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霜晶莹在寒风中卓然覆伴着红墙黑瓦的屋檐，灯火繁华的域华城格外沉静，泽明殿上的品酒宴依然继续着，殿上的喧闹声熙攘不绝，并没有被外面的动静打扰。
泽明殿通往宫外，白雪满铺的青石路面上，大大小小的零碎脚印错综交杂，一条长路两端烁景，殿内的喧闹与宫门外押送皇子妃的清冷肃静气氛形成不协调的对比。
莫梨君被内监们押送回玉斛宫，董玉皇后一道懿旨，便将她再度囚入深门，她甚至来不及去找北堂逸，黑幕马车摇曳着离开，留下一地冷凄的弧印。
皇权为尊的年代，奋勇辩驳好像只是无知的挥吼。
玉斛宫，莫梨君回宫后，宫门外立刻守卫起一票禁卫军，冷枪冰甲在夜色中震动，他们迈着整齐的步子将玉斛围得固若金汤，莫梨君默默立在宫门内，忽然有些彷徨。
她默然的缓缓朝宫内走去，吉来循声出来，看见九皇子妃孤身一人走在小雪里，大惊失色，“皇子妃，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快点回来吧，您怀着身孕可不能受冻了。”
吉来连忙撑伞奔过来，帮着她挡雪，望了眼外头惊人的阵势，又看出皇子妃的脸色异常，也不敢开口多问，待走到前殿玉石廊上时，莫梨君停了步子，折回来朝前殿行去。
“皇子妃，书房还没升炉子呢，冷的很，要不您先回寝宫歇会儿，奴才给您升了炉子，你再过来？”吉来有些惊讶，知道皇子妃有空便喜欢去书房，便征询着开了口。
莫梨君脚步未停，“不碍事，你现在去升炉子吧。”吉来欲言又止，只得收了伞疾步去端炉子了。
书房内黑漆一片，莫梨君习惯了屋中的物件摆设，所以走起来很顺畅，有时候她还蛮享受这种摸黑路的感觉，今天，这黑夜更像她的保护色一般，他们都没有说错，她惹麻烦的本事连自己都始料不及，骆子虚这么警惕她给北堂逸带来危险，看来他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她摸索着来到书房的软榻上，抱着绒毛毯子卷缩成一团，她伸手附在自己的肚腩上，默默地跟肚中宝宝说话，“宝宝，你听的见吗？你有一个当皇子的父亲，一个当皇帝的爷爷，你是北朔皇子的子孙。”
“可是域华城这个地方真是太危险了，你会愿意在这里出生吗？会想要尔虞我诈、处处受敌的家庭吗？”
莫梨君幽幽的叹气，抚摸间右手触到一小块冰冷，她微愣了愣，伸手将那冰冷的源头摸出来，玉镯温婉恬静的躺在她的手里。
禾田铂金镯，从成帝那里坑来一对，北堂逸的那只收在她的饰品盒中，李谨霖的这一只，几经辗转却总回到她的手里，造化弄人吗？她无心牵连他，他却已经泥足深陷了。
莫梨君拢了拢绒毯，暖气从绒毯里呼出来，她睡意朦胧的望着手中的玉镯，再生的唯一愿望便是过的逍遥自在，可从北堂逸出现的那刻起，一丝一缕的牵绊与纠葛，已经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待吉来端着炉子过来的时候，看见九皇子妃已经躺在软榻上睡着了，他蹑手蹑脚的搁好炉子，有蹑手蹑脚的退出去，小心翼翼的关好门，一转身便愣住了。
他看见宫门外款款而来的九皇子，连忙迎了上去，“主子爷，您可算回来了，外头守了一大堆兵将，皇子妃的脸色差极了，顶着风雪进来连寝宫都没回。”
北堂逸邹眉，“她现在在哪？”
“皇子妃在书房里睡着了。”
吉来本还想问问外头这些兵将的由来，可九殿下听完皇子妃的下落，便疾步寻去了，又只得作罢，他揣着双手站在玉斛的宫门内，外头的寒风凌厉呼啸，好似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这种紧绷拉弦的平静，连他这见识浅薄胆小怕事的奴才都觉得心慌呢……
北堂逸站到书房门前，微微犹豫了一阵，听到她被囚的消息时，连辞行的都不及提便赶回来了。
他推门入内，借着昏暗的炉火打量里头，轻声走到暖塌旁，她搂着绒毯睡着了，她一直有一个习惯，喜欢抱着一样暖和的东西入睡，从那时起，他才知道，原来她也有依赖的时候。
北堂逸淡笑着靠近却又忽然顿住了，他望见她手中的玉镯，炉火轻声灼烧着，殷红的火光映着玉镯的镯身，那上面有很明显的划痕，那道划痕醒目的有些刺眼，像今夜在石桥上出现的那个人一样。
他，还是不肯放弃吗？
北堂逸沉然站在了原地，身后的房门打开了，一阵冷风忽然呼呼吹了进来，莫梨君被忽袭而来的冷气吹醒，睁眼看见忽然出现的身影，有些受惊的动了一下，躺在手中的玉镯瞬息滑落，在地面敲出清脆的响声，缓慢的滚了一小圈后砰然倒下。
莫梨君本能去看，黑暗里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然后她才回想起是那枚不该出现的玉镯，抬眸与他对视，他不知李谨霖又将玉镯塞给她了，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有些尴尬张了张嘴，“你回来啦。”
玉镯及地的声音好像一下将他的心思敲定了，他笑笑的点头，过去将玉镯捡起来放到暖塌的枕边，接着帮她放正枕头，轻柔的出声，“娘子，为夫好对不起你。”
莫梨君微愣，不知他为什么忽然这么说，“怎么了？怎么对不起我了？”
“若不是为夫身为皇子，你不必陪我去参加什么年岁宴席，司徒雪盈居心叵测，三番几次想要害你，”北堂逸低眉自责，“为夫一开始就应该拒绝皇后娘娘的赐婚才是！”
莫梨君心中发闷，北堂逸越是回避玉镯的事，她越发愧疚，坐正身子淡淡开口，“是司徒雪盈想害我，也不是你的错，谁能想到她会是那样的人呢。”
北堂逸转眸看着莫梨君，“为夫今日已经与父皇说了退婚的事。”
“唔？”莫梨君心中猜到一些，“他答应了吗？”
“他开始不答应，”北堂逸微笑，好像秋风吹落枫叶那般，带着惋惜和煦的美，“可我宁可不要皇子的身份，也不愿娶那个女人，所以他拿我没办法。”
莫梨君脑中瞬间回响起另一个人的话，“北朔南疆的浩瀚江河，任你想去哪里，我都誓死相随。”她呆呆怔在原地，北堂逸风轻云淡的话跟李谨霖重重的誓言重叠在一起。
宁可不要皇子的身份；
任你想去哪里，我都誓死相随……她有些心慌的低下头。
北堂逸见她脸色有异，探头去看，“娘子，你怎么了？是不是会有什么不舒服？今晚闹了一夜，要不为夫去请太医过来吧。”
“不要。”
莫梨君一把拥上去，紧紧的搂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枕在他的颈脖间，闷闷的出声，“你不要走，让我抱一会儿，不要走。”
不管是胡遇舟，北堂逸，还是李谨霖，他们都可以为她舍弃一切，她却无法一一回报，她拥着她的男人暮然无声，其实她这一生，一直都在亏欠别人。
北堂逸动作一滞，缓缓地回搂着怀中的柔软，搂着他的一切，他轻抚着她的背后，安抚着她的情绪，“娘子，我们是时候离开了。”
“离开？”
“你不记得了吗？”北堂逸淡淡的说着话，声音好像轻缓飘落的羽毛，“为夫说过会带你去看岳父的，你的身子胃寒，北方的天气始终不适合你调养身子。为夫在曹岳买了一间屋子，”
“曹岳？”
“恩，就在曹岳的清溪湖边，屋子全是由山间的原木构建的，白棉纸糊了窗门，筑在半山腰上，就像当初的黑风寨一样，那里春暖夏凉，曹岳即使在冬天也不会太冷，夏天的时候，开了窗子就能看见碧绿的清溪路，山溪的颜色会随着旭日落辉变化，屋子后面有大片的山林，山上有许多杨梅树，等我们去的时候，再在屋前开一片田园，种下花草蔬果，好不好？”
在那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他为她构造了一个梦，她重重的答应，应许着点头，“好。”
许多年以后，莫梨君总是还会记得那一晚的炉火微光，记起他的徐徐阐述的话语，记得他怀中的温度和平静有力的心跳，记得他帮她逐渐抚顺的心结和给予她的勇气。
成帝十二年末，十二月三十，年岁夜。
域华城，太子宫。
夜风呼呼低啸，夹杂着风雪的夜空飞舞出一片凌厉的美景，风雪之中，一名魁梧结实的黑衣人在太子宫门外伫立，后半夜的大雪在他身上纷落，没盖官帽的头上已经沾满了白雪，他身后的披肩很薄，早已经被雪水打湿了。
宫门敞开着，传话太监疾步走出来，面带难色的走出来，“李少将，要不您还是先回去吧，太子殿下今夜喝多了些，早已经睡着了，太子妃回话，让您明早再过来。”
李谨霖眉目肃然，并无就此作罢的意思，“你再去告诉太子，错过了今夜，我想说的话，他要再想听就不一定听得到了。”
小太监微微一怔，从未听过有人敢对太子殿下如此不敬，可是他也察觉李少将此行的重要性，犹豫片刻后沉沉的叹了声气，“好吧好吧，奴才再为李少将跑一趟，李少将请再等等吧。”
李谨霖点头，侧了身转眸望向偌大西宫，肆无忌惮的风雪在天空中纷飞，弥盖着了所有的建筑，也似乎……弥盖了他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