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离世了,我也长成十六岁了,一同随去守孝。我有一个外公,外公和外婆早年时分了家,今天在场我终于看见了他,我对他是真的完全没有印象了。
如果李褐揭是他的孙女,那么他也一定会知道什么,这些年我一直有一种感觉,感觉我被欺瞒了很多很多。
外公对我这个孙子显得很欢喜,我听说他之后一直没成家,没有享过天伦之乐的喜悦,吃过了饭,我便伴他出去散步。
走在路上,我想提这件事,却找不到话题无从说起,有些苦闷。这时亏得外公问的一句话让我有得以理清事情缘由的开始:“永永,你病好了吗?”
“好了,小时候身体不好,小病什么的长大就没有了,外公不用担心我。”
“小病?”外公转动浑浊的双眼不解地说,“怎么是小病呢?”
我以为是老人过度担心我的健康,不料他继续说着:“爹妈都没道给你听吗?”
我摇摇头,外公摸着我的后背,那里是心脏的位置:“你这里,很不好哦。”
我干笑一声:“外公,你是说我的……心脏?”
我们继续走在路上,半晌外公都没有说话,像是默许了一样。
即便是这样,我也从来不知道。
“你有个姐姐呢?”我惊地望向外公,不知怎么作答才好,只希望外公能继续说下去。
“你不要怪你爹妈,他们把你姐要来时也以为他们再也都生不起你,谁都说你爹妈身体差,小孩子是要不了了,但后来呢还是有了你,那时你姐五岁,饿得跟地瓜干一样,有更白净的女娃娃你爹妈也都没要,就是看你姐呀,瘦、饿、可怜。”
李褐揭,李褐揭不是我亲姐?说实话,当时的心情既不是震惊也不是诧异,就只有那么一句话“李褐揭不是我亲姐”在我脑海中如闪电一样一闪而过。之后便是沉沉的寂静。
“你呢,像你家大人一样,出来就是难产,两三岁就查出你先天性心脏病。
你都长那么大了,会叫人了,不要你怎么行,亲生的谁都更疼……”
那么和我姐有什么关系?此时更大的一个疑问从我心底升了起来。
“我是做了手术活下来的……”
外公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在浑浊又锐利的眼神里我浑身热得淌汗,之后便凉刹了由里而外的全身。
我姐,在我身体里。
我告别了外公,强大的一股力量把我所有能思考的细胞全部抽走了。
我真的很想问一句为什么。
我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李褐揭会走,她一定是知道我俩的心脏能完美配对得天衣无缝。
所以,你那天是真的回来了对吗,你来看我了对吗。
我走到厂区,这里已经变成了曾经的厂区,或许要成为新的一个厂区。它被收购开发成了养殖场,我看见一只只鸡装在一车车的筐里运来运去,轰隆隆的挖掘机要把这里铲成平地,不会再有高耸的围墙和吞云吐雾的烟囱。
我弯腰捡起了一粒遗落的鸡蛋,在昏暗天色下,它真像是一个菜包和一个糖包。
木偶
文/黄明星
【木偶匠】
木偶匠喜欢这个会笑的木偶。
木偶匠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米水是什么模样了。他躺在床上,耷拉着手慢慢地咀嚼着他从屋外边挖来的树根,嘴巴里充斥着苦涩的味道。窗外下着雨,滴滴答答地打在屋顶上,有的从瓦缝间渗漏下来滴在床头。木偶匠很久没有洗过澡了,他闻见一股若隐若现的馊味,兴许正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也许他应该走出去淋场雨洗个澡什么的,木偶匠这样想着。但是这念头很快就被席卷而来的饥饿给打断,现在还有什么事是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呢?木偶匠翻过身想,有一只昆虫从他头上爬过,他顺手抓起来扔进嘴里。
木偶匠就着摇曳的灯火仰望着挂满一屋子的吊线木偶。以前让他风光一时的木偶现在正挂在屋顶上,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他!
如果是以前,他会用自己的马车装着这些吊线木偶,穿街过巷去给别人演出,手一提、嘴一张,金钱、掌声与鲜花,就都有了。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随着洋玩意儿对传统戏剧的的侵蚀,舍得花钱来听木偶剧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一群喜新厌旧的孙子。木偶匠朝潮湿的地板啐了一口唾沫,他忘了那些人曾是他的衣食父母。
头上的木偶随着风在颤抖,像是在轻轻地笑。
兴许再拿几个木偶去当?木偶匠望着吊线木偶发起了愣。自从没有人来看木偶剧之后,木偶匠的生活水平急剧下降,他卖了马、卖了车又变卖了家具,到了后来实在没有米下锅时甚至还开始典当起了木偶。到现在,木偶已经让他典当去了将近一半。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夹着呼呼的风从破开的窗户刮进来。木偶匠强撑起身子坐在床上,当他准备挑选用来典当的木偶时,立在墙角的破旧柜子被风吹得左右摇晃,伴随着一阵乒乓的声响,一个用布包着的木盒子从柜子的最上层跌落在八仙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一个精致的吊线木偶从木盒里滚了出来。
这是一个制作很精致的木偶。一头整齐的辫子,一身红色的裙子,手脚和躯干上都连着细而坚的白色绳子,与其他木偶所不同的是,这只木偶的绳子不是简单地系在它的躯体上,而是穿过躯体一直到身体里面。木偶的腰部装有一个旋转发条的开关。木偶匠可以通过旋转开关的幅度来控制木偶的动作以及脸上的表情。每当发条转动时,系在木偶手上的绳子就会跟着一收一放,从而在木偶匠手上跳出各种舞蹈来,她脸上的微笑让她看上去就好像套上了一张人皮,整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是木偶匠最喜欢的木偶。
木偶是老木偶匠传给他的,准确点来说,是木偶匠抢过来的,他看见愤怒的老木偶匠在一个寒冬的夜里把她扔进火堆里后,便奋不顾身地把她从火堆里抢了出来。他从第一眼看到她在老木偶匠的手里跳出各种好看的舞蹈之后就迷上了她,这是别的木偶所做不到的。这只木偶身上仿佛在散发着一种魔力,这种魔力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木偶匠。
老木偶匠忧心忡忡地看着与木偶形影不离的木偶匠,但是他没有说什么,一直到临终前才把木偶匠叫到跟前对他说,你一定要把她收藏好,不要让外人看见,切记!他瞥了一眼木偶,然后心有不甘地闭上了眼。
木偶匠心疼地抱起木偶准备把她放进木盒子的时候不经意地瞥见了那张平摊在桌面上的报纸,那是一个月前他典当了木偶之后买的葱油饼的包装纸。上面似乎还能看见斑斑油渍。
报纸上面刊登着一则木偶大赛,大赛的奖金比他风光的时候一年的收入还要多。木偶匠激动地抱着木偶在颤抖,天无绝人之路,木偶匠想,他忘记了饥饿,也忘记了老木偶匠所说过的话。
【理发师】
理发师很喜欢那个会笑的木偶。
理发师躺在坚硬的沙发上,百般无聊地看着一个多月前的报纸。眼睛有意无意地瞥向门外。已经好几天没有客人光顾他的理发店了。
理发店的位置很偏僻,坐落在小镇的边缘。来往的人很少,更不要说是找上门来理发的人。当初理发师用尽他所有的积蓄盘下这个店然后翻新了一遍,刚开始的时候生意还算不错,至少解决温饱是没问题,可是随着理发店的增多,他这个传统的理发店也逐渐在竞争中失去优势,甚至有一些老客户也离开了他。
理发师小声咒骂着,突然门开了,一个衣着破旧的男人抱着一个木盒子走了进来。老男人看上去心情不错,他从一坐下就开始喋喋不休地和理发师说着话,理发师偶尔回复一句,所以看上去就好像是老男人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老男人就是木偶匠。他典当掉几个老旧的木偶,用典当来的钱买了食物,顺便用剩下的钱理个头发。他可不想以一个油头垢面的形象去迎接即将到来的荣誉,木偶匠很有信心,他相信他的木偶肯定能赢得最终的胜利。
木偶匠憋得太久了,话也逐渐多了起来。从他手艺精湛的父亲一直说到他怀里抱着的木偶。木偶匠手舞足蹈地说他有一个自己会跳舞的木偶,他好像还怕理发师不相信,于是让理发师停下手上的活儿,然后打开怀里的盒子为木偶拧上了发条。
木偶自动在木偶匠的手上跳起舞来。她举手她投足,她旋转她跳跃,时蹙眉时微笑。
多么完美的木偶啊,理发师从未见过这么吸引人的木偶。他突然想起了报纸上刊登的一则木偶大赛启事。这个木偶肯定能赢得比赛,那该是多么丰厚的一笔奖金啊。理发师想。
木偶匠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年轻时的往事。理发师看着木偶匠突然想起在旧书上看来的一句话,上天赠予你一双手,你可以用来抓住机会或者捂脸痛哭。
理发师选择了前者。
理发师需要钱,也需要名气,他需要改变现在的生活状态,他不想永远像一只墙角的小猫一样蜷缩在这个城镇的最边缘,他想把他的理发店开在最繁荣的市中心,他想让他的照片挂在人潮汹涌的街头,而现在机会就在面前,他只需要一伸出手就能把它牢牢抓住。
理发师不动声色地把门关上,挂上“休息中”的告示牌。然后把木偶匠领到里屋,那里摆放着一张破旧的洗发床,理发师让木偶匠躺在洗发床上,叫他闭上眼睛之后为他涂上剃须膏。理发师锋利的剃须刀闪着寒光,刀片娴熟地避过一条条注满沧桑的皱纹。它小心翼翼地在木偶匠脸上刮着,额头、眉毛、脸颊。就好像在美化着一具即将入葬的尸体。理发师为这个恰当的比喻感到好笑。
刀片还在脸上游动着,最后停留在木偶匠的脖子上。理发师用左手摸了摸木偶匠的脖子,他摸到了脖子上的动脉,它在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带着温热。理发师感觉到动脉里面的血液在奔腾在冲撞,它想见到光明,它正在四处寻找出口。
只需要我的右手轻轻一动,你就自由了。理发师想,然后右手迅速划过。
闭上眼之前,木偶匠想起老木偶匠说过的一句话:木偶永远是木偶,而人,却不一定永远是人。
【慈善家】
慈善家很喜欢那只会笑的木偶。
跟许多收藏家一样,慈善家首先是一个富翁。
慈善家有很多身份,资本家、收藏家、慈善家。但大家习惯叫他慈善家,因为他经常资助生活困难的家庭和一些无家可归的人,他还在当地建起了希望小学。慈善家是家喻户晓的名人。他一天到晚很闲,他把大把大把的时间用在收藏和慈善上面,没有人知道他的钱从哪里来,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慈善家有钱,而且愿意资助别人,这就够了。
慈善家其实在暗地里做了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他和官员勾结,他绑架恐吓,以资助的名义收养流浪儿童然后将他们贩卖掉。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愿意相信。慈善家用赚来的钱铲除一切路障,然后做善事收买人心。
慈善家有过许多女人,但是没有一个女人能为他生下一儿半女。慈善家就像被诅咒了一般。直到年过半百之后,一个被他收养的女人打破了这个诅咒,她为他生下一个儿子,但是她也为打破这个诅咒而付出了代价,在孩子出世以后,她便死在产房里,甚至还没来得及看孩子一眼。
慈善家把孩子当作掌上明珠,凡是孩子想要的他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满足他。
慈善家知道他的孩子对那些民间收来的吊线木偶情有独钟。为了找到更多的木偶哄他的孩子开心,于是便举办了木偶大赛。
慈善家拿出一笔足够丰厚的钱作为奖金用来吸引来自四面八方的木偶匠。
当慈善家的孩子看到台上的理发师手里跳着舞的木偶时眼都直了。他从未见过这么精美的吊线木偶。
慈善家、围观的人群甚至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木偶匠都深深地被理发师手上的木偶给迷住了。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掌声中和欢呼声中,理发师赢得了比赛。当他用手接过鲜花和沉甸甸的奖金时他更确定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他抓住了机会。他手上的金钱和鲜花覆盖了曾染在他手上的血迹。他忘记了以前的饥饿也忘了木偶匠。他用这双杀过人的双手把奖金和木偶举过头顶尽情享受着排山倒海的欢呼声。
几天之后,当慈善家表示想高价收买理发师的木偶时遭到理发师的拒绝。赢得比赛之后理发师声名鹊起,仅仅几天就收到了很多邀请,很多人高价邀请他带着木偶去给别人登台助庆。刚刚领取一大笔奖金的理发师明白一个道理,再多的钱财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真正能取之不尽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种一棵摇钱树,而现在,他手上的木偶就是那棵摇钱树。而更重要的是,一直被遗忘在城镇角落里的他享受别人的欢呼声,他对欢呼声的喜欢,远胜于金钱。
被理发师拒绝的慈善家只是点点头,他轻轻地拍拍理发师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叹口气说,你不卖我也不勉强,这个地方一到晚上就比较乱,你出入得看着点。
被一时虚荣冲昏头脑的理发师没有听出慈善家话里的意思。
慈善家离开后的第二天晚上,理发师在表演回来的路上遭到袭击。几个穿着黑衣的蒙面人用麻袋将他套住后拖到巷子里,雨点般的木棍落在理发师身上。理发师的头骨裂开,血迹溅在怀里的被打得嘴巴裂开的木偶上。
理发师被草草埋进荒地里,而嘴巴裂开的木偶也被慈善家的孩子扔进了垃圾堆。
【流浪者】
流浪者很喜欢那个会笑的木偶。
流浪者没有家,或者说,流浪者四海为家。他的妻子在一场风寒中死去,留下两个孩子与他相依为命。流浪者没有梦想,他不知道梦想是什么,在什么地方。他每天只想着去找吃的填饱三个人的肚子,或者在暴风雨来临之前找到一处安睡的地方。为了养活他的两个孩子他不怕任何人的冷眼和嘲笑。
这是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城镇的第三个月。
他听说这个地方有一个慈善家,他会派发食物和衣服给一些无家可归的人,他也曾领取过几次。慈善家真是活菩萨转世,流浪者想。可是最近一阵子慈善家似乎很忙碌,他每天进出匆匆,再也没有时间派发食物给他们,所以他们只好自己去垃圾桶里翻找。有时候他可以从垃圾桶里找到一些食物,而有时候他找到的食物则会被别的流浪者抢夺过去。
流浪者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东西了,他找到的一点食物都分给了两个孩子。
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出现在垃圾堆时,他发现了那只会笑的木偶。
木偶还很新,只是手脚上沾上了一些泥土,流浪者把泥土拭擦干净。露出了木偶本来的样子,整齐的辫子,红色的裙子,翻开裙子,里面还绣着一行字,“人可以控制木偶,木偶也可以控制人。”可惜流浪者看不懂,他不识字。但是他很高兴,尽管他没有找到食物,尽管木偶裂开的嘴巴让她看起来有些诡异,但是不可否认这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木偶,他相信他的两个孩子会很喜欢这个木偶。
流浪者从垃圾堆里爬起来往回走,最后在一个亮着烛光的废弃的涵洞面前停下来,他推开挂在洞口的破布对孩子们说你看我给你们带回来了什么?
孩子们眼睛瞬时亮了,他们都很喜欢这只会笑的木偶。
丧
文/李梦炎
一
龙泉村有人发了死人的财,但这人干的行当却和殡葬扯不上半点关系。他是个泥瓦匠,手艺算不上精湛。
走的人是龙泉村西边刘方老五家的铁匠爷爷,突发脑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