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起身,“锦瑟有五十弦,每根弦都让我想起逝去的年华。”“嗯。下次注意听讲。”虽然对答案很满意,但是老师还是看着佐藤说。佐藤点点头,坐下的瞬间脸已经红成一片。同桌的段语熙以为她是因为被逮到上课不专心而失魂落魄,拍拍她的肩膀,小声说:“没关系啊,由美,偶尔一次嘛。”果然是男生的思维啊,连近在咫尺的女生心里在想什么都猜不到。
佐藤微微摆手笑笑,“没关系啦。我还好。”身后的陌小雪用笔尖点点段语熙,扮了个鬼脸,分明在脸上写着:笨蛋了吧。猜错人家的心思。而被点到的男生只是微微扭头,再没有说话。反而让陌小雪有些不知所措。
有的时候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看似简单寻常,好似清晰明朗,其实都不在你的预料范围内。往往这个时候,佐藤都会想起在英文小说上看到的一句话:“Ipreparedforeverything,exceptyou·”我准备好了所有的事,除了你。是啊。谁会预料到一场遇见呢?谁又会猜到即将遇见的人呢?只有时间,只有时间才会指引着我们,逆光向前。
中午午休时,纪乔拿着刚刚在图书馆做完的综合素质评价表,走向湖对面的学知楼,空气中有潮湿的水汽气息,抬头看看天,只见稠密的阴云笼罩,像是附近的哪里下过一场雨。刚才在图书馆里听到有同学说A班的学生早就把综合素质评价表交了上去,突然脑海中闪现出老师的身影,天哪,今天一定要把这个表格赶上去,大家都说是写研学成果和个性发展自我评价嘛……只有她,酝酿了半天却依旧不知道怎么写才好。
特长?虽然偶尔拉拉小提琴跳跳舞,但是体质方面的话,选修篮球,三步上篮却只能靠碰运气算不算?研学的话,高一的时候光顾着参加社团了,所以最后课题报告才得了一个区级二等奖算不算?只顾着埋头冥思苦想,却忘记了抬头看路,只觉得脚下一滑,女生下意识地向前稳住身形,却发现刚刚整合好的资料就要落入眼前的雨水积洼中,一阵心急,但却力不从心,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只见即将滑落到水中的纸张被人从中途拦截。哎?不由得抬头看去,只见动作发出者也伸出手扶住女生。“乔乔,你还好吧?”女生这才回过神,“小熙?你怎么在这里?”男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不是小雪和由美要吃冰激凌,我就成了搬运工哈。”半开玩笑半无奈地说完,却看见女生揉了揉了眼角,“可是这么冷的天气……”“嗯哈,是啊,可能是倒戈吧也说不定。”男生耸耸肩。“倒戈?”“嗯。当然比喻啦,心里的季节倒置,然后对个人感官的影响也会不同吧?”男生说着摆摆手,“乔乔我先回班了啊,否则化了。”纪乔点点头,看着男生的身影慢慢变远,最后被远处的水汽遮住了视线。再也不见。
是呢。如果雨水润泽了空气,洗去了尘埃,那么被连带着洗刷掉的,是否还有内心旧时的记忆?无论是难以忘却的,还是痛苦不堪的,也许在雨水中早就被洗去了,冥冥之中也许你试图回忆,尝试挽回,但是终究有什么东西,再也没有出现过。也许这就是锦瑟。逝去的年华,必定是有的人记忆深刻,有的人早已忘却。
但是又能怎样呢?
在无法改变而又不可能挽回的残酷现实面前,我们能够做的,却是只有埋头伤感,为了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心酸,甚至还要学着落泪微笑。
这是,我们不可否认的成长。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难过、迷茫,这些只是成长途中的小小驿站。
擦干眼泪,重新上路。这才是我们埋头伤感之后,必需的结局。
你还记得吗?有个女生总会在你弹琴的时候默默地坐在阶梯教室的最高处,一遍又一遍,耐心地听你弹不变的卡农;你还记得吗?上学期学农的时候,那个为你撑伞的女生,站在大雨滂沱中,甚至连自己前一天刚刚洗干净的制服被雨水打湿也毫不在意;你还记得吗?刚刚升入高一的时候,你被老师临时选为学生代表发言,完全脱稿,又是谁,在后台默默地为即将上台的你鼓掌?哪怕她并没有把鼓励说出口。
在雨中喃喃低语的莫名伤感,也许转身后的你永远都不曾知晓。
周一照例是最最严格的例行检查,全校学生被面带微笑、肩别袖章的班级值周生“堵”在校门口,发型、头饰、校服,甚至硬币大小的校徽,都要被算在例行检查的范围内。是否整齐,是否合格,是否符合标准中学生的仪容仪表要求。想想都觉得是像在玩智慧大闯关,不过例行检查更加枯燥乏味固守陈规罢了。
亚麻色头发的男生,提着一份热腾腾的馄饨,急匆匆的步履被眼疾手快的值周生拦在了校门口,“同学,你的头发……”“亚麻色的发色是天生的啦,同学。”还没等男生回答,却听见清朗的嗓音已经抢先一步。段语熙转头,却感觉肩头被女生轻拍,顺便用眼神示意给他看,“这周换班了啊,人家当然不知道的。”男生这才有了开口的机会,“喂,陌小雪,我刚刚要跟人家解释好不好。”“OKOK!只不过被我抢先了。”女生略显得意地说道,顺便拉上走在后面的纪乔,“乔乔,你说是不是啊?小熙的反射弧比想象中的长嘛……”被点到名字的女生看着两个人表情明显的反差,微微笑着,“小雪,你给他一点面子吧,要不然到时候小心数学作业本不翼而飞哦。”“哦对了,小熙,你是这世界上最好心的数学课代表……”陌小雪略带哀怨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她们进入育英楼。
其实,像小雪这样,每天都快乐得冒泡的女孩,应该从来都不会有烦恼吧?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那么之前呢?
如果伤痛是以前遗留下来的,那么又要用什么去抚平缺口。
其实最难受的莫过于,你试图忘记伤痛,但是记忆的齿轮却总是回环往复地一次次循环。就像被困在摩比思环中的蚂蚁,奋力逃脱,却又无济于事。
佐藤这两天除了去柳原家给他补习语文之外,还在学校附近找了一个打工的咖啡店。其实并没有到非要打工才能维持生计的地步,只是上次早放学,和纪乔逛街时偶然发现的cafe,只第一眼,佐藤就爱上了这家店的独特装潢,复古又不奢华,简单不乏美感。小店面积不大,走进去有浓郁的可可豆香,因为是直销和现磨的缘故,这里的客人大都是外国人,所以招聘实习生的硬性要求便是:能够与客人用至少两种语言沟通自如。对于佐藤这种从小生活在国外的学生来说,这条规定自然不是什么问题,只是想让纪乔也一起来干兼职,这样也能锻炼锻炼。一开始,纪乔对自己很没有信心,“由美,我的日语不怎么熟练啊……”结果被佐藤一句话给激到,“你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纪乔进去应聘,结果两个人都被顺利录用为实习生。想想都觉得是乔乔顾虑太多了。正在磨咖啡的佐藤微微笑着,却听见门前的风铃声,“Welcome!”不由自主地说出口。“由美?!”惊讶地不止说话的人,佐藤转身,只见隔着一排排高脚杯的是,柳原哲也。刚想打声招呼,却无意识地看到挽着男生手臂站在身旁的人,卷曲的长发,粉色的蝴蝶结,这么典型的打扮,是学生会的文艺部部长,莫司璇。佐藤嘴角的笑意依旧没变,只是想说的话硬生生地被吞了回去。“你不是说今天有事所以就不补课了吗?”到了嘴边变成了“嗨,下午好啊!”男生惊讶的表情还没有完全恢复,反倒是旁边的女生笑着开口:“是呢,你是佐藤由美吧?”佐藤微笑着点点头,用手示意给女生对面靠窗的两人座位,“那边坐吧,点餐的话按餐位牌上的按钮就好。”然后转身继续磨咖啡,只听见身后莫司璇的温柔语调:“阿哲,我们过去吧……”然后是两人离开的声音,依旧背过身的由美默默地磨着上好的可可豆,可是四溢的香气却没能让她的心情平静下来。
是呢。都说了是有事啊……如果被撞见约会,应该也是预料之中的吧,可是为什么,在看见的那一瞬间,就是感到心纠在一起的疼呢?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由美再也不想听第二遍了。
是不想承认吧。
不想承认出现在眼前不愿相信的既定事实。
给客人送上刚刚磨好的咖啡之后,由美一个人来到小店的后门,这里是个隐蔽的出口,从外面也可以进来,只是鲜有人知道。
走到离咖啡店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由美背靠着墙蹲下,把头埋在腿上,终于感到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流过,刚刚经历的事情在脑海中重放,可是内心却还在抱有侥幸心理,也许只是朋友?然后又摇摇头。背着书包路过小巷的男生看到熟悉的身影,疑惑地走了进来,试探性地问了一声:“由美?”
眼前的女生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未曾回答,男生只好也蹲下身子,“你还好吧?”刚一问出口,毫无预料地,就像是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有了宣泄的对象,女生突然抬起头,在男生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扑向他的怀中,“不好。
我一点都不好。”带着哭腔的嗓音瞬间沙哑起来,“小熙,借我用一下你的肩膀。”然后越来越多的泪水奔涌而出,很快把男生的制服浸湿,漾出一圈一圈的水印。被“突袭”的男生愣了一下,然后原本无处安放的双手最终绕成环状,温柔地覆盖在女生因为哭泣而颤抖的背上。身形也因为女生的动作而彻底坐在了地上,轻轻拍着女生的后背,“哭吧由美,你已经压抑太久了。”埋在男生怀中放声哭泣的女生突然因为他的话语停顿下来,男生又在她的耳边说道:“不要勉强自己。那样太累。”说着把女生的头重新按回怀里,本来想借给你肩膀用的,不过今天给你个贵宾级待遇,我的怀抱借给你。
其实说不清的事情有很多,你看到的也许不是真的,每个人都会试图这样说服自己来掩盖现实的残酷,但是现实终究是不可改变的。
需要记住的是那些努力帮你看清现实,同时又让你成长到可以变得坚不可摧的人。他们往往是如同光一般的存在。你想想就觉得温暖的存在。
心中又觉得美好得不太真实,唯恐他们的存在只是梦境中的一部分,哪怕梦醒,便是痛苦的深渊。
佐藤由美醒来的时候快到中午,阳光顺着半拉的蓝色窗帘斜洒进来,看看周围,突然觉得昨天的记忆只停留在小熙来时,居然连自己怎么回的家都忘得一干二净。只是梦里的情节太过真实,否则她恐怕很难这么快醒。想到曾经看过的一句话:梦里出现的人,醒来后就要去见他。但是,她不想去了,害怕说出口的话反而会让场面僵化。从床头取过手机,四条未读短信。
一条来自柳原哲也,一条来自段语熙,另外两条分别是陌小雪和纪乔刚刚发来的:由美!今天食堂有你最爱吃的鳗鱼饭!你还要不要来啊!由美笑笑,飞快地回复:当然!速度打好,我这就过去!而段语熙发来的则是:由美,好好休息,我跟咖啡店的老板请假了,你今天可以不去。由美迅速回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小熙最好了。接下来就剩一个了:由美,你今天怎么没来上学?由美深吸了口气,回复道:没事,有点不舒服。然后起身换制服。
本来不想回得这么生硬的,只是……原本想问的话问不出口,隔了一晚上的时间,就不想问了。曾经有很多共同语言可说的人,却在我们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地变得不再如初。若初何如,原来只是你忘了,我记得。
有些事情,经历了才明白,有些话,没说出口的才是最好。昨天哭得太久没有节制,以至于今天眼睛红肿得像金鱼。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让我了解到了自己的内心,让我知道了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强的,也许有的人可以忍受,而我,不愿意将就。
有的时候,有些事,会让原本不成熟的人,一夜间长大。会让原本内心软弱的人,瞬间变得坚强。来到学校的由美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在路过段语熙的课桌前微微笑着,“谢谢你!小熙。”“没事就好。”平常活泼的男生,反而被女生突如其来的感谢弄得不自在起来。不知情的另三人看得一头雾水,尤其是柳原哲也,黯了黯眼神。只是上课铃响了,三个人只好先回座位,把心中的好奇因子按压下去。
久违的语文课,只是隔了两天没有见到语文老师,居然也开始怀念他的语文课了,仔细想想,原来是因为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听过语文课了。暗自感叹。由美从书包里取出文具。窗外是喜鹊在“吱喳”地鸣叫,前两天刚刚下过雨,所以原本在夏天猖狂的主角——蝉,却是在此刻消了声息,也许是被湿气盖住了声音也说不定,只是喜鹊的声音越发轻快起来。那佐藤由美来背诵《锦瑟》吧。正望向窗外的由美吐了吐舌头,站起身,只见前方不远处的柳原正站在座位前,是刚刚没背出来吗?虽然疑惑,不过女生清朗的声音还是传了出来: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年华。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不知为何,这诗被由美一背,就自然而然地感到忧伤,老师似乎也沉浸在了诗句中,不过很快回过神来示意她坐下。
只有佐藤由美自己明白,锦瑟年华,终究是已惘然。
花野
文/江修
1
惊蛰之后回暖,节气在时间轴上被拨乱。冬季遗留下的薄雪刚消完时我便拒绝再穿祖母改制的那件碎花棉袄,连同祖母出嫁时绣着牡丹和鸳鸯的红绸被面,一同被我压在充满樟脑味的箱底。无一例外,都是我厌恶的东西。
祖母的女红做得极好,时常接一些缝补刺绣的活儿,作为营生。邻里有女儿出嫁时,陪嫁的被面与绢帕,大多出自祖母之手,她一度想把这样的手艺传给母亲,无奈母亲性情轻浮,根本耐不住性子去做这样的细致活儿。母亲十二岁入了乡野的戏班,学了一些杂七杂八的戏文来唱,也颇有模有样,并四处辗转,待再回家乡时已经染上了一身风尘世故的气息,不免让人觉得市井庸俗。但她那嗓子与身段,却是百里挑一的。而后又不顾家里劝阻反对,执意跟了油嘴滑舌的登徒浪子。祖父要与她断绝关系,她便带着祖母偷偷给她装的盘缠与绣品热热烈烈地把自己嫁了出去。
对于父亲的印象,几乎完全没有。据说在母亲生下我不久后,便又和戏班里新招的小姑娘勾搭在了一起。一半是出于对生下女婴的失望,一半是对于生产后身材臃肿的母亲的厌倦。依稀记得母亲夜夜用哭得有些嘶哑的声音唱着摇篮曲,间或因为在外面喝得醺醉后回家的父亲大声辱骂或是殴打而停止,变为压低了的啼哭。也许是这样无声的压力迫使我噤声,极少大声哭闹;性格孤僻胆小总是躲在母亲的裙摆之后;但这样的日子维持的时间并不长,母亲不只是空有漂亮的女人,多少还有些头脑,也不似那些大家闺秀,认定了出嫁后必死守着夫家,甘心承担一切。她平日偷偷藏了些细软,祖父刚去世,头七还没有过完,便带着我回到了旧宅与祖母同住。
自那时起,她便很少再温柔地唱着曲子哄我,更多的时候她站在院落中摆动着腰肢,温习从前在戏台上的那些动作,每天早晨在她吊嗓子的声音中醒来,看她专心致志地为自己重操旧业做准备。而家中的一切自然而然落在祖母身上,她佝偻着背往灶膛里添柴火,很少理我,偶尔叫我“囡囡”,也是让我帮她拿一些放在地窖的青菜或是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