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一言不发,她的火气越是腾腾地冒上来,“我那钱是从公账上挪的,你不是不知道。家里早有人起了疑心,我挡得了一时,也挡不了一世罢。”她滔滔不绝地嚷着,急得脸都红了,涨得脖子又热又痒,紧得难受。她恨他的沉默,为什么不解释?哪怕一个借口也好。这样算承认了吗?他一直在骗她?
“那笔钱,我会想办法还你的。”电话里的声音终于吐了句话,挂断了。余下她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这间屋子里。
耳边的听筒嘟嘟的响着,是一阵一阵的声浪,震得她翻江倒海,那个人,那些事,忽地涌上胸口,骨鲠在喉,却只能生生地咽下去。像荷叶的藕根,睡在夏湖的湖底,是终日见不得光的,待到年深日久了,让它坏掉,烂掉,一点点地沉下去,淹埋在湖底的淤泥里。
是一年多前的那个夜晚,在姚璐璐公寓的生日派对上。
她有阵子没参加这类的舞会,场子里笼漫着混沌沌的脂粉香,宝石蓝的灯光如水银般泄落在地上,红男绿女的光影踩着角落的黑焦唱盘轻轻浮动着。
桌上金熠剔透的玻璃杯,空气中廉价刺鼻的烟氲,大都会的落寞人都在纸醉金迷的小房间中寻到了安慰,虚饰的热闹的安慰,尽管这份热闹也是那一点点的寂寞堆砌而成的。
姚璐璐头发烫成鬈髻,迎面走向沈太太道:“你怎么才来,刚和张太太说到你呢,给你见个新朋友。”
她本是歌厅的舞女,后来作了一位洋行经理的情人,那经理为她租了这间公寓,置了家具,圈养在这。沈太太也是因为哥哥的公司和洋行有些买卖上的往来,才不得不与这种女人攀上几分交情。
“查理。”姚璐璐挥舞着她的手臂,神情激烈而又夸张地叫起来,让那些不明就里的还道她是哪个上等人家的小姐,而不是舞场出来的小姐。
她从江苏偏僻的乡镇来,又当了几年交际花,本是上不得台面的人。幸好大城市的摩登犹如圣诞节的糖果店,为她的低微出身裹上张彩色玻璃纸,雪青的电光绸晚礼服,熟络周到的交际应酬,不剥开糖衣来,哪个知道里面包的是颗货真价实的水果糖,还是块猪油糕。
沈太太拉住璐璐的衣袖,揶揄道:“怎么,又瞧上了哪家才俊,这下要收罗了去?”
璐璐闪了闪她那双影沉沉的眼睛,故作神秘道:“出过洋的本国货,你等下瞧了便知。”一个可以作父亲的人保障了她生活的安稳,可是那点聊顿的安稳是锁不住她的,她还太年轻,受不了这安逸的闷,她常和沈太太说,她是渴望些年轻的刺激的。
那“年轻的刺激”穿过舞群刚走近,璐璐便道:“查理,我给你介绍,这是沈太太,她先生刚从市公署上调到了南京。城里赫赫有名的茂昌公司也是她哥哥陆老板开的。”
沈太太正待伸出手去,与那人两眼一望,那手轻轻抖索了下。
怎么是他?
反观那人先脱口而出:“淑芬?”
璐璐见这阵势,眼珠子一转,笑道:“哟,敢情你们认识的?”
她正出神,被问醒了,淡淡一笑道:“我与他妹妹从前是同学,老相识的。”
这都多少年了?她也曾想过,和一个人错过了,在这世上,终有一天会在某个地方再碰上罢,只是不知会是在怎样的情境,自己到时又会是怎样的心绪。
时至今日,果真见到了,只恍惚觉得这些年的光景是一晃而过,心境远没有之前臆想的那般黯然神伤,竟是释然了,是碎花旗袍上的一块污渍,当时洗刷不去,却被流水般的光阴冲淡了,隐隐成了腰间的一抹花痕。
“好久不见了。”查理微笑着道。
“嗯。”沈太太也笑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几年前就回来了,之前一直在上海。”他回答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都是无话可说。
姚璐璐毕竟是情场老手,这里头的详细虽是不懂,却也猜到了几分。可惜查理是她近来好容易挑上眼的,这两天正苦心盘算着收了去,不想今日半路杀出个沈太太,看势要乱了她的精心排布,忙道:“既都是相识,也不用客套了,查理,先随我来,这边还有几个朋友要给你介绍。”说罢,她拉住查理正要走,从身后快步出来位穿着长袖绒旗袍的女子,对她道:“你还在这呢,万经理来了。”
璐璐脸色一变,自语道:“我还以为他今夜有事不来了。”毕竟万经理才是她的正牌金主,远比眼前的查理看重得多,她暗地里权衡再三,只得忍痛暂把这头放下,先随这二人去罢。
她转过身,脸上陪着笑道:“真不凑巧,我干爸爸来了,先失陪一下,你们慢聊吧。”便跟那妇人走了。
旋即那舞场里传来璐璐惊喜的笑声,众人轰地一声,自是更热闹了。
查理望着那拨人,不由地笑了笑:“我从前是极厌恶这类聚会的,吵吵嚷嚷的,带着菜市般的俗气,出国那几年,反而有些怀念起来,这俗也品出俗中的妙来。”
沈太太听了,脸上没有表情:“人都是善变的,再好的东西,腻在身边久了,天天见着也会生厌,那些不入眼的,晾在一旁长了,偶尔瞧上一次,多少会来些兴趣。”
他也听出里面那层意思,只觉沈太太仍对当年弃她而去有些耿耿于怀。半晌,倒了两杯威士忌,递了一杯给沈太太,默默无言地对饮了起来。
留声机里的音乐换上了首轻快的香格里拉,靡靡的音符在黄昏般的室内时缓时急地飘摇着,四周点满了各色各样的灯,荔枝红的高脚花架玻璃球灯,茶桌上粉彩六角镂空开光灯罩,紫棠色的搪瓷扣碗吊灯。客厅的正中,万老板轻搂着姚璐璐的细腰,摇摆的裙角,回旋的舞步,如睡梦中夜游一般,让人瞧着虚飘飘的。
又或许是她醉了,沈太太喝了一口威士忌,道:“你变了许多。”她指的是相貌,十来年未见,他发福了,脸庞圆了不少,头发抹了层浓浓的发膏,油黑光亮,气色却憔悴了些,但人还是当年的那个人。
“额头怎么了?”她留意到他前额的刘海下有道铜钱大的伤疤,很是触目。
“哦,那个。”查理提手摸了摸那道疤,回忆道:“四年前,日本人从租界进攻上海,逃难时撞上了日本兵与国军巷战,差点没被打死。”说着,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凌晨的时候,听见飞机轰炸的声音,和朋友跑上街口,粮油店楼下,米袋已经垒起了道防御,堆得小山似的高,子弹密密地打在上面,扑扑地响。”描绘得历历在目,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场面。
“多亏当时逃得快,有个朋友迟了一步,住的民宅被日本人点着了,活活烧死在里面,日本兵拿枪堵在外头,想逃都逃不出来。”他有点讪讪地笑道。那时候听到朋友的死讯,头一个反应竟是庆幸,幸好自己还活着。所谓的劫后余生,大抵就是这样的感受。
这么惊险的经历,沈太太听了也是非常诧异。虽然一·二八的事也曾从姚璐璐口里说起过。她那时住在法租界,日本人不敢贸然进来。租界外面是一溜铁丝围的栅门。战区的难民浩浩荡荡地挤在铁网外面。
“哪有个逃难的样子。”姚璐璐每回讲起来,总是副好气又好笑的口吻,“大包小裹地背着,被褥箱笼,全挑在担上,一样都舍不得丢,还有人把红木橱子架在板车上一路推来的。”
偶尔一架日本飞机自头顶轰轰飞过,推推搡搡的难民,一阵黑潮般的骚动,惊慌失措地涌向铁栅栏。锈迹斑斑的网上悬勾着千万双手,密密麻麻的泥黄,想翻墙过去。哭声,叫唤声,疯狂的声浪此起彼伏地翻涌上来,有几个扑倒在地上,还未出声,便让骚乱的人群踩死了。生在这样喧闹的世界,连死亡都这么拥挤。
“租界的巡捕把门开了,进来的不少人就露宿在大街上。”她低下声道:“整整半个月,西边的天都是乌沉沉的,日本人放火烧房子,黑烟熏的。在靠近战事的地方还能闻到风吹来的恶臭,都是废墟里的死尸,难闻死了。”
那一个多月,明星名角都逃难到外地去了,戏院停业,电影院里也没有新片放。唯独舞厅的生意好了起来,越是大难临头,越需要抓住些醉生梦死的消遣。“好的时候,一天能赚好几十块大洋,天天上馆子吃大菜。”璐璐提起战时的光景,神色很是得意,“舞厅赚了钱,还捐了笔给政府打仗,报纸上都说了,这叫舞女救国。”那是她人生中最光辉的一页,在兵荒马乱狼狈不堪的日子里,咸鱼翻身,皮肉钱来得名正言顺,既当婊子,也立了牌坊。
“还好,那场仗只打了两个多月就停了。”查理感慨道,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渗了小半杯的苏打水,“我这次回来,一边是帮父亲打理家里的产业,另一面是找人合伙在上海筹备一家私人银行。”
“哦?”沈太太望了他一眼,年初就听姚璐璐提过入股私人银行的事,原来说的就是他。这两年政府推行纸币改革,旧式的银两已经完全不通用,私人的小银行生意渐渐发达起来,买卖债券,拉点存放款业务,钱好赚得很,股东入股一年,年底就能拿到分红。
“沈先生不是在南京作事吗?你们对银行生意有没兴趣?”
现在的年头,银行生意没点官方背景是不行的,这道理她也懂,想必璐璐今日请他俩见面,打的便是这算盘。
“我很久没见到他了。”沈太太一口喝干威士忌,道:“管不了他的事。”
查理有点吃惊地道:“你没随他去南京吗?”
那时候,窗外一片被高楼霓虹灯烧红的浮云。她定睛瞧着,忽道:“他床上早躺了个女人,我再爬进去,挤得很。”她想她定是醉了,竟说出这些淫邪的胡话来。
查理听到这,心头也是为之一震,她椭圆的脸型上,一双眼睁得圆圆的,烟视媚行,脸颊仿佛也被催熟了,泛着娇艳的樱桃红。
他在以前的几个女人脸上,也曾看过樱桃红,更多的是少女的羞涩,是装饰在奶白蛋糕上的红樱桃,纯洁得淡而无味。她的樱桃,是生在烟红粉绿的鸡尾酒杯上的,被杯中的酒气熏红了,醉得他心神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