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日欲颓。
艳红色的晚霞铺满了天际。
秦淮河上,波光粼粼,来来往往的渔船也都渐渐淡隐淡出。
在河东二十里外的一片桃林里,繁密花瓣掩映下,隐隐可见一处豪华的宅院。
高甍飞檐,翠墙黛瓦,高阁水榭,回廊清池,这座精致别巧的江南民宅,处处透着深邃与古雅。
这座宅子的门额没有牌匾,四周也没有任何标志,就像一所普通的住所一样,简简单单。
因为它也不需要任何名气。
因为它的名气已够大。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这片桃林里住着苏淮第一豪族。
苏淮浪家。
但就在这名震九洲的宅院中,一座凉亭下,却立着一个落寞的人影。
他是个老人。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的好长。
岁月也将他的心事积的很重。
他孤独,并不是因为他缺什么。
他什么都不缺。
因为这个落寞的人影,正是这所宅子的主人,苏淮浪家的宗长。
浪逢不知道这时第几次独自看天边的夕阳了。
甚至有时候,他感觉那夕阳就是自己,早已没有了艳阳高照的闪耀与辉煌,只剩下垂暮将朽的晚年。
夕阳渐渐落下,天边现出点点疏星。
浪逢一个人慢慢踱回屋里。
屋里没有上灯,夜晚前的最后一丝微光从窗外透沁进来。
他也就这么坐着。
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浪逢轻语道:“门没锁。”
音落,“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一个容貌佚丽,锦裳华服的女人走了进来。
屋里虽暗,但仍能看清她细腻端庄的脸庞。
她是苏淮浪家的大姐,浪碧薇。
“父亲,您找我?”浪碧薇揖首道。
“嗯。”浪逢点点头,道:“上灯罢。”
浪碧薇言诺,走到柜前,拿了一支红烛,小心翼翼地将屋中灯盏悉数点着。
渐渐的,一股柔和的光亮慢慢升起,泛开。
但也就在屋中明亮的那一瞬间,浪碧薇的脸色却突然大变。手中红烛也“啪”一声掉落在地上,火焰登时熄灭。
她的脸已成了青白色。
因为,就在刚才,
她看见浪逢身旁的桌上,放着一个骷髅头!
一个被烈焰烧的漆黑的骷髅头!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星星也已隐去。
短暂的惊诧过后,她恢复了镇定。
她看着浪逢,浪逢也在看着她。
“火骷髅。”浪碧薇声音发颤道。
“不错”浪逢道。
浪碧薇的指尖有点发凉,又道:“那他们什么时候来?”
浪逢道:“今晚。”
浪碧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看来鬼阴司真的要对我们下手了。”
浪逢摇摇头,看着她道:“你难道不觉得蹊跷吗?”
“蹊跷?”
“对,”浪逢道,他的脸上蒙着一层灰影,过了一会儿,他沉下声音说:“鬼阴司是由阴天子亲手创立的,阴天子的行事方式虽怪癖乖戾,但也算是符合侠义之道,他对武林正派,名门望族与正直之士是绝不可能痛下杀手的。”
“那为什么……”浪碧薇有一丝不解,目光忍不住又瞥上了桌上那只骷髅头。
“也许……”浪逢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暗严肃:“也许,这跟回云峰的那场大屠杀有关!”
浪碧薇的脸抽搐了一下。
浪逢继续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自从那场大屠杀后,阴天子便不知所踪,江湖上也有很多人被无故迫害,其中不乏有正直之士与侠义之人,而且,受迫害的人,要么是了解阴天子过往,要么,就是有可能知道那场屠杀的内幕!”
“那……”浪碧薇看着浪逢,轻声道:“父亲您是这两类人中的哪类?”
浪逢叹了口气,干笑了几声,满脸皱纹在灯光下映着条条阴影。
半晌,他才说道:“我是知道一些那场屠杀内幕的人。”
闻言,浪碧薇的手再次颤抖起来,她嘴唇发白,刚要启齿询问,浪逢便抬手示意她安静。
浪逢道:“这件事情我现在不能回答你,因为以你现在的实力,若是知道了真相,定会引来弥天大祸。”
浪碧薇垂下头,默然,内心像是被浇了一泼冷水。
“那件事情的真相……”浪逢悠悠叹道:“‘秀才’孔云霄,他也或许知道一些。”
话说完,浪逢便起身站了起来,他走到浪碧薇面前,道:
“关于那场屠杀的内幕,我已私底下秘密传达给了孔秀才,现在你要做的,就是遣散族人,让他们各奔生路。”
浪碧薇的心很沉重,双手冰凉,但还是点点头。
她转过身,走向屋门。
这时候,天边又有了疏星。
忽然,她停住了。
浪逢看着她
点点星光自窗外洒了下来。
她没有回头,却轻轻说道:
“父亲,二妹已经生下了孩子,是个男孩。”
“那个孩子长得很漂亮,他叫浪子兴。”
“还有嫡妹,她当了姨母,应该会很高兴吧,我想她们应该会生活的很好,很幸福,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幸福。”
屋里的灯光很柔和,很温暖。
窗外的星光很美丽。
浪逢的嘴唇微微翕动起来。
他浑浊的眼睛中,亮晶晶地泛出了泪水,像星光一样。
但他却是微笑着的。
在那一刻,他知道,他不是孤独的!
三更。
夜更凄寒。
冷月像弓一样弯在半空。
浪家的宅院已是一片漆黑。
人已走光。
这时候,一阵轻风吹过,
自桃林外掠出五条人影,像幽灵鬼魅一般,轻飘飘地在院中落定。
月光映照下,五个人都戴着一样的面具。
血一样鲜红的面具。
血一样鲜红的双眼。
血面人!
他们的到来,似乎又给天地笼上了一层逼人的寒意。
突然,白芒乍闪,耀亮了五个人的眼睛,一柄长剑直刺过来,袭向了最左边血面人的胸膛。
浪碧薇早已在暗处等候多时。
她的剑又急,又准,又快,血面人几乎无法闪避。
血面人似乎也不想闪避。
只听“哧”的一声,浪碧薇手里的剑已刺入了血面人的心口。
鲜血红花般飞射而出。
但剑锋就在离血面人心脏还有半寸的时候,血面人袖中的匕首也闪电般刺出,也刺入了浪碧薇的心口。
突然间,所有的动作都已停顿。
浪碧薇的脸完全扭曲。
她几乎无法相信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神经像钢丝一样的人。
血面人看着她,眼睛里带着极冷酷的讥诮笑意。
浪碧薇的双眼已空洞无神。
血面人依然站着,他虽中了一剑,但还不算致命。
血面人懂得什么地方能一剑致命,什么地方是不能致命的。
所以他没有回避浪碧薇的剑锋。
他让剑锋刺入身体上不致命的地方,虽然距心脏只有半寸,但半寸已足够。
血面人早已把生与死的距离计算地分毫不差。
就在浪碧薇倒下的那一瞬,院里的一扇窗户突然破裂,一只人影随即飞出。
一个人,一把剑。
浪逢,蟾光映雪剑!
五个血面人的眼睛都亮了。
因为那是一把绝无仅有的宝剑,剑身上萦绕着丝丝银光,像圆月一样皎洁无暇。
剑也够快,剑刃挟带起的剑风已压至身前――
五个血面人,在一瞬间朝着五个方向猛然散开,
一剑落空!
浪逢剑势一收,连人带剑忽的回旋,一声暴喝,双腿齐拔,整个身子像烟花火炮一样突然直往上飞射而出。
他浑身的气力都已用上,速度更甚于飞鸟。
在他上空的血面人身法也不慢,但相较之下,还是慢了些。
就在浪逢的剑刺穿上空血面人的脚底之时,其他四个血面人亦同时出手,他们一分即合,就像虎狼的齿牙――
四个人,四柄匕首,一样的动作,在一瞬间包住了空中的浪逢。
浪逢的生命就立刻被挤出。
四把匕首,一把刺入了胸膛,一把割开了喉咙,还有两把捅进了小腹。
浪逢的全身肌肉仿佛都失去了控制,鲜血从口,鼻,耳中迸溅而出,甚至连眼球也脱凸了出来。
四个人分开的时候,浪逢便掉了下去。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身体已冰凉。
长夜将尽未尽。
四周是一片黑暗的死寂。
风很急。
风吹送血腥。
整个庄院就像是浸在血中。
黑暗里,血面人出声说话了。
他们的声音嘶哑刺耳,令人心颤。
那是来自地狱的声音――
“尸体怎么办?”
“烧了。”
“那不如与房子一起烧。”
“这主意倒也不错。”
少顷,灼人双睛的火焰冲天而起,刹那吞噬了整片桃林。
熊熊烈焰吐着火舌,整座庄院在瞬间像朽木一样倒下。
赤色的烟炎将无尽的黑夜染成像血一样的红色,凄美地像夕阳西下的晚霞。
大火持续了一夜。
江南苏淮的一切都在这一夜中消逝。
当天边泛出灰白的时候,这里只剩下了一堆冒着青烟的废墟。
乳白色的晨雾,弥漫了大地,桃林中,已有金黄色的阳光点缀下来。
悔殒玉与寒清走在这条洒满阳光与花瓣的小路上。
一旁清清的小溪,静静地流淌,两边桃树上缤纷的花瓣,不时地落在水面,被小溪带向远方。
花落还会再开,可是生命呢?
两个人的心虽然是颤抖着的,但她们还是踏着大步向桃林深处走去,前面就是她们的家园。
那本是充满着温馨幸福的地方,虽被中途逐出,但毕竟还是她们的家。
她们不敢回来,可是她们非回来不可。
逃避不能解决一切,无论现实有多可怕,但你终究都要面对。
面对现实的时候,也就是在面对自己。
她们咬着牙,踏入归途。
故园的道路依旧。
亲人的尸身,想必已经烧焦了,她无法辨认,更不敢去看。
也许家族中的人做错过很多事,也使她们有过很多悲怨痛苦,但一切已经过去。
她们停驻脚步,眼前是一大片灰黑的瓦砾。
悔殒玉的胸膛起伏着,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寒清已在她身后默默地流泪。
她还是没有眼泪。
她是宁可流血,也不流泪的。
但有什么能比这看不见的眼泪更悲惨呢?
天地已明亮。
三个人跪在那片废墟前,久久……
风吹过,风还很冷。
微风带来了远处淡淡的芳香。
雪凝,雪菲,子兴。
只要他们在,心中就还有希望。这种希望是无论多黑暗的力量都无法将其磨灭的。
寒清凝眸望着面前的那片焦土,轻轻喃语道:
“用不了多久的,到明年春天,这片土地上,就又会开满缤纷的桃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