“他就是康党余孽！”几名日本兵正要上前逮捕唐翱，不料山口野川开口阻止。他和日本兵低声用日语交谈了几句，几名日本兵行礼之后便转身离开。
清政府的密探急忙追上去，日本兵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翱问山口野川都说了什么，山口野川平淡地说道：“我告诉他们，你叫吴祖荫，是我的学生，我保证他们抓错了人了。”
良凯疑惑地问：“他们这么容易就相信了？”
山口野川笑了笑：“我还告诉他们，他们的上级也是我的学生。”
唐翱连声道了谢，可山口野川接下来却说：“你很快就会收回你的感谢了，我让你加入日本士官学校，是要让你知道，即便是最有毅力的中国人，也比不上日本人。”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留下来的唐翱坚毅地说：“那咱们就走着瞧。”
就这样，唐翱算是顺利地进入了日本士官学校。
烈日炎炎的天气，众多学生笔直地站在操场上，汗流浃背。唐翱和良凯并肩站立，两人咬牙坚持着。
山口野川拿着教鞭在学生队伍中来回走动：“坚韧是一名军人应该具备的基本品性。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你们迎着呼啸的子弹冲锋，在炮火中奋进，不眨眼，不退缩……”说话期间，一名学生已经晕倒在地。良凯龇牙咧嘴地活动了一下肩膀，山口野川用教鞭狠狠抽了他一下。
“要么倒下，要么就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陆续又有几名学生中暑晕倒。
夕阳西下，操场上晕倒的学生越来越多，唐翱始终屹立不动。
熬过了一白天，终于可以回到日本士官学校宿舍休息。学生宿舍里一片漆黑，不时传出轻微的鼾声。山口野川进入学生宿舍夜查，他发现一个床铺的被子明显隆起，被子边缘露出了微弱的光。山口野川一把掀起被子，被子里是打着手电正在看书的唐翱。
唐翱大惊，连忙把书藏在身后。
山口野川拿起书，看看书名，压低声音道：“你竟然在看康有为的《日本变政考》！你知不知道康有为是清朝的钦犯，要是在中国看这种书，你会被砍头的。”说完他拿着这本书转身离开。
唐翱颓然地坐在床上，略带惊恐地看着山口野川走开的背影。
天亮之后，唐翱便敲响了日本士官学校山口野川办公室的房门。
唐翱拘谨地站在山口野川面前：“山口教官。”
山口野川拿出《日本变政考》，摆在桌上：“祖荫君，日本现在有很多清朝密探在追捕康有为一党，你在这个时候看这种书，一旦被发现，不仅你会被逮捕，你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你不害怕吗？”
唐翱挺起胸脯：“康有为、梁启超为国请命，戊戌六君子为国抛头颅，我要是为了个人的安危，连书都不敢看，就不配做一个中国人。”
山口野川注视着唐翱，微笑说：“祖荫君，这本书暂时放在我这里，你什么时候想看就到我这里来，我这儿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见唐翱露出疑惑的表情，山口野川继续说道，“虽然中国人注定是低劣的民族，但你是这个民族中的佼佼者，应该受到我的保护。”
这话着实让唐翱不知如何接下去，他沉默着随山口一起来到训练场。众多学生趴在地上，练习射击，唐翱也列队加入他们。
山口野川不断地下着命令：“卧倒！射击！”
唐翱、良凯等人出列，走到射击位置，准备射击。
山口野川下令：“卧倒！”
就在良凯卧倒时，辫子缠到了枪上。他甩了一下辫子，结果耽误了时间，卧倒时比其他学生稍晚了一会儿。
山口野川气愤道：“中国人为什么都有一条猪辫子？百无一用的猪辫子！”
一边说一边扯动良凯的辫子，良凯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这时唐翱突然站起身，推开山口野川，大声喊道：“不许侮辱中国人！”
山口野川略惊讶道：“祖荫君，我尊敬你，但不代表我会容忍你，让开！”
唐翱则一点也不示弱：“我感谢你的尊重，也请你尊重每个中国人。”
气愤不已的山口野川用日语骂道：“支那猪……”唐翱没等山口野川说完，挥拳便打在了他的嘴上。众同学围拢上去，为唐翱叫好。
唐翱和山口野川撕扯在一起，唐翱因为被散开的辫子挡住了眼睛，被山口野川一脚踢倒。唐翱起身，再次和山口野川搏击，几个回合后，终于打倒了山口野川，山口野川痛苦地躺在了地上。
唐翱对着中国学生激愤道：“堂堂大丈夫偏要留什么辫子，除了受人耻笑，还有什么用！”说着，卸下枪上的刺刀，割掉了辫子。
众同学顿时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