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骑将军哪里敢说想尝,只是这盖子一揭开,在场的人或远或近地就多闻到了一股饭菜的香味,乌尔盖首先缩了缩鼻子道:“闻着倒叫末将肚子饿了。”他是个急性子向来等不得,已经挥手叫了自己的部将来吩咐道:“方才慕容大人说的三样野菜你可都记住了?也依样去找来了今日就先烧给本将吃,明日再去多弄些来烧给所有兄弟吃,大家伙长了气力也好上战场杀敌。”
忽地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脸对立在校场外的临川知县大声吆喝道:“小官儿,你这县里哪里有野菜说声,可别让本将的弟兄像无头苍蝇。”
胡蔚不卑不亢恰到好处地答道:“野风谷中一年四季皆生有野菜,将军若是想要采摘,下官可安排几个经验的老农陪同前往,以免将士们识别错误。”
青樱却似大惊道:“将军万万不可,食用这三味野菜来增强体质和气力本身除了我之外,并没有在他人身上试验过,这也是为何我迟迟不肯说出的原因。将士们天寒地冻之下还要勤勉操练,怎么好叫他们吃野菜呢?”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贺兰璃忽然道:“慕容大人未免也太小心了些。纵然食用了这三种野菜未必能像大人那般功力突飞猛进,然而果腹总是可以的,如大人所说天寒地冻的,本来也没什么新鲜东西可吃,有些可口的新鲜野菜也是不错的,末将闻着落梅姑娘刚才打开的食盒里头的香味亦是食指大动。”他出身北朝的显贵,对于吃的品评在在场的所有人中,是最有资格也最能服众的。
乌尔盖听了连连点头道:“贺兰将军说的正是,末将嘴笨说不上来,却也是这个意思!”
话说到此,青樱自然也不便再过多阻挠,算是默许了。
次日的子夜里,正是滴水成冰的时候,一个人踏着风雪而来,直入了西征大军驻地里最大的一间房屋。
青樱见胡蔚进来,神色虽然颇为疲惫,还是关切问道:“胡大人来的晚,可是一直在野风谷那边忙碌?”
胡蔚诚心拜服道:“慕容大人真是神机妙算,料事如神。下官正是刚刚料理完野风谷的事宜方才赶过来复命的,现下野风谷已经抢了一条可供官兵通行的路出来,亦搭了几个茅屋请了有经验的老农在那里暂时居住,以便帮助鉴别野菜。”说着他目光发亮道:“今日的晚饭已经大半的军士开始食用野菜米糊糊,这样一来,对粮食的需求就减了一半的压力,等于抢通前后泥石流阻塞的时间又延长了。”
青樱听了眼中亦闪过一丝光芒,只是语气平静道:“如此总算是天助,但愿能度得过这一次的劫难。”
胡蔚正色道:“多亏了大人的神机妙算,不然哪里能劝得动那一帮大爷们吃野菜,说句惭愧的话,从前总以为大人名不副实,如今是真心服了。”
青樱起身微笑道:“胡大人谬赞了,我瞧胡大人事事通达,将来若是想腾挪个地方,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她目光直视着胡蔚,瞧得他自身一凛。
胡蔚是个聪明人,思虑了片刻后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当下跪下道:“承蒙慕容大人青眼,若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下官愿追随大人效犬马之劳。”
青樱心中至此才松了一口气。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以一女儿之身,若想胜过男子,在武力上有所图谋则是扬短避长。女人自然也有女人的优势,倒并非定要化作绕指柔便可轻松地取胜,而是需要在智计上更加的绵密。
世上从来就没有捷径可走,无论男女。
胡蔚这厢刚走,颜超羽便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道:“我却还有一个疑问。”
青樱慢慢地啜了一口已经有些凉掉的茶,垂下眼皮道:“我知你要问什么,你必是要问我为何我能胜过贺兰璃。”
颜超羽接过她手中的茶杯给续了热水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只是贺兰璃的武功并不在你之下,你连胜了两人即便是取巧的,也在体力上有所不济,怎能那般的轻松。”
青樱只笑而不答,神情似是在说,你猜呢?
颜超羽玩笑道:“莫不是真的吃了野菜的功效?这样灵验的话,我明日便解甲归田去做个江湖郎中,专卖增补人体质的药,无论男女老少皆可食用,有益无害,补气益本,习武之人吃了能功力大进,普通百姓吃了延年益寿。”
青樱撑不住大笑道:“如此好的生意,还是让给我,你怎么扮也不像江湖郎中。”
两人说笑了一阵后青樱忽而正色道:“是贺兰璃让与我的,我竟不想他的父亲在朝中对我们苦苦相逼,皇后在后宫权势滔天,贺兰璃竟能助我。”
说着便和盘托出道:“当时我与他一交上手便知无法轻易取胜,若是拖得久了,我的体力自然是不如他的,所以我当时铤而走险,突然佯作全力攻上,其实只是为了靠近他便于说话。”
“你同他说话了?”颜超羽听了也颇为惊讶,至少以他的目力竟也没有瞧出来。
青樱摇头道:“没有。”
继而解释道:“我攻上去的时候其实是破绽大开的,他当时如果真想要我下不了台甚至取我性命,也并非难事。但是他却只是虚晃了一招,不等我开口,突然轻声说:‘我知你意,自会助你。’然后我们很快就弹开,接下来没过两招他就突然认输。当时他正背对着你们,是以无人看见他说话。”
颜超羽听了,默默不语,半晌才长叹道:“有贵人襄助总是好的,你莫要想得太多。”
青樱也只是上一种异样漫过心头而已,事实上并无太多时间去想更多。
此时西征大军从临川向西的路已经逐渐打通,青樱又已经在军中建立了不可动摇的威望,一时间将士们是憋了许多的劲儿都用在了杀敌上面,顿时势如破竹狠狠赢了几场,海西王的先锋兵力损伤了大半。
青樱与颜超羽商定后决意乘胜追击,并不以海西王回到封地为界限,而是务必要将其歼灭。须知海西王起事本来就是真的为了替父报仇,多多少少许诺了部将荣登大宝之后的封妻荫子,然而此刻荫蔽子孙的事眼看无望,此生的性命反而堪忧。如此一来,难免没有人生了二心。他麾下便有两名将军趁夜带了自己的兵士逃逸了,倒也没有投奔到青樱这里,许是哪里占山为王去了,总比无辜丢了性命好些。
这样一来,海西王就愈发雪上加霜。人一到紧急关头,方是见真章的时候。拓跋珪此时已经方寸大乱,回到属地海西州后也不知是听信了谁人的谗言,竟传出了称帝的消息。
颜超羽得到这个消息后嗤之以鼻道:“秋后的蚂蚱,也蹦不了几天,不好生保养些,还这般给自己带上催死符。”
倒是青樱有几分理解,“他是知道必败的,所以在临死之前必要将自己的心愿了一了。”
颜超羽眉头一拧道:“他的心愿是称帝?”
凉凉的笑意漫上了她的嘴角:“普天之下,有几个人的心愿不是称帝?只是许多人不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上就不敢想罢了,像拓跋珪贵为了亲王,自然认为是一步之遥了。”说着突然转头看着他道:“如果你现在有机会,你会不会也想称帝?”
颜超羽不想她突然这般问,竟是一愣,然而也很快反应了过来,不答反而问她道:“如果是你,你想不想?”
他们二人,彼此目光相接,赤诚也坦诚,大约不约而同地感觉到自己在这世上的悲凉,所以并不想说假话。
是以青樱虽然停了片刻,还是十分坚定地说:“不想。不仅不想,从未想过。”
“噢?”颜超羽听了显然有些意外,“我指的自然不是你以女帝登临天下,若是皇后呢?”
“我不能说自己不喜欢皇后的位子,也的确也没有多喜欢。我不过只会喜欢一个人,他若是想要登临称帝,我才会想当皇后,他若是想在山林里隐居,皇后对于我来说也并没有特别的意义。”
不管怎样,他们将这一消息传至了靖安之后很快拓跋彦的旨意便下来了:海西州叛党作乱,已被开除宗籍,不以皇室子孙作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这正是个好时机,海西王称帝,反心了然,终于脱去了所谓替父报仇清君侧的冠冕堂皇,朝廷开始了名正言顺地清剿,各地的郡王也不再观望,在胜负已定的时候此时的出手可是有利无弊的。
天下已经些微转暖了,虽然愈发的西行,但是也不像当初在临川时那般的寒冷。
青樱这日在房中写好了捷报正交由靖安来的信使,她这一封信写了许久,最后只简单地写上了:海西州叛军已被逐至月氏以南,大半已降,负隅顽抗中半数被歼灭半数护卫拓跋珪前往月氏南部的深山,臣等必将勇追穷寇,皇上勿念。
写完不由得自叹,不知拓跋彦收到了这封信会不会高兴?
想来是不会的,皇四子与皇五子,撇开这前面的皇字,也不过是一对年幼时一起长大的兄弟,谁死谁生,留下来的那一个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在春花烂漫的午后,在大雪纷飞的清晨,会不会想起数年前有一个孩子与自己一起长大,一起笑过一起哭过,最后不知是什么时候,渐行渐远。
这世间如此的悲凉,又岂只是一个拓跋彦与拓跋珪。
待到真正得胜班师回朝,西征的大军都获得了嘉赏。慕容青樱虽然仍是芳华侯,却加了太子少保之衔,位列正二品,卸了户部的职务也从此免去了琐碎之事。颜超羽加封勇武大将军,胡蔚得青樱提携,一步登天从七品临川县令提为正五品都察史,京中赐府邸,贺兰璃封为安山伯,乌尔盖进阶为威烈将军,其余将士亦有无数封赏。
对于贺兰璃的封赏,在朝中算是个定心丸,拓跋彦做得十分巧妙,两边皆有安抚,一面用青樱和颜超羽这样的新贵来制衡,一面亦赐了爵位给贺兰氏。
青樱并没有太高兴,倒是能与颜超羽和青桐多聊上几句了,每每在宫中无事便去勇武大将军府上,横竖那里是清净的,没有多少北魏人会与颜氏结交——一个叛军离国之人,再是骁勇善战,也不过只是主上的一枚棋子,随时可以丢弃,人人可以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