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沈志贤掩上墨黑的桃尖铁门时,惠珍忽然对他道:“你听,好像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哪有,兴许是你听错了。”两人沿着盘旋的大理石阶,拾级而上,昏暗暗的月光下,依稀能见到陆家那幢巍峨大宅,横卧在一层薄薄的灰雾里。石灰墙面上雕缕着玲珑的墙垛,刻着爬藤般的飞扶壁。一根根繁复幽长的石柱,如巨树衰颓龟裂的躯干,从四面墙角峭拔地升起,一直伸向房顶,森森推顶着那片骨棱棱的尖券尖顶,在奇峰怪石般的乌云层里,高高耸立。
房檐底下几排玫瑰花窗黑洞洞的,零星几扇柳叶窗后头隐隐射出零零落落的微光。三楼一扇敞开的窗子吱呀呀地在他们头顶阖上了,放下深浅两色茶褐帐帘,一个身影一晃而过。
都这个时辰了,怎么姨妈房里还亮着灯?惠珍心下好生奇怪,但见志贤一脸紧张的神色,便又住口了。一片死寂中,推开陆家那扇沉甸甸的棕红大门,回声特别地响,在黑沉沉的厅堂里阵阵激荡着。
沈志贤发觉惠珍的面色越发苍白了,不免解释道:“你姨妈见你出了这么大一件事,又怕人多嘴杂,这两日打发了底下人休假返乡,只留了几个贴身的照应。这大宅子一下空荡了不少。”
拧亮走廊的荷花叶壁灯,满墙满壁贴裱了紫罗兰藤纹壁纸,惨黄的灯影煌煌照去,翳翳而狭隘的廊道中,宛如纵开一片苍苍莽莽的野蔓乱藤,铃铛状的花骨朵红红点点,流烁着绛紫洒金的暗光,枝藤蔓叶似微波叠浪,缠绕攀爬间,开出几朵茶碗大的灰青霉斑。
两人默不做声地穿过横廊,到了沈太太的房门口。沈志贤叩开他母亲的房间,屋内的灯光竟雪亮得耀眼,箱笼抽屉乱撒了一地,打理好的大小包袱堆放在墙头床角。沈太太在一片狼籍中翻箱倒柜,一眼瞥见他们,惊道:“志贤,你来做什么?还有惠珍,你怎么不在医院?”
“我们来这是想问你……”
未等志贤说完,他母亲已急忙忙地插口道:“你来得也是正巧,快将你父亲南京的电话给我,我要找他。”
“他这几日应该到了北平,协助搜捕南下爱国宣传团里的共党分子。”
“我不管什么南京北平!”一叠花花绿绿的债券被沈太太胡乱折好塞进小手包里,她又急切道:“现今这里情势不太妙,我得上他那避避风头,要离开陆家一段时日,走得越早越好。”
“不妙?是不是与海棠有关?你知道海棠在哪?”沈志贤急道。
沈太太听见那名字,不禁呆了呆,旋即弯腰将那叠塞了债券股票时手包,一搭一搭地塞进箱子盖的一头,佯装镇定地道:“海棠?关她什么事?我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那推塞中的手臂让志贤按住了,“你不用掩饰了,唐医生早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们了。”
“什么?”沈太太整个身子停了下来,瞪着自己的儿子,忐忑不安地说道:“这话什么意思,他和你说什么了?”
“说了所有的一切,你是如何挪用了陆家的公账,进而被姨太太要挟,又是如何与陆太太串通,毒害姨太太,弄死她的孩子,图谋这陆家的产业。”
沈志贤这一口气说完,才注意到他母亲沉默了下来,抿着嘴,斜过眼睛,望着他出神。他自己也觉得方才那番话实在有些冷酷刺耳了,毕竟是自己的母亲,想来想去,反倒没了主意。
窄小的屋子里忽然有了种奇异的安静,仿佛一时之间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沈太太仍旧凝视着自己的孩子,默然了好半天,才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道:“不错,唐医生讲的全是实话,请来唐医生,弄掉姨太太的孩子,是我的主意。甚至于陆老爷的病,当初也是我整的。”她说到这,倒没再说下去。
她们那时对姨太太的肚子动手脚,也是怕陆老爷察觉出来,于是又生一计,还是唐医生出面,药昏了老爷几个月,不想药性太强,险些害去了老爷大半条命。她后来担心事情曝露,吃上人命官司,与陆太太一合计,两人这才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在一干外人面前演了大半年家乱争产的戏,掩人耳目。
“莫非姨太太真是被你和姨妈给害死了?”惠珍哆嗦着嗓子接道。
“当然不是我。”沈太太焦急地辩白道,语调瞬间高昂起来,随即又缓下喉咙,用一种极其冷静的口吻对他们道:“她是死了,可人不是我杀的,是陆太太,她一时气急发狠,失手害死了姨太太。”
还是给丹艳用药之后的第二周,恰逢陆老爷重病入院疗养,姨太太半夜起身,下身流了一滩的血,这才疑心里面有诈,一时心头火起,满腔冤愤地闯进陆太太房中,撒泼哭闹,掀桌摔椅,势要拉陆太太去见官。
沈太太本想着假意好言相劝,先将丹艳安抚住了,再作计议,不料与姨太太起了口角,一气之下摔门而出,留下姨太太与陆太太二人独在房中。待她气平了,再返回陆太太房里,却听见屋里头没了动静。
撩开门帘子,瞧见陆太太面色惨白,哆嗦嗦地瘫坐在沙发椅上,失神地望着面大梳妆镜子。沈太太这才感到大事不妙,移步上前,就见丹艳血流满面地跌躺在镜前,两眼直勾勾地上翻,一眨不眨的,前额一个黑糊糊的血窟窿,外淌着汤汤的血水。
“是被我姨妈砸死的?”惠珍听得周身作冷,那一幅场景却又熟悉得令她如身临其境。
“我当时能有什么法子。不过是个唱戏的婊子,犯不上为了她,要拿我嫂子去见官。”沈太太反有些不以为然,双臂交叉,慢慢道:“我们两个妇人家,力道不够,又叫来了于妈帮手,她是陆太太带进门的,向来忠心。趁着夜深,本想将尸首埋进后院的荒林里,怎知被邻村的傻子撞见了,匆匆忙忙的,又担心那傻子嘴快,疯言疯语的让外人起疑,只好先装进一口皮箱,藏在宅子里,再作打算。”
她边说着,带着一种怅惘的神情,喉咙有些沙哑了,嘴里继续道:“还以为能办得瞒天过海,没想到这事后来又横生枝节。”
“我知道。”沈志贤虽然早从唐医生那得知了来龙去脉,可亲耳听见母亲坦承一切,心里还是乱作了一团,闷着胸口道:“我和海棠曾去过城里的教堂,那里有位姨太太寄放的老妇,是那傻子的母亲,当年在陆家帮佣,她告诉我,姨太太的孩子还是生下来了,她生了个怪物。就是那个躲在林子里,害死了银凤的怪物。”
“是真的,”眼见沈太太脸上掠过犹豫的神色,惠珍抑制住内心的惊惧,结结巴巴地答道:“昨天夜里,就在我的屋里,我亲眼见到,那个肉团模样的怪物,将海棠抓去了。”
“你再说一遍?”沈太太震得自椅子上站起来,似乎她一直以来恐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隐约听见顶上三楼嘣嘣嗒嗒的挪步声,时急时缓的,沉闷得像从梦境里传来的。那是陆太太的房间,倒愈发衬得这一刻悄无声息。
“你们弄错了,姨太太的孩子早就流掉了。”沈太太平复了心绪,微微唉一声,终于道,“事情既然到了如今这步田地,我再瞒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有件事,也该让你们知道了。”
她又盘膝坐回她的小藤椅,压得藤条咯咯作声,边道:“很久以前,大概也就二十年前罢,有一对夫妇,太太怀上了孩子,十月怀胎,肚子涨得要撑破了。产婆来了几回,总说一定是个双胞胎。”
说着,沈太太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藤条扶手,陷入回忆中道:“到了生产那天,半夜里,那太太吃尽苦头,好不容易将孩子生了下来,可是,只生出了一个孩子。”
“一个?”志贤问道,“另一个孩子死了吗?”
“不,是原本的两个孩子,不知怎地,竟长在了一起,变作了一个孩子,一个怪胎。”沈太太扭身对着他们,面色灰败如土地道,“当时,就有个接生的老妈子给吓疯了。因为这孩子长得太吓人,太恐怖了。像两具孩童的身子粘作了一块,成了个畸形的肉团。”
惠珍越听下去,只感到透不过气来,不禁贴到了窗边,一手撑着窗台。窗后一座狭窄的阳台,遥遥对着空旷的山林,悉悉唆唆的林涛声,掀腾澎湃,仿佛置身于冬夜汹涌呼啸的海潮中,又湿又冷的声音。
“那丈夫是在军中作官的,一气之下本要摔死那怪胎,却被他太太千求万求地救下了。到底是怀胎十月的骨肉,有哪个忍心让他作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