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婆嘴里,那个陌生的男人,在我脑海里的形象越来越清晰。我不能够责备他的抛弃,也不会怪罪母亲的不原谅。冥冥中,注定一些事情需要自己用感知去一点一滴体会,每个人都是一个自由身,哪怕他身体里附带一种责任,他的思想是自由的,他言论也是自由的,他的行为更倾向自由这块。
而对于他这么强大的男人来说,他的自由却没用在我母亲身上。一个爱你的男人,在出现第三者时,犹豫不决地表现,足以令你离开他。他之所以会犹豫,是除了你之外的那个人,同样在他心中占着不可分割的地位。
母亲是个睿智的女人,一开始不选择他,后来也不给他选择的机会。她有足够的生存条件,不会因为任何事情,卑微地向人曲腰弓身。她做事非常果断利落,再伤的伤,都默默留在心底,慢慢熬过去。这点,我继承了母亲的性格。
他比母亲大两届,是同校的师兄。A大是A城的首府院校,桃李满天下。母亲凭她优越的成绩,考到A市,A市与S相隔甚于远。外婆没有把她留在身边,儿女长大,是远行千里的。外婆开放的思想,鼓励母亲追求属于自己的人生,甚至在爱情观上,外婆把所有的决策权留给母亲。
母亲第一次带父亲回S市时,外婆看到父亲那又娇嫩细腻,宛若女子的双手,只说:女儿,你可想清楚?
母亲的执着超乎于外婆的想象力之外,她就这样跟着那男人,直到他研究生毕业,选择到海外留学。他两年后回国探望母亲,他们之间发生了关系,便由此怀上我。而这个男人此去,竟然不复返。
外公是革命烈士,在妈妈孩提时英勇献身。外婆是S大的老师,含辛茹苦地把母亲一个扯大,从未改嫁。权势横溢的李家,一直要求门当户对,怎么也是肯接受母亲这寡妇家的女儿。于是,私下为父亲在海外安排了一门亲事。而完全不知情的母亲,依旧痴痴等着她那位越洋的丈夫。
这5年间,他的书信往来,是母亲生活里的精神粮食。归期越来越近,她期盼人的还有三个月即将归来。母亲每天反复教着我念爸爸两字,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想给他一个惊喜,他们爱情的结晶。
那天,母亲反复地坐在沙发上读着那封信。正如我前面写的,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她抱着书本,安抚我说:乔乔乖,自己玩去,妈妈身体不舒服先回房休息。
母亲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锁了一个星期,整个人消瘦不少。外婆多次与她攀谈,直到一个星期后,母亲化好妆,神采奕奕地走了出来。浓厚的妆,掩饰不住她眼睛里通红的血丝,我一脸稚气地跟在她后面,拍拍手叫:我要妈妈抱抱,妈妈很久没抱乔乔了。母亲把我拥入怀里,一片温热,在我肩膀上蔓延。我学着大人的模样,拍拍她的肩膀。
直到母亲的离开,我没在她口里听到父亲两字。母亲不提,我不敢问,怕引起伤痛,全家的伤痛。
次日,那个男人找到病房来,跟在后面,还有李泽明。我第一次见他,我的父亲。他在我对面的沙发椅上坐着,抽起雪茄。护士突然制止:“先生,室内不允许抽烟,请尊重!”他把雪茄熄灭,看着我,我看着他,两人就这么对峙许久。
我素未蒙面的父亲,他这样英俊潇洒,光鲜的外表,油光发亮的皮鞋,戴着一顶黑帽。
“乔乔,可好点?”他亲切地问。
“嗯,好很多。”
“等好了,让哥哥接你回家住。”他双手紧扣,大拇指在那里不安分地转着,斜过眼瞟了一下李泽明,继续厉声厉色地说道:“泽明,好好照顾你妹妹,她有什么闪失,是你失职。”
“父亲,不会有下次了。”李泽明低垂着头,一脸愧疚地说。
“你保证了多久?这么快就出现下次,这次的事情又是谁惹的,陈德,赶快给我查清楚。”老爷子发挥,还是相当有魄力的。李泽明被训得一声不吭,陈德,就是那天送外婆来的西装革履的年轻小伙子。我看到他们吓得大气不敢出,心想,查出来会拖累麦克。我俩之间有什么不可磨灭的深仇大恨,都可以面对面解释清楚的,我暂且放他一马也无妨。
“那个……我说句话可以吗?”我吞吞吐吐地说。
“蔓纯,你直说无妨。”老爷子发话,大家都朝我望来。
我坐在床上,望了外婆,又望李泽明,他们都在等我说话。外婆走到床沿边,搂着我的肩膀说:“孩子,别怕,有什么就说什么。”
“外婆,这件事情不要再追究了好吗?我只是皮外伤,不碍事,没必要搞得这么兴师动众。行么?”我诚恳地望着外婆。
“我想,这不是一个意外,岂能容他逍遥法外?”老爷子淡定地说。
“爸,我看你还是听妹妹的。”李泽明好心地为我说了句话。
“你还好意思开口,若不是你照顾不周,她今天就不会躺在这里。当初从C市回来,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她到A市,你居然隐瞒我这么久,要不是你乔奶奶,你还把我蒙在股里不成?真是气死我了。”老爷子长长的一段话,气得脸颊绯红。
“伯父,您别生气。”听到我叫他伯父,他微微站起的身子,重重跌回椅子上。
此后,他不再出声,怀着一股悲伤,走出病房。
他极少来看我,外婆很勤快,每天都会报道。高媛媛来了两次,每次都带着我爱的百合花,她说给我带薪休假,何时康复,何时回来。公司的同事接二连三来拜访,大家寒暄一片过后,室内又是一片空寂。
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令高媛媛手足无措。YOYO来看望我时,分别带来两个消息,好消息与坏消息。好消息是,王亮自动申请接任东北市场,王亮是哈市人,带着他的小女儿回老家,一方面公事,另一方面也好人父母的照应。而坏消息则是,王亮走后华南地区的业务停滞,无人接手。想到高媛媛在我面前摆出毫无其事的样,我心里更加愧疚。
接着是李家的人过来拜访,带了各种鲜花水果。除了百合,我对其他花粉过敏,那些花束只能摆放在靠洗手间的窗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