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冠大戏院是城里最大的一栋英式建筑,黄粉漆的墙面,顶上覆了层金铜瓦楞。戏院台顶雕刻着摩登的欧式花纹,正中凸起一块贝壳式样的徽章,两侧连了一串泥金的西洋爬藤,枝叶间镶着几朵嫣红的陶磁挖花装饰。
底层的观众席上坐满了人,浩浩荡荡的人声。三面的墙上零零落落地亮着淡黄的雕花壁灯。但舞台上的灯火更强一些,一只贴了五色玻璃纸的洋铁桶,照着偌大的台子愈加空旷。背景是幕彩画的北方四合院子,湖白的天底下,蓝瓦灰砖墙,作得很假。两三个演员在走过场,正演着连本的《啼笑因缘》,已经是第三天了。
沈太太独自坐在二楼的包间里,棕红色绒毯贴着墙面,离得舞台又高又远,热烈的人气沉淀在下面,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氛,像神龛里的一尊观音在俯视芸芸众生。四四方方的座位格子如片赤铜田畦,半埋着一颗颗晃动的人头。
明明是民初的戏,舞台上的角色却还是番清末的打扮。额头上贴了圈黑亮的圆片子,细嫩的腰肢套了件深紫绣桃花的袄子,是唱大鼓的沈凤喜,她为了初恋情人樊家树,被迫嫁给刘大帅作妾,经历了很多的事,也受了很多的苦,却仍对家树念念不忘。
真傻,沈太太跷起一条腿。此时身后包房的大红帐幔掀开了,夹脚走近一位虾红旗袍的女子,开口笑道:“果然是你,我在对面远远就瞧见了。”
是交际花姚璐璐,她新做了头发,栗色的电烫小波浪,一张脸蛋让胭脂扑得红红白白的。沈太太一时没认出来,笑道:“你也来了。”
姚璐璐下巴朝外努了下,怕被别人听见,道:“陪毕先生来的,你也见过。”
前阵子,南京的时局更坏了,股市债市一落千丈。璐璐的金主万经理吃进了不少投机债券。证券行那里内幕消息铺天盖地,又找不到一个市情灵通的心腹。手中捺着那批债券股票寻不到时机脱手,有跌无涨,蚀了大本。最终资不抵债,贱卖了手头的那几间产业,告老还乡。想不到这交际花倒有点手腕子,乱世浮沉,总饿不死她。才没几天的工夫,又挑上了位新金主。
“我也只能在你这小坐一会儿,在外边,毕先生不让我乱走动的。”姚璐璐悄声道。这毕先生据说是政府机要部门里的要员,暗地里和日本人也有点联系,平日走动都神神秘秘的。沈太太总疑心他是政府的间谍。
“查理把钱还我了。”姚璐璐又道,“他把那银行的股份转给别人了,套了现钱,来得也真是时候,我最近手头紧得很。”
“我知道的。”沈太太不动声色地道,“他那天上我家,也把钱还给我了,连本带利。”
“听他说是要结婚了。”姚璐璐叹了口气道,“说是想过阵子安稳日子,为了那间银行累得两地奔走,现在收了心,只想着将家传的那间医院打理好。”
“哦。”沈太太有点吃惊,本想问问新娘的名字,又放弃了,耷拉着眼皮道,“还是做男人好,趁年轻时搞些花花草草的事,年纪大了,还总能娶房娇妻,含饴弄孙,尽享天伦呢。”
明显是话中有话,惹得姚璐璐十分不快。查理和璐璐之间的事情,沈太太也是后来才发觉的。
那还是桂芝变疯以后的一个晚上。陆太太慌慌张张地敲开她的房门,红着脸道:“你最好叫唐医生过来看看,于妈觉得桂芝的身子不对劲,怕是有了。”
“怎么,真有了?会是谁的?”
“你说呢?”陆太太神色暧昧地微微笑起来。
她那时也是太诧异了,连个电话也没打,坐了车就直奔唐医生的家。午夜的车子开往公寓楼的方向,车头两道歪歪斜斜的黄光,如海港的探照灯,轰隆轰隆地扫过绵延的街道,扫过枯萎的洋梧桐,扫过公寓楼前相拥的人影。
车子猛然停住了,她想自己是瞧错了,隔着窗户往公寓楼那又看了一遍。没有错,偎在电线杆子旁的是查理,怀里搂着位年轻女人,是那个交际花。
两个影子在黑暗里纠缠,似乎在接吻,渐渐缝成了块大阴影,挣扎扭动了一会儿,又难分难舍地剖成了两半。
她茫然地望着,耳边轰隆一响,天上刮起了急雨。豆大的雨水,噼噼啪啪地撒在车玻璃上,像呼啸的枪林弹雨,密密麻麻的,细白的流光,朝她的车子沙沙射来。
真傻,她隔在玻璃窗后面的世界里,什么都碰不到她,什么都打不到她。
怪她自己太认真,他们之间的关系兜兜转转,永远只能偷偷摸摸的,是见不得人的。他也明白,两个人太寂寞了,不过是相互消遣,逢场作戏。可她演得太久了,自己也分不清。为了他,不仅挪了公账上的钱,还干了那么一件蠢事。
雨水把相拥的两人打散了,姚璐璐匆匆忙忙地跑上了自己的车。查理没走,仍站在原地,独自摸着下巴,很有回味地笑了笑,终于转身看见了她。
他错愕地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一时间什么借口都没讲出来。
她点了只烟,打角落的阴影里踢踢踏踏地走出来,仰着脸,心不在焉地道:“唐医生,你现在上车,再帮我一个忙,家里有个丫环似乎害喜了。”微红的烟光一闪一闪的,像枚小小的红星。
之后他们又见了几次面,不过聊的都是公事,主要是陆太太,十分记挂桂芝肚里的孩子,千叮万嘱地要唐子正好生照料。过了一阵府里又有下人谣传,夜半能听见桂芝的孩子在腹中啼哭,吓得她和陆太太出了一身的冷汗。也幸亏有他,帮着问了几位中医,才诊出那病症叫胎哭,是孕妇胎热气虚所致。
可他们之间发生的那些事,他们谁都没有再提,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有时还会想起十几岁的时候和他一起上电车,半空中密密层层的电线。过了十几年,她再遇见他的时候,脸枕在他的臂膀里,喃喃地唤着他的名字,子正,子正。
他吻了她的脖子,低声道:“叫我查理,查理,我和从前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她到现在才明白,这世上,有些人一旦错过,便再也回不来了,哪怕日后相见,也早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
舞台上,演凤喜的花旦吊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念起了京戏的道白。那已经是很多年过去了,沈凤喜因为偷会家树,惹怒了大帅,被囚在狱中拷打。后来家树与富家女丽娜暗生情愫,又得红颜知己秀姑相助。凤喜好容易被救出来,保住了性命,倒竟是疯了。
“真是傻。”沈太太又低低地说了声,台下的灯从楼底遥遥地打进棕红的包厢,仿佛神龛前供奉的红黄烛火,古老而神性的光辉,幽幽照亮了淡漠木然的脸,低低的,眼角反起了白光,像观音的一汪泪痕。
滴滴嗒嗒的渗水,沿着湿滑的井壁,一点一点,冰冰地敲在他的脸上。梁复是被井壁滴落的水珠打醒的,
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长的时间。脑后隐隐一片灼热的疼痛,火烧火燎的。依稀想起惠珍在床上砸了他的脑袋,
这个贱人!他暗暗地骂了一句,微微挪了挪身子,右脚顿时窜起一股锥心的疼痛,皮肤上淌过温湿的液体。
腿一定是断了,试着张开眼睛,热辣辣的肿胀的痛楚,却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脑子霎时轰轰作响,他害怕眼睛已经瞎了,眼眶上突着一块肿胀的肉块,疼得没了知觉,死气沉沉地挂在脸上。怀疑是自己的眼球掉了出来,要伸手去摸,又恐惧地停在了半空。
直到双眼适应了周围的黑暗,才模模糊糊地看见一圈嶙峋阴惨的岩壁。是间圆形狭长的石室。
混乱中,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挣扎着坐了起来,脊梁骨又是阵刺心的剧痛。
身子下边压着一口摔裂的柳条箱子。
贱女人,这个贱女人!
他喃喃地骂着,肯定是这女人搞得鬼,心太毒了,砸昏他,折断了腿,扔到这样一个鬼地方,要让他慢慢死去。
梁复本能地朝粗糙的岩壁上摸索了一阵,头顶上方远远地开着一口圆窗,借着那点微薄的光亮,只见一面石壁的下方塌陷了岩层,裂开一口黑沉沉的坑道。
像是一处通往其他地方的入口。
“喂,喂!”
他朝那半人高的洞口有气无力地喊了两句。
回答他的只有坑洞里喷出的阴寒潮气和淌落的水声。
隐隐的,阴霾的坑洞深处吐出一阵凄凄而神秘的歌声。
“花落水流春去无踪,
只剩下遍地醉人东风,
桃花时节露滴梧桐,
那正是深闺话长情浓。”
低沉而混浊的女声,伴着尖锐的转针声,自一架老唱机里悠悠地传来。
原来是有人的。
他立即又喊了两声,压抑的旋律仍在静静地萦绕着,还是没有人回答。
或许是个陷阱,梁复告诉自己,可留在这阴冷的石室里已是同等死无异了。他想了下,两只手撑起半截身子,缓缓地朝坑洞那爬了过去。
受伤的腿连着背部,撕裂的伤口一拉扯,扯翻出了湿糊的血肉,痛得他叫唤了一声。
妈的,臭女人!
他心底真是恨极了,巴不得要将她五马分尸,碎尸万段。只要他能从这里出去,就一定有办法。
只要他能出去。
咬了咬牙,梁复的身子趴着泥泞湿臭的地面,佝偻地朝洞口挪进去,一点一点消失在阴暗深邃的坑洞里。
照从前的规矩,贸易行的账房先生总是月末来陆家报一次账。后来陆应元重病无法打点业务,沈太太仗着自己的股份,在贸易行一手遮天,往账房里安插了不少心腹,弄得账目大乱,亏空不少。
李管家见陆老爷病愈了些时日,有心要将这笔糊涂账算清。这天,请了账房的陈先生过来,当着沈太太、陆老爷的面,翻开那摞厚厚的蓝布账本,笔笔核对。
那陈先生穿了件苹果绿的阔缎坎肩,躬着背,乌圆的算珠在几根长指头中上上下下,噼里啪啦地跳个不停。
小翠拎着壶开水过来沏茶,陆老爷惘惘地依着太师椅,竟是睡着了,口水沿着下巴颌滴到品红缎裤上。
“李管家也是糊涂了。”小翠转身上楼,撞见楼道口的小霜,笑道:“老爷如今一副痴傻的混样,让他来瞧账,能拿得了什么主意?”
陆太太前天夜里受了寒,等着热水泡脚。小霜悠悠地接过银凤手里的黑壳大水壶,撇嘴道:“人人都说老爷快不行了,我看老爷身子骨好得很,半夜还能听见他房里摇床,动静可真不小,也是一把岁数的人了。”
“吓,老爷?和谁?”
“你说呢?”小霜瞥了她一眼,不觉已走到老爷的卧房门口,讳莫如深地道:“再说下去,让太太听见了也不好,又得骂我碎嘴子了。”
二人这厢躲在门外嘀嘀咕咕,秀儿在里面上茅房,倒听了个清清楚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陆太太用不惯新式抽水马桶,床尾拉过条粉帘子,后头摆上一座红漆箍铁环的木马桶。茅房靠着床边,依的是老一辈的规矩,肥水不流外人田,都说可以聚财的。
马桶的木座垫用得久了,红油漆斑斑地摩掉一片,露出圈隐隐的糙木面,毛毛地扎进皮肉。心底也像被针扎了一样,老爷欺负她的那点事,原来底下人已经知道了,怪不得前几日连唐医生都来给她瞧身子,头疼脑热地问了一堆。想必太太也是有所耳闻。不过碍于老爷的面子,大家只好佯装不知,默不做声,就任她一个没势的丫头由人糟蹋了。
想到这,心下更是说不出的委屈。
木桶里的尿声哗哗地响开了,幽静的屋子,清亮地像空谷流水。眼前垂了幅厚厚的粉底平金花鸟帐帘。上面停驻了几只白银线绣的仙鹤,收着黑金丝的翅膀,山高水远间织满了一丛丛绿焰焰的金线古松。茅房的小灯泡黄黄地照过去,如抹晚晖斜阳的影子,更衬得外面的世界黑沉沉的。
帘子外一串急匆匆的步子,踩得乌木地板咔嚓咔嚓地叫了起来。帐帘上忽然戳出一大块模模糊糊的人影子,静悄悄地,一动不动地立在茅房外头。
莫非是太太回屋了?秀儿收了泪,边提上裤子系腰带,边道:“太太,热水给您烧好了,刚让底下人拿上来的。”说着,抬手掀开帐子,倒是一愣。
屋里头空荡荡的,半个人影没有,只有一把黑壳大水壶放在房门口,壶嘴呜呜地吐着白蒸气。
难不成眼花瞧错了?正纳闷着,身后又掠过一阵咔嚓咔嚓的空鼓声,由近到远,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了块黑压压的影子,四肢贴着地板,乱爬乱挠地溜进床底的黑暗里。
鼻子下面飘过茅房的尿骚味,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自心内油然而生。四柱大床底下,慑人的响动再度传开了,咔嚓咔嚓咔嚓,听得人头皮发麻。
她瞪大了眼睛,战战兢兢地朝床下边探过头去。
黑压压的暗影里,孤零零地座着一盒水浪纹的棕木匣子,嘎吱嘎吱,乱糟糟地震个不停,激起一蓬蓬呛鼻的灰尘。
仿佛什么东西锁在里头,上窜下跳,慌慌张张地抓挠着,
她自己不知是怎么了,一只手竟然颤巍巍地伸了进去,将那只震动的木匣子缓缓地拉到床外头来。
木匣子正面镶着把铜黄的葫芦扣,手指轻轻一压。
吱吱嘎嘎的响动瞬间停下来。
木匣的盖子静静地掀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