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她捻了下开关,房内的床上挂着奶白色的帐幔,雕花的红漆橱紧挨着梨花木的旧式梳妆台,上面搁着雪花膏,粉镜和数件花卉瓷器。桂花色的帘幕外是个小小的法式阳台。从今日起,她就是这间屋子的主子,在这金碧辉煌的陆家,至少这一席之地,是由她做主的。
惠珍拉开帐子躺在床上,方才的种种不快烟消云散。只觉得这夜如梦境一般,桔黄的壁灯照着屋内的几堂新家具煌煌的,是个撒了金粉的天地。
她抱着床上的大红褥子,红地织金花的被面上绣着对赤嘴翠翅的鸳鸯,似乎在这红粉的世界里活了过来,眼里亮着绿幽幽的光。
她瞧着飘飘荡荡的,倦意渐渐涌了上来。
半夜里,砰呛呛一阵响把惠珍惊醒了。
窗外夜雾迷离,月光冷冷地射进屋里,原是窗户在风中的开阖声。
玻璃窗吱呀吱呀地摇着,在这森冷的夜里,听起来像有人躲在黑暗中啜泣。
她下了床,想将窗子关了。对着窗台,就是片平坦的草坪,种着排红玫瑰,妖娆地开着,在暮色中,隐隐像一抹黑血搽在那渊渊的绿地上。园子外头是片纷乱错杂的林丛,蓬乱的枝叶下有一座古旧的庭院,零乱立着几根石柱,似荒废了,浸没在薄寒的山气中。
风更大了,半枯的树枝飒飒地抖动,窗户的碰撞声越发刺耳,像妇人的哀嚎,有些令人惊心。
惠珍探身把玻璃窗一合,啪的声响,随即静了下来,漆黑的卧房中鸦雀无声。
她突然浑身一阵哆嗦。
那哀哭的声音,不是窗子的开阖声。
呜呜咽咽的哭声,忽起忽落,正由大宅里传出来。
她再凝神听了个仔细,那声音旋即变成喃喃自语,断断续续地从门缝里发出来。
大半夜的,会是谁在这儿?惠珍轻手轻脚地靠近门边,远远听得一个女声如和尚诵经般地道:“孩子,他们要我的孩子,他们要我的孩子。”
那声调怪异得很,沙哑的如口破锣,似乎嗓子出了血,在空荡的走廊里时高时低,听着惠珍毛骨悚然。
喃喃声伴着脚步的声响,渐渐大了,似乎正朝惠珍的房间过来。
越来越近,像神婆祭祀时的凶残梦呓。
“孩子,他们要我的孩子。”
惠珍心中愈发地不安,不禁屏住了呼吸。
突然,声音停住了,四下悄无声息。
门缝里渗出一块阴阴的影子。
那人就在门外。
惠珍弓着腰,颤栗着向后退了两步。
半晌,自言自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女子似转了个身走开了,夹杂着哭声,逐渐隐去。
惠珍长长地舒了口气,躺回床上,额头上已毛毛地出了层汗。那女子是谁?又怎会半夜三更地在宅子里游荡?
还有那番梦呓般地疯话,像条凶险的咒文,绕在脑子里。她呆愣着,后脑凉飕飕的。
电灯泡在桃红棱子的纱罩里投下一圈粉黄的光晕。
“秀儿,老爷睡下了吗?”陆太太坐在黄杨木的梳妆桌前,镜子里映着刚走进房的丫环。
“夜里喂了老爷些牛奶,刚伺候躺下。”秀儿拾起桌上的一柄木梳,给陆太太梳起头来,接着道:“替老爷擦身的时候,大约触到了背上的褥疮,疼着了,哎哎叫了两声,也不知咕哝些什么。”秀儿一头短发,年纪虽是不大,待人处事却稳健得很,深得陆太太的器重,常将陆家不少事交于她一人打理。
“他瘫在床上这半年,病情反是更重了,四肢不灵便,如今连话都说不利索。”陆太太手里攥着本烫金字的照相簿,有些后悔,叹道,“早知这样,我当初决计不会听他的,看那些什么西洋医生,开药片,打针剂,无非是想多赚几个钱。”
相簿里有她大半生的照片,几年前和几个官太太在上海的相片,在重庆山林里坐竹轿子的照片,还有她的结婚照,象牙白的玻璃纱礼服长裙,手上套着镂空的洋纱手套,陆先生穿着件黑色燕尾服站在她旁边。清一色的全身相,那时流言照半身不吉利,人在相片里砍掉一半,是会有血光之灾的。
有的照片是隔一年拍的,有的是过了好多年才照一张。记忆是靠不住的,几十年来的事回想起来总是模模糊糊,带着古旧的昏黄。相簿成了她生命的剪影,是那些淡逝光阴的见证,穿着光鲜亮丽,冲着相机淡淡一笑,里面的每一张都是喜气洋洋的,将她的半生岁月掩饰得这般安逸,这般无忧无虑。糊弄了别人,时间一久,自己也当真了。
秀儿眼尖,指着其中的一张道:“这张是太太什么时候拍的,好年轻。”
陆太太定睛瞧了瞧,笑道:“还是你这般岁数的时候照的,已经好多年了。”
大约是辛亥革命那一年,她父亲是当地的乡绅,还在前清的衙门里当过差,有一些基业。那时照相馆在她闭塞的小城镇里还是件颇时兴的事。
顶棚的窗开出的自然光,背景是寥寥画着绿树红花黄鹂的纸板。一大家子人,她的父母,妹妹,几个老妈子和丫环,穿戴齐整,纹丝不动地立在相机前,神情肃穆地如同慷慨就义,杀气腾腾的。
那黑洞洞的匣子啪地一闪,一股青烟冒出来。
她母亲抱着胸口,叫唤了一声,“唉呀,吓死我了,还道魂魄要给勾去了。”
待洗印出来,黑白相片上阴阴的一片,相机从西洋传来,仿佛也生了点洋人的心思,将他们拍得木讷而呆滞,蜡黄的脸色,绿野地里泥石土的黄,如群未开化的蛮夷,是洋人眼里的中国人。
她母亲捧着端详了许久,啧啧道:“还是我们二姑娘标致,脸嫩得要滴出水来。”
她妹妹小她三岁,是镇上人尽皆知的俊俏人物,扎条麻花小辫,肤色如蒸熟的鸡蛋白,白皙得透出光,脸庞是窄小的瓜子脸,生着对娇滴滴的凤眼,招得附近的男人神魂颠倒的。
姐妹俩上街逛集市,石坂路两边飘着“绸缎庄”、“刀剪行”的红布幌子,下面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应时的蔬鲜,面点熟食的饭棚,还有炸粉糕的小摊,聒噪的市声听得酥酥甜甜的,都喂到耳朵里去了。
一小贩挑着担子当街拦住她妹妹,柳条筐里堆着鲜红的樱桃,撒了水。
他抓了把樱桃塞在她妹妹手里,羞着脸,口吃道:“妹子拿着吃,不收钱”,便逃了。
她妹妹的手平白被摸了一把,脸臊红了,低头啐了一口道:“这泼皮无赖,倒霉生的。”骂归骂,那樱桃艳得如玛瑙,闪着宝石红的珠光,咬上一口,玛瑙滴出汁来,沾在她妹妹唇上,如抹了粉色胭脂,有一种妩媚的美。
她也尝了樱桃,汁水吃了一嘴,好像嘴巴肿了,涂得血淋淋的,让人触目惊心。不比她妹妹,她有着北方人的粗壮,穿着绿花的短袖夹袄,元宝领,四方方的阔脸,也生得白净,是揉好的面团的白,据老一辈的人讲,这富态的面相还是很有福气的,但也仅仅是福气而已。
她是羞于和她妹妹比的,两人如同棉花枝头开出的两次花,她妹妹是棉花的花,开在仲夏,娇嫩娟红,艳得能被风吹落了粉来。她是棉花的棉,绿苍苍的棉桃裂开,露出四瓣白蓬蓬的茸毛来,摘了纺纱织布,原来连花都不是。
买了些点心,两人一同回家,穿过乌木厅堂,一老妈子忙迎上来道:“怎么才回来,老爷新请了位教书先生,正在书房等着你们呢。”
当初她父亲赶时髦,想当个新派的家长,把女儿全送进了学堂,后来手头吃紧,又听说学堂里交男女朋友的风气更甚,找了个借口又把女儿叫了回来。来回一番折腾,思来想去,还是行了旧式的规矩,从镇里的学堂招了位新来的先生。
进了书房,她父亲坐在正中喝茶,旁边是位穿青灰长袍的男子。二十左右的年纪。她瞥上一眼,竟愣了愣,那先生五官很清秀,颇有几分贾宝玉的风韵,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多瞧上几眼,她自个儿脸先红了。
“既见了先生,怎么不开口叫人?”见女儿自顾发呆,她父亲嫌她们小家子气,待人接物上不了台面,低声怪道。女儿是不好生养的,若生得天性活泼,异性交游广些,惟恐外人传闲话,作出有辱家风的事。若性格过于内向,独守空闺,又怕拖成老姑娘,吃空父母成了家累。
那先生笑了笑,道:“不打紧,时下青年人的习气,不兴这些老派规矩了。”言谈间却显得十分老道。
书房的四壁贴着黑木镜框的古董字画,先生在紫檀木的书桌上教她们画画临字。“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临的是的苏轼的“赤壁怀古”,先生俯下身,把住她握笔的手道:“此处,你若这样动笔……”两人身子贴着,温热的气吐在她的耳根子上,痒痒的,直挠到人心里。
那只被握住的手,似不是她的了,湿湿热热,微微抽搐着,心中抖得厉害。“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笔下是英雄豪杰的千秋功业,大江东去,金戈铁马,国破家亡……与她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是这千万世间的平常女子,心头蠢动着颗温软的爱芽。
“先生真是偏心,姐姐的字早练得这般好了,按理,也应先教教我才是。”她妹妹是天生的不安分,一把揪住先生的肩膀,眉眼一挑,拉扯道,“拜佛还分个先后呢,我若在父亲那过不了关,先生也是难逃干系。”
她自认个性温顺,恪守闺范,又怎会如妹妹这般的使性子,耍孩子脾气。何况先生是读书人,知书达理,日子长了,她的好,她的心思,他不会看不出来。
直到一日清早,老妈子踩过门槛风急火燎地入了厅房通报,才知大事不好,她妹妹夜半和那先生离家私奔了。她家里在镇上也是个大户人家,清清白白的,平地出了这么件丑事,自是闹得人仰马翻,炸开了锅。
她父亲差了几个仆人连夜追赶,行了半路,一寻思,女儿贞节已毁,就是捉了回来,留在家中丢人现眼,也是个祸害,索性随她去罢,当她死在外面了,旋即又折了回来。
她母亲急得犯了头疼病,几个丫环搀扶着,在厅堂中顿足捶胸,又哭又闹的,埋怨她父亲瞎了眼睛,引狼入室,反埋怨她这个作姐姐的不仔细,妹妹都没看住。再一想她妹妹捎走的那一包金银细软,赔了夫人又折兵,直恨得要撞墙寻死。
她当时正坐在书房里摹小楷,手没来由地一滑,字花了,墨渍晕开来,白纸上暗暗的一块,湿漉漉的。
仿佛心上的一小块,也湿了。
她真有些恨她的妹妹,从小到大,花容月貌,父母的宠爱,男人的倾慕,她妹妹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占了。她不一样,她是一无所有的,有的只是心头的那点念想,那点嫩苗似的单恋,还来不及抽枝发芽,就让妹妹生生地连根拔了去,干干净净的,什么都不给她留下。
屋角的书柜上摆着盆水仙,淡翠的叶片,两列生着,阴在角落的影子里,还未开花,却似已经萎了。
她父亲吃了回亏,给人坑怕了,只道是女大不中留,料她到了出阁的岁数,也是个不省心,便托媒人寻了几户人家,一心要把她嫁出去。恰巧有位同乡在城里,姓陆,儿子在兵营里当差,年岁相仿,门户相对。两家人拜访了几次,双方有了意,于酒楼置了几桌酒,草草办了婚事。
婚后那几年,天下也没有太平的时候,袁世凯当了总统,又作回了皇帝,辫子军进京,南北军阀混战,城头变幻大王旗,战事一场接着一场,兵荒马乱的年月,无数人出生了,又有无数的人死了,战死的,饿死的,却还是有那么多的人,黑央央的一片,密密麻麻的,这些还是与她不相干的,她那张粉团脸或许是天生的帮夫运,战事愈多,死人愈多,她丈夫陆应元的宦途反是愈顺畅了,步步高升,也渐渐发达了。
甚至南昌被北伐军攻陷,孙传芳大势已去,陆应元弃了官,在城里开买卖,做起生意来也是一路的顺风顺水。随着境遇日宽,她明显发福了,浑圆的身材,被镂花纱旗袍圈得一节一节的,活像挂在熟食铺里绑好的火腿。
当然也有不顺的时候,她自进了陆家门,多年没生养出一男半女,好在陆应元待她不薄,念及是患难夫妻,从没提招房纳妾那档子事。为这,熟识的官太太私底下没少议论她手腕厉害,精于驭夫术,至少也是房中术,不然怎会把丈夫看管得服服帖帖的?她每闻及,只是笑了笑,她们又哪里知道她的苦处?
她后来也迷上了听戏文,无线电里唱着越剧《西厢记》,“红日未落待月华,人约黄昏柳荫下。心儿慌,金莲踢损牡丹芽。胆儿怯,玉簪抓住荼靡架。”
唱的是崔莺莺后花园偷会张生,她躺在沙发椅上迷迷糊糊地听着,有几分熟悉,又像是几生几世前的事了。
丫环进屋递上了封信,厦门来的,她拆开来一看,竟然是妹妹病死了,孤零零地客死在了异乡,留了个女儿。妹妹还小她三岁的。但她不伤心,一点也不,一滴泪都没落下,心里反充溢着奇异的满足,是一种报复的快感。
无线电里崔莺莺继续唱道:“夜凉青苔小径滑,露珠湿透凌波袜。柳梢头,玉钩挂,那不是玉人乌纱是暮鸦。捱一刻,似一夏,一见红娘,心乱如麻。”
她眯缝着眼,圆滚滚的手套着葱绿的翡翠大镯子,搁在腿上,一下一下地打起拍子,合着无线电里的曲子,不自觉地哼唱起来,那是她自己的《西厢记》,有个更完满的结局,张生死了,崔莺莺也死了,但她还活着,天长地久。
她嘴角微微一扬,忽地笑了。
夜色深了,珍珠门帘哗啦啦地脆响,是秀儿退出了房门。
“喵呜——”里屋不知什么时候蹿进了只猫,躲在角落里叫了两声。
又是哪个下人不仔细,忘了锁窗门,放了这些畜牲东西进来。
陆太太掀开蓝地红花的门帘,捻开了内屋的灯。
悬在顶上的电灯套着灰瓷罩子,照得屋里的一切暗昏昏的。靠墙摆着张红木高柱大床,做工讲究,床檐两侧镂空着几朵酱红色的蟹爪菊,其间木刻着吉祥如意,四季平安,描了金漆。床围子上雕了福禄寿三星报喜,淡赭红的木雕小人乘着舒卷的祥云,捧金元宝,献灵芝,怀抱小娃,栩栩如生。
床上挂灰黄的白纱帐子,两旁垂着捆金线的红条穗子,陆老爷正躺在里头,似乎睡着了,却又没有鼻息声的。
她记起旁人说过,中风的病人有时会一觉睡死过去,保不准哪天清早醒来,躺在身子边的已是具凉了半宿的尸首。
真是不吉利,脑子里尽是这些晦气念头。
那猫又嗷嗷叫了声,原来藏到了床底下。
她跪下双膝,床下黑洞洞的一片,看不真切,也不知躲了个什么东西。陆太太啧啧了两声,没动静。
她探进身,手伸进那片黑暗中,一阵掏摸。
还是没动静。
荒郊的野猫子是吃山虫腐尸为生的,凶险凄厉的狠,这种畜牲,万一被咬上一口,也是麻烦。
她想了想,手又从暗中缩了回来。
“哇呜——”又叫唤了一声,那东西竟跑到床上去了,调子凄凄惨惨的,远远听着像婴孩的嚎哭声,吊个嗓子嚎着,是投不了胎的小鬼。
陆太太一阵心慌。
刻在床围上的一排小木人是活的,侧声瞪眼望着她,朱漆的脸半边影在暗中,咧嘴阴阴笑着,也是鬼。
她簌簌地站起身,掀开帐子,只见她丈夫盖着床珠黄方格的被面,露出大半张脸。
哪有什么野猫子的影子。
她怔了怔,后背蓦地一片发凉,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
她丈夫双目圆睁着,眼珠子翻了进去,露出两片苍苍的眼白,蜡黄瘦削的脸,嘴唇发了紫,正努着嘴,忽地裂开了,挣着又叫了一声。
“哇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