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王妈老觉着也不全怪她的儿子。如今的世道与从前是大不一样了,舞厅、赌场、百货公司,她十来岁的时候,哪来这般多的花样,逢年过节,村里祠堂能请几个班子搭台唱戏,就算顶热闹的事了。
有时候,戏唱得晚了,她匆匆忙忙地抄过后山回家,也是这样阴薄的夜色,树林子深处闪着星星灯火。几十年前,那里还不是陆家的宅子,是一座废弃了数十年的庙堂。也不知什么时候,几个外地流浪的黑脸僧人搬进了寺里,将庙宇修葺一新,供养了几尊神佛,焚香礼拜。
日子久了,村里人都觉得这庙中的黑脸僧有几分古怪,不仅模样生得异于常人,连说出的话也听不懂。偶尔几个好事的婆娘上寺里探上几眼,更是吓得屁滚尿流地奔回来,直嚷那庙里住的是妖僧。他们光着膀子,在一座青面獠牙的神像前跳舞。
王妈还记得,那年她十来岁,看戏回来,穿过绿郁郁的树丛,瞧见几点庙堂香火的时候,就听见庙里萧瑟的磬钹金鸣,如声波般,一圈一圈地漫过蛮荒的夜里,冥冥中化作条无穷无尽的音河,细细杂着古怪的梵音,更让她有一种诡谲阴凄的感觉。
待她回过神的时候,竟是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庙堂口。铁红漆的大门半掩着,门上密密挂着片石榴大小的铜铃。赭黄色的寺顶雕满了一层层奇形怪状,色彩鲜丽的小人。
她从没见过如此诡异的矮小的侏儒群像。体态丰腴的女像扎着金银绣边,油绿宝蓝的长裙,男像半裸着丰肥的或青或蓝或金色的肉身,浑身缠满了银饰。昂首耸腰地临空立着,如一场太古祭祀的群舞,肉身叠搭而成的宝塔,渗着淫逸而沉重的气氛。
暗沉沉的大殿里,竖了一根根莲花石柱,柱身上吊着具人形雕塑,头顶高髻,披着滚金边的薄纱,玄红,灰蓝,混沌的的色彩,如河水般涛涛地流过身上。泥金严妆的面庞,微微撅起的嘴角,是抹古老而阴柔的表情。
细看之下,才惊觉有两枚翘出嘴边的森森白牙,连那根缠绕于身,飘忽欲飞的软缎也不是真的,是条刻得活灵活现的青花大蟒,冰冷冷地盘卷着人像的身躯。
桃心雕花的壁龛里,香烛缭绕,盏盏灯盘闪着碎金般的红火。十七岁的她蹑脚摸到了寺门旁。
大理石镂空的梁架下,两名半身露体,裹着湖白布的黑面僧,提盏酥油灯,捧着金钵,正一座接一座地礼拜着庙堂里的神佛。那一排排隐在洞窟里的苍劲雕像,神色各异,仿佛来到了阴曹地府阎罗殿,
这一下她总算明白为何那些村妇要称这庙里奉着邪神了。那全然是排毫无生气的,阴森地令人恐惧的泥塑。狮面人身塑像,象头人的石雕,身长羽翼的佛像,就这样浴在庙火的红光中。
伴着黑面僧祝拜的姿态,叮叮的磬铃声在角落惶惶地拉着,在魔怪般的佛像间震荡回响。忽紧忽缓的鸣声憋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忽然间,黑面僧停住了脚步,十来名同样肤色的外乡人正跪拜在他们跟前,上穿立领绸衫,下搭窄脚布裤,几分商人的打扮,朝向佛雕念念有词地埋头祷告。
她认出了这种长相,他们是南洋人,在附近的省城里经营些绸缎、薯粉和香料的生意。一个大点的城镇,通常也就一两个这样的生意人。今日在这座落荒的小庙里,竟能凭空冒出这许多来。
其中一名僧侣打了个手势,嘈杂的人声霍地停了。
万籁俱静的一刻,年纪较长的一位白发黑面僧走下了神坛,口中颂着喃喃的经文,手掌自金钵里轻轻一沾,抹向了一名南洋人的额头。
一团血红黏稠的液体顺着他的前额,一路流到了嘴角。
瞧着像血,可一时又看不清醒。她之前就听过不少关于南洋人的传闻,一些懂妖术的,时常将尸油、人血、内脏搜集于坛罐中修法,不仅能驭鬼,还能害命。
难不成她是无意撞上南洋人施法了?
心里乱糟糟的,恐惧地向后退了一步,只听得啪啪两响,竟踩到了一小堆洒在地上的花圈。
庙堂里寂静的可怕,十来名南洋人同时掉转过头,灯影里一排玄金色的脸孔,正拿眼牢牢地盯住了她。
再后来,她是如何魂飞魄散地一溜奔回家中,几日后的那场无名大火又是如何自古庙烧至村里,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成了脑海里一片昏暗翻腾的灰影。
唯一能记得的,是鸭蛋黄的月影下,树林中接踵摩肩的枯槁枝杈,如万千根垂垂老叟的手臂,满山满野肆意地生长着。
就好像今天。
王妈行了半路,怔了怔,自己一定是魇住了。
尽顾着抄近路,怎么踏进了陆家后院那块荒废的园子。
当初那座金翠辉煌的古刹,如今是片断壁残垣,淹没在一大簇杂乱凶猛的青草蔓须中,只余下几根白惨惨的石柱,于虚幻的月雾下隐隐若现。不远就是一口麻石堆砌的老井,井上架着一座铁辘轳,粗长的井绳饶着辘轳打上厚厚的几层圈,被风吹过,嘎吱嘎吱地响,像奄奄一息的病人躲在暗中哀哭。木丛林里那无数赤裸手臂,石青色的皮肤,也随着风声,僵硬地四处延伸。
她的心忽地往下一沉,有些不对,铁辘轳有几十来斤沉,不能是风吹得动的,那嘎吱声分明是铁辘轳摇动汲水的动静。
黑森森的辘轳一侧,生着根小脚似的木把手,竟是自顾自地转了起来。盘在辘轳上的井绳,有婴儿的胳膊粗细,一寸一寸地伸进深邃的井口。
井水早些年便干了,空茫茫的井道里一阵咣咣咚咚,传来吊桶撞击石壁的回响。
深渊般的井底,隐隐有东西擦过龟裂的壁石,溅起碎屑一路稀稀拉拉地滚落。
她倏地回过神来,是井里躲着什么,正拽着辘轳的粗绳子,一点一点地向井口爬上来。
四周巨树横斜,荫叶相连,满着鸦青的叶片,扁扁的像人嘴,那一片片绿油乌亮的唇,堆堆挤挤,掀起悉悉率率的细响,宛如唇齿摩擦的声音。
她的腿僵住了,一只脚像陷入了冰窟窿里,又凉又麻。
井壁的磨响声愈发大了,自慑人的地底颤颤悠悠地飘上来——什么东西正从亘古的黑暗深处渐渐爬近井口。
王妈绷着脚试着往后退几步,怎料周身绵绵一软,霎时栽倒在地上。
一扭头,竟是吓得毛发悸然,口里发不出声响。
幽森的井边赫然现出一根苍黑的影子,手臂般大小,倒挂在井沿上。
又一根阴栗的黑影伸了出来,垂在井沿的另一侧。
接着,是第三根,第四根,贴着斑斑的井石微微蠕动。
惊悸的寒意飕飕涌上头顶,她试着半直起身子,却被恐惧攫得的连这点气力都没了。
一团泡囊般的巨大身影伴着那几根狰狞细长的肢节,缓缓地爬出了井口。
黑郁郁的树影里浸着一股月光的蓝雾,淡淡地弥漫开来。巨大的野蒿叶下,缠绕的蔓草一团堆着一团,像一颗颗黑乎乎的人头,在肃杀的风中哗啦哗啦地滚来滚去。
那一叶叶青苍苍的薄薄的唇,密匝匝的,又再度幽邃地细响而开,遥遥听着,如庙堂僧侣的窃窃耳语,低沉沉的一片,虚茫吟诵着上古的经文。
嗡嗡嗡的一片响。
震得陆太太慌忙回过神来。
原来是裁缝的吹口喷壶烧开了,坐在裁缝铺的红炉子上,急忙忙地叫着。
一般像陆太太这样的大户人家,制定新衣,是难得亲自上裁缝铺量尺寸的。还不是赵太太许久没见着她了,近来又新购了款藏蓝碎花软缎的料子,这才约在了“祥瑞成衣店”碰面。
“捏在手里揉揉。”赵太太穿了身柠檬黄的偏襟旗袍,挤眉笑着,像捡了个大便宜,“绵软的很,不掉色,若不是十分的好货,我女儿也不敢送我。”
成衣店窗外白雾沼沼的,一个十来岁的白衫学徒在生烫斗。烫斗的大铜勺中盛了红炭条。小学徒呶起嘴,对着铜勺的炭火,一口口地吹起来。晨风中,缕缕白烟,吹出了妖冶的精灵,扭动起婀娜身段,袅袅地腾空而去。
明敞的试衣镜前,裁缝的一管黄尺大大咧咧地自陆太太辽阔的前胸淌过。裁缝是苏州人,一身酱黄马褂,戴着玳瑁眼镜陪笑道:“赵太太好福气的,女儿又孝顺。这么上好的料子,还是拿到我们铺子里做放心。我们可是量身定制,一针一线的真功夫。”
自古同行是冤家,他又牢骚道:“不像那批沪帮的裁缝,只晓得踏洋机,缝个领子,几分钟就好了,换我们作,是十来道的作工,领子要挺,针脚要密,他们哪有我们这么考究的。”
刚说至兴起,赵太太就插嘴打趣道:“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也别尽顾着数落同道。你们苏帮裁缝就不见得手脚干净。上回我女儿的缎子拿你店里剪裁下料,不也让你偷下了点布料子去。”
“赵太太就别难为他了。”陆太太回身,挨着赵太太的椅子坐下,解围道:“老话不总说,厨子藏肉,裁缝藏料。这种小本买卖,偷拿点材料钱也是应该,若只赚手艺,哪够他维持下来。”
说着,她们两人互相笑了笑。陆太太又轻言悄语道:“说起你们家姑娘,倒是有阵子没见着了。”
“唉,提起她这档子事,我就心烦。”赵太太横眉怨道:“这两年澳门的外贸生意不好作,她们家又是一向大手大脚惯了的,过日子没算计,委实走投无路了,才将孩子丢在我这寄养。”
赵太太作妇女会长的这几年,囫囵吞枣地接触了不少新思潮。女界里时兴妇女解放,争当自尊独立的职业妇女。她年轻时吃够了包办婚姻的亏,成了男权社会的受害者,如今幡然悔悟,自以为是《傀儡之家》里的娜拉。可惜年岁太大了,朱门酒肉地吃出了身富贵病,又裹过几年小脚,是个不能出走的娜拉。这才将全部的希望寄放在女儿身上,花了大把银子供上香港的大学,只盼着不让亲生女走自己的老路,赶做个觉醒自立的新女性。
怎想女儿青春期来得早,奶子长得比脑子快,肉体的觉醒赶在了思想觉醒前头。来香港没两年,便搭上一位家境殷实的葡萄牙少爷,自此长居澳门,嫁人生子,开枝散叶。出走的娜拉兜兜转转了一圈,也还是回来了。
澳门一直是葡萄牙的殖民地。赵太太的葡萄牙女婿来自这个混杂融合的种族,皮肤黑,体毛重,像个未进化成人的猴子。他们葡萄牙人被奴役侵犯的一千年中,血统里掺入了罗马人,日耳曼人,甚至阿拉伯人的血液,如今再摊进赵太太一家中国人的血脉,生出的孩子更是名副其实的混血品种。
这时候,奶妈怀抱着小童,自门外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赵太太身旁道:“才抱出去几分钟,小少爷便哭闹个没完,该是想着太太了。”
那小童不过一岁大的年纪,外套一件对襟的针织毛衫,口中“阿伊哦”的嚷个不停,沉沉的黑玉色的眼珠子,倒是比平常的中国孩子来的大而有神。
陆太太有些吃惊,她总觉得几岁大的儿童,只晓得吃喝拉撒,酣睡度日,并不算真正的人。这样一个杂种小孩,头顶一圈淡红色的毛发,就更不是人了,像兽,是一种无知的,依赖他人哺育的幼兽。
“哎,他嘴巴里叽哩呱啦的说什么呢?”陆太太又笑着问道。
赵太太一把接过孩子,搂到怀里,攒眉道:“还不是那些葡萄牙鬼话。来这儿也不少日子了,到现在还是一句人话不会。”说着,心疼地扯了扯孩子的衣领,又嗟叹道,“我也是前世欠下这些冤家的债,这辈子一个女儿折腾我不够,如今再来一个。倒底是骨肉血亲,哪怕累得我一身酸痛,若当下真要我把孩子还回去,也是舍不得。”
说着眼圈一红,倒有些哽住了。
陆太太收了笑,没有接口。
两人同时都沉默了一阵。
赵太太顿了顿,有点懊悔,真是油纸糊了心,同她说道这些作什么。谁不知道陆太太是个膝下无儿无女的石女。这样一种身世的女人,又如何明白儿女情长的感情是怎么一回事。就算真懂得,未必体验过,听着也是闹心。
她此时的心思,陆太太隐隐也感受到了,下巴颚一低,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去。正对上赵太太孙儿的脸,唇红齿白的,粉嫩的脸蛋,无知无畏地痴笑着,是一具没有注入灵魂的瓷娃娃。待有一天魂魄好容易齐全了,这身皮囊也早变得衰败不堪。
世上从来没有两全齐美的好事。
不过还好。
陆太太心底的一个声音,自言自语地道。
只要桂芝将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恍恍惚惚地回到陆宅,一进门,就听见沈太太骂骂咧咧地在客厅里道:“你说,姓王的那一家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这么赶着贴着替他们说情,连人都放进来了。你今日若讲不清楚,看我不一棒撵你离开门户!”
迎面只见那小翠趔趄着脚,哭哭啼啼地应道:“姑奶奶饶命,要不是王家那小子三番两次地上门苦苦求情,我又念着王妈走得实在蹊跷,这才想着放他进来,与姑奶奶谈上一谈。”
沈太太斜依在沙发躺椅上,朝地上啐了一口,厉声道:“他们家不明不白地跑丢了口人,反倒向我们这拿人,天底下有这般的道理吗?哪个晓得王妈上哪去了。保不准是勾搭上了旧相好,扎姘头,私奔去了,我们管得着吗!”
原来几日前烧饭的王妈不见了,既不在府中,也没有回家,就这么无缘无故地失了踪影。只因先前银凤那番骚动还未平息,眼下又冒出这些枝节来,陆府上下委实忌讳得很,盼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王家人几回寻上门来,两位太太均是闭门不见,派李管家出面搪塞推托。
适才那王妈的儿子王圆朴找上了小翠,央求着能见上太太一面。小翠一时心软,抵不过那小子软磨硬泡,领着他见过沈太太。怎知那圆朴安的也不是什么好心,在外滥赌欠了一身的债、明着是向沈太太要人,实则要挟陆家拿钱封口,破财消灾。不然他必定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沈太太哪肯认账,两人一时言语冲撞,推推搡搡,险些动起手来。若不是李文忠带着家丁及时拦下,将那圆朴死活硬拉出去,天知道还会闯出什么乱子来。
思来想去,沈太太更是又恨又气,挫了挫牙,对着小翠继续数落道:“还有你个不识好歹,恩将仇报的东西!我们这白米白面地养着你,绫罗绸缎,好吃好喝,几时亏待过了你!胳膊肘往外拐,倒帮起外人来了!你当王妈儿子瞧上了你,你就有指望了。那狗崽子是个什么货,你今天也算见识了。天生的一个无赖泼皮,够人受的,劝你还是早早死了心罢!”
小翠一听直愣了半响,便一把坐在地上,跺脚嚎哭了起来。
陆太太作惯了和事佬,这才上前扶起那丫头,好言相劝了几句。就见那于妈风急火急地打楼上钻下来,神色慌乱地通报道:“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急什么!”沈太太仍在气头上,此时盘腿而坐,恶声恶气道,“我还没气死呢。能出什么大事!”
于妈自不理她,扭过头向陆太太结结巴巴地道:“老,老爷的床空了!老,老爷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