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玉峰也不知昏睡了多少时辰,天色微明时,忽被一阵异响惊醒。
他留心一听,原来是鸟雀在“啧啧啾啾”地觅食嬉闹,于是爬起来向四周远眺,只见白茫茫的雪原一望无际,片片松林如凝固了的雪海浪涛,雪花霜柱在树梢间纷披着,好一个纯净皎洁的世界!
卢玉峰暗叹若不是这场大雪将自己遮盖,自己早成了巨鹰的美餐,还须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在细察了松枝的长势朝向后,他也大致判断准了东西南北,于是踏着林间及膝的积雪,举步维艰地往西北前行。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脚下松软的白雪时而发出“吱嘎吱嘎”之声,也不知跨过了多少个山丘,饥寒交迫下,卢玉峰巴望着能找到一处山里人家借宿,暂避这漫天的风雪。
他刚沿着山脊越过一道山岭,却蓦然发现一条大河依山横亘在面前,河面尚未完全结冰,河中央大大小小的冰凌,缓缓向东流去,不时蹭着两岸的坚冰发出忽高忽低、清越空灵的声响。
卢玉峰正踌躇如何渡河时,却突见前方山腰处隐隐立着数间木屋,这可怜的人心中大喜,顾不上疲惫饥寒,用尽仅剩的气力移向木屋。
等到再走近些,一处白雪覆盖下别致的农家院落尽展眼前,卢玉峰留意这几间屋舍檐下的苇箔应是入冬前新换,虽是冰天雪地,院内的水井、畜栏、凉棚、石桌、石凳皆整饬有序,篱墙外的雪地里四处是莫名动物的足印,星星点点,缀成天然的百兽足迹水墨画。
卢玉峰见篱门虚掩,忙上前叩门,却良久无人应声,显是主人外出。他不敢造次,挨坐在篱墙外一堆干燥的雨花石处,静等主人归来。
约过了一个时辰,远处传来一阵老年男子的剧烈咳嗽,紧接着是一阵有节奏的拍背声。
卢玉峰抬头看去,一位须发微白的老者担着两捆木柴朝院门走来,身后跟着的是一位年青姑娘。
老者浓眉长须,双目威严有神,虽早已过壮年,仍步态稳健从容,担柴的脊背挺直不弯,若不是来路并无他人,很难相信那阵剧烈的咳嗽声就源自于他。
姑娘年龄约莫十九岁,生得面如润玉,双眸清亮如月,不时莹莹的流转照人,穿一袭淡紫色长裙,身姿侬纤得宜,只在发间装点了大小两朵红梅,显得格外清丽脱俗,特别是她那樱唇边不时露出的一抹笑影,娴静素雅,让人望之心醉。
快到篱门时,老者突然脚下一个踉跄,连同肩上的那一大担木柴一起向前仆倒,卢玉峰见状急忙抢身去扶,怎知猛觉两腿一阵酸软、脚踝发木,再也分毫挪动不得。
原来在刹那之间,老者左手探出一杆细长的枯枝,已将卢玉峰双腿的曲泉、膝关、中都等要穴点了个遍!
卢玉峰举目再看,老者早站直了身子,正手捋银须悠然自乐,那年轻姑娘依偎着老者,也幸灾乐祸地朝他做了个可爱的鬼脸。
卢玉峰一时傻了眼,又急又气,道:“老伯,晚辈要搀您,怎好如此对我?”
老者潇洒一笑,道:“年轻人,自古天助自助者,我可没让你搀。试看此刻谁更需要帮忙?”
老者之言听似无理,却极对卢玉峰的脾气,卢玉峰反被激起了豪情,高声道:“其实老伯已经在帮我了,本是不想再活了,而今有幸被您点化,就索性在您门口做个雪人,以保贵宅免受鸟雀之扰,也不算白死。”
那年轻姑娘见他竟能如此一本正经地自嘲,忍不住笑了,那檀口素齿,正如一朵半开的石榴花缀满晨露,那笑声清悦,毫不逊色于黄莺百灵的婉转鸣唱。
卢玉峰心头一颤,竟一时怔住了。
姑娘瞥见卢玉峰那双精光夺人的眼睛径直往她瞧来,登时秀容泛红,不觉垂下秀美的眼帘,敛起湛湛秋波,更添了一份清丽脱俗的美态。
此刻,老者眼中露出一丝赞赏之色,打量着卢玉峰的衣着,面露不解之色,道:“年轻人,你的谈吐气质绝非等闲之辈,为何会落魄若此?”
卢玉峰闻言才知自己只顾逃命,哪有时间修边幅,如今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即便与勾魂恶鬼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他转念想到老少二人能不以貌取人,也可算是十分不俗,心中亦暗暗钦佩。
卢玉峰道:“老伯,晚辈一言难尽,恕我冒昧,能在贵处借宿一晚吗?”
老者正要应声,那年轻姑娘笑吟吟地抢先道:“爹爹不答应,你就在院外好好做个大雪人吧!”说罢,她莲步轻举,硬拽着老者进了小院。
直至此刻,那姑娘方才言语,可她一开口,声音就宛如天籁神曲般动人。她虽将卢玉峰被拒之门外,可卢玉峰却发觉竟无法对她生出哪怕一丝的恼恨。
卢玉峰暗自苦笑,心道:“我一定是饿得神志不清了。”
篱门关上后半柱香的时间,卢玉峰体力再难支持,徐徐卧倒在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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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一阵呛鼻的炊烟把卢玉峰熏醒,周围满耳是“哔哔啵啵”的木头燃烧的声音,依稀还有雪片打在窗户上的簌簌声。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挂着一束束芳香干草的柴房里,睡的地方不能算是床,而是用秸秆临时铺成的一个窝。
柴房的窗户极小,糊着一块半透明的羊皮,虽是大白天且雪光映照,屋内仍是相当昏暗。
卢玉峰循着亮光望去,古旧的槐木桌上点着一盏松油灯,桌上一壶水,一个土陶罐,一篮煮红薯,红薯上还有些许热气在升腾。
卢玉峰本是个谨慎心细的人,但此刻他已饿得前胸贴着后背,实在无暇多想,连忙抓起红薯就往嘴里塞,直到吃个大半饱,才看到灶台上一大锅高粱粥正冒着热气,又胡乱地用手抓着吃喝了一气。
他边吃边回想起自己被锁在高崖上待死的情形,仍是心中余悸,不由感叹道:“只有死里逃生的人才能品尝得出,这红薯和高粱粥是真正的山珍海味!”
恰在此时,门外隐约响起忽轻忽重踏雪而来的足音,卢玉峰下意识地躺回起身处,静待其变。
“爹爹,不知道那雪人今日醒了没有?他都昏睡了三天了,嘻嘻,不会被炉火烤化了吧!“正是那个年轻姑娘的甜美声音。
“阿兰,不可无理!”老者沉声道:“看那年轻人是否醒了,过会送些银两给他,教他连夜抄近路下山吧。”
“爹爹,我看他还虚弱的紧,不如让他多歇息一天明日再行?”
“不必多言,明日的阵仗绝不同于以往!倘若稍不留神,连累无辜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若不是卢玉峰祖传了行医世家的特有耳力,这父女的对话将完全淹没在屋外的阵阵风雪声中。即便这样,他也只是隐约听到“阿兰”、“明日的阵仗“、“连累无辜”三个词。
卢玉峰心道:“天哪,我一觉睡了三天!”
他再摸胸口的伤处时,竟已结痂脱落,显然曾被人敷过上等的金疮药,他猜测“阿兰”定是那位年青姑娘的乳名,方知应是这父女二人救了自己,心中涌起无限感激。
但这深山中的荒僻篱落明日为何会有什么“阵仗”,却是百思不得其解,莫非自己听错了?
这时“当当当”的敲门声响起,“喂!雪人,你睡醒了吗?”是那位阿兰姑娘在叫门。
卢玉峰顿觉好笑,雪人怎能睡在屋里?但还是装作熟睡,并不应声。
“那我们可进来了啊。”阿兰说完徐徐推开了屋门。
阿兰进屋后,先是“咦”得一惊,“爹爹,你看!雪人还真是好胃口呢,只是吃相……”立即格格娇笑了起来。
原来卢玉峰只顾躺回原地,还未顾得上洗净沾满高粱粥的双手,装睡的卢玉峰脸上腾地红云泛起,心想这下真是太丢人了,非被人家笑话是野人不可。
“阿兰,”老者打断了阿兰的冷嘲热讽,道:“还不快帮忙收拾一下。”
须臾,卢玉峰再也躺不住了,忙作恰好醒来状,向着老者纳头便拜:“晚辈卢玉峰,多谢收留救命之恩,敢问老伯尊姓大名,来日……”
还未等卢玉峰说完,老者连忙扶起道:“卢壮士快快起身,老夫最怕这些繁文缛节!老夫萧青松,小女萧韵兰,家中仅这间粗陋柴房空闲,还望壮士不嫌弃。”
卢玉峰道:“老伯说哪里话,晚辈伤重且饥寒交迫,若不是在这柴房温暖如春,真的冻成雪人卫士了。”
萧韵兰娇滴滴笑语道:“呸呸呸,别说了,你真成了雪人卫士,那还不把活人给吓死啊!”
此语一出,三人同时笑了。
卢玉峰问道:“萧老伯,我看此处山河壮阔、景致不凡,不知却是何地?”、
萧青松道:“此处乃华山东麓,壮士缘何到得此处?”
卢玉峰惊道:“没想到竟到了西岳仙山!岭东那条大河某非就是黄河?”
“正是,”萧青松轻拈银须,若有所思,道:“壮士难道精通医术?昏倒后手里还攥着行医用的银针囊。”
卢玉峰心中暗赞萧青松察人之明,料想这里山高水远,又蒙父女二人搭救,更无半点挂碍,便把家乡双亲蒙难及雪崖脱险的来龙去脉大致讲了一遍。
萧氏父女表情忐忑地听卢玉峰讲完,显然很为他的死里逃生捏了一把汗。
萧韵兰凤目频闪、忿忿不平,道:“救人的良医要被处死,害人的庸医却逍遥自在,这是何道理?幸亏雪人哥哥机灵!”
卢玉峰听萧韵兰还是一口一个“雪人哥哥”,心中登时一阵温暖,那些忧愁恼恨竟也冲淡了许多,释然地浅浅一笑。
萧韵兰蕙质兰心,竟连他这片刻的心中微澜也瞧见了,笑道:“雪人哥哥看来对我这个称呼很满意,嘻嘻。”
卢玉峰不知该说什么,只有憨厚一笑,算是承认。
萧韵兰秀眸一闪,又对萧青松说:“爹爹,既然说到这儿了,未免遭仇家迫害,玉峰哥哥还是隐姓埋名的好。”
她旋即一双凤目望向卢玉峰,“不如也姓萧,叫萧雪人好了!”
卢玉峰正在哭笑不得,萧青松却正色道:“若是卢贤侄还没想好假托之名,阿兰的话倒是不无道理,不过‘萧雪人’也不像话,难得我们在雪天相逢,都崇尚以仁义待人,叫‘萧雪仁’怎么样?”
卢玉峰与萧韵兰一起欣然叫好,卢玉峰由衷称赞道:“萧老伯真是个惜缘重义的人,晚辈也喜欢‘萧雪仁’这个化名!之前我只是简单用母亲的姓氏起化名,江湖经验太浅薄,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恰在这时,萧青松却突然眉头紧锁,似乎想起了什么大事,长叹一声,道:“哎,玉峰贤侄,恐怕咱们暂时缘尽于此了,明日家中有桩急事需要处理,天黑之前我会让阿兰为你引路下山。”
萧韵兰柔声低语道:“爹爹,可雪人哥哥的体力还很虚弱。”她边说边望向父亲,可是见其父神色坚决,也只好收声不语。
卢玉峰并不十分惊异,只因他早就听过父女二人的对话,心道:“看来刚才所谓“明日的阵仗”是实情,如果父女二人真有麻烦上身,正是自己报恩的良机,怎能溜之大吉呢?”
他好整以暇道:“萧老伯所说的急事,是不是明日那一仗?晚辈虽然未曾学得一招半式武功,但恩公若有差遣,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萧氏父女闻言大吃一惊,继而齐向卢玉峰投来激赏之色。
要知道刚才柴房外父女谈话时,不但风雪交加,父女二人更是谨慎地在彼此耳边密语,即便有数十年内家功夫的高手,也绝难入耳半字!
殊不知,卢玉峰虽憨厚木讷,但或许是源于名医世家“望闻问切”的先天遗传,他自小时起,目力、耳力便数倍强于常人。
方圆二里内,他只要凝神细看,连蝼蚁觅食时呼朋引伴、搔首弄尾的动作,也能尽收眼底;只要他侧耳倾听,连最小的鸣虫此唱彼和、追逐跳跃之声,也分毫不落于耳外。
萧青松先是由衷赞道:“玉峰贤侄好耳力,世间有此天赋异禀者确属凤毛麟角!”继而又道,“然而明日之事非比寻常,你刚脱大难,不必为此枉送性命。”
萧韵兰见他一脸茫然,道:“玉峰哥哥,此事说来话长,不过又要提及爹爹的伤心事。”她转头望向萧青松道,“爹爹!”
萧韵兰见父亲默许,再无顾忌,道:“爹爹本是威震边关的御辽名将,少年时师从‘华山仙翁’云真子学艺,艺成下山后从军报国,以‘萧家刀法’训练出了一支令契丹军闻风丧胆的‘萧家军’,曾屡次反攻入辽境纵深穿插,兵锋到处锐不可当,契丹军莫敢撄其锋,多次让围攻幽云边境的契丹大军无功而返。”
卢玉峰大感敬佩地望向萧青松,萧青松此刻满目正透出无边的豪情与苍凉,心思仿佛回到了当年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
萧韵兰语气转而忿恨,道:“后来石敬瑭给契丹人做了儿皇帝,拱手将幽云十六州献给了辽主耶律阿保机,爹爹一气之下卸甲辞官,携全家跋涉到华山这当年学艺之地隐居,而母亲……却于途中不幸染病去世!”
萧韵兰声音有些哽咽,见卢玉峰投来安慰之色,忙感激地颔首一笑,随即话锋一转,道:“不想契丹人竟穷追不舍,多次假意请我爹爹出山而被拒之门外,如今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派来了三个契丹高手,为首的是个髡发黑汉,绰号是‘飞天罗汉’,威胁爹爹明天日落前交出‘萧家刀法’要诀,实在无耻!”
卢玉峰还在义愤填膺,却突然嗅到一段沁人心脾的幽兰之气,香气的源头自然是萧韵兰,这让他不禁心摇神荡,欢喜一番,旋即皱起了眉,暗暗自责道:“哎!正当同仇敌忾的时候,我竟会生出如许邪念!”
哪知萧韵兰聪慧过人,即便他这一瞬间的表情变化,她早已瞧见,也猜个八九不离十,腾地一下羞红了脸。
卢玉峰心中一叹,他曾被同辈评价为深沉内敛、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在她面前竟像个透明人,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
好在萧青松没注意到二人的尴尬表情,续话道:“老夫实在惭愧,其实萧家军实战所用的‘萧家刀法’,仅是师父所授三式刀法中的第一式。”
卢玉峰不由一惊,道:“我的天!威震边关的‘萧家刀法’仅仅是贵派三式刀法的第一式?”
萧青松微微点头,却随即自责道:“哎!可惜穷我毕生之所学,也仅参透至第二式,至于第三式却始终悟不出招法要诀,实在有辱师父的威名。”
萧韵兰道:“爹爹莫要叹气,毕竟‘萧氏家’曾扬威边关,为保护我汉人江山尽了全力,云师祖若在仙界得知,一定也很高兴!”卢玉峰也连声称是。
萧青松老怀稍慰,道:“此刀法若用于战场杀敌,固然能够攻城拔寨,但若用来对付一些终日浸淫武道的高手,却有些捉襟见肘,难有必胜的把握。”
此刻,萧青松眼中突然掠过一抹坚若磐石的镇定,道:“不过老夫已抱定玉石俱焚的决心,决不会让那群契丹狗得逞!”
卢玉峰不由仔细端详起萧青松来,他年约五旬,却无丝毫老态,目光中虽不时透出沉稳和蔼之色,却难掩他的忧郁且倔强的气质,竟也似他故去的老父卢建德一般,不觉大生好感。
他沉思一番,道:“萧老伯所言极是,契丹人对我中原常怀虎狼之心,深知族人善于骑兵作战,却不精通步兵、水兵的攻防,而我中原地形复杂多变,若得此刀法便能以不变应万变,放手挺进中原。”
萧氏父女闻言都赞许地点头,显然期待他继续说下去。
卢玉峰道:“然而兵法有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欲缚虎狼,岂能不先织罗网?晚辈虽然不谙武道,却深望为前辈出一份薄力!”
萧青松闻言一怔,赞许地长笑一声道:“你年纪轻轻,却能有如此志气,让老夫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好,就让我们一起织个罗天大网,以待虎狼之敌!”他伸出那只苍劲有力的手,与卢玉峰的手紧握在一起。
萧青松一脸笑意,眉头却突然皱了一下,卢玉峰随即也意识到有点不对头,原来他那满手的高粱糊也让萧青松沾上了光,二人一起爽朗地大笑起来!
萧韵兰一瞧,也立刻笑弯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