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吐露,山风清凉,在一条通向青阳宫的清幽山径上,两人缓缓而行,俱是素衣白袍,只是气质截然不同,一人温文尔雅,一人冷峻冰霜,两人同行上山,很少有相互之间的交流,大多时候都是那名温雅男子在说,而冷峻男子只听不说,偶尔会惜字如金的回答几句温雅男子的提问。
两人行走速度不快,花了大概半个时辰才走到青阳宫的一处水潭边,只见一条白练垂挂,水花四溅,轰响声如雷鸣。
水潭周围有三座高峰相临,三峰各有一条瀑布倾泻而下,至中流合为一条恢弘白练,坠入深潭,跌水万钧,有如雷声轰鸣,声势惊人。
这是青阳宫极为有名的一处奇景,名叫“三叠水”。
两人走到水潭边,站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上,瀑布轰然落下,撞在深潭石崖上,溅出无数点水珠,一阵阵水汽弥漫,温雅男子身上衣衫渐湿,身旁的冷峻男子却是素衣洁净,散开水汽都被排开在身外,不能沾染在身。
许久后,面容冷峻的韩相如开口道:“那座浮山秘境中,不乏有凝成内丹,通晓人性的乌蟒,你将左千炀送进去,就不怕他再也出不来?”
瀑布跌落深潭,声响如雷,可韩相如这番轻描淡写如寻常说话般的话语,却是字字句句,清晰入耳。
温雅如昔的澹台长明轻声道:“那孩子心底的执念太深,必须要自身去消解,不然念头不通达,心意不顺畅,哪里还能修行得下去。他既然要下山,要去滚滚尘世里摸爬滚打一番,那自然就能再像西昆仑这般悠闲,斗阵搏杀这些本事,还是得磨砺精深一下。”
澹台长明负手而立,水潭如有雷声震响,隆隆不绝,他悠悠道:“我的那位大徒弟,性情冷清,剑道根骨不俗,最重要的是道心稳定,外物难以动摇,是个成道的材质。但小徒弟就要差些了,可能与他幼时经历有关,心无旁鹭的安心修行不是适合的走的路子,他身上担着太多超乎本身的东西,没有天生的通透道心,很难去求取大道,对他而言,兵家那种一路搏杀过去的霸烈路子反倒是最好的。”
韩相如低叹道:“杀伐证道,这条路可不好走,凶险不说,还极为容易着魔障,这八百年来出过几位真正无匹的武夫!”
似是想起何事,韩相如露出笑意,道:“话说师兄那天借儒家浩气使出的那一剑,真是恢弘间有大气象,实在是教我辈剑士心向往之啊。”
澹台长明摇摇头道:“终究是借外力,不是正道。何况与天地做买卖,除了三教高人能从中得利,你我这种以剑证道的剑士哪里能得到些许好处,借天象之力灌注气海,不过是倒行逆施的折寿手段。”
韩相如转头看向面容如常的师兄,双眼有光华流转,片刻后他惊声道:“三十年寿元,借来不过半个时辰的天象之力,这种代价也太重了些!师兄,你又何必做这种无益于自身的事!”
澹台长明风轻云淡,似是韩相如口中折损三十年寿数不过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轻声问道:“韩师弟,你以为我能活多久?”
韩相如一时怔住,返虚宗师有五百年寿数,而师兄当年踏入重劫境界,度过两场大劫,证就剑仙,一劫增寿百年,按理来说师兄共有七百年可活,但是跌境后果实在太过严重,境界跌落,少去三百年寿数,再折去本身的三百年,现在的澹台长明不过只有百年可活,与俗子一生无异。
韩相如失去往日沉静,嘴唇颤抖道:“再减去三十年,师兄……你还有七十年可活?”
澹台长明点点头,一脸豁达道:“不错,我所能余下的寿数,不过甲子有余,只是你们熬炼一壶丹药,参悟一卷法诀的时日。我现今只是时日无多的等死之人,一百年,七十年,与我都没甚分别。”
韩相如脸色苍白,喃喃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本以外在天幽峰的那一剑后,澹台师兄能够借此重返剑仙,再次登顶世间剑道巅峰,虽说跌境之后在重拾境界难如登天,很是罕有,可韩相如不觉得当年意气风发的师兄会做不到,只要他能从心魔中走出,重证剑仙便是举手之事。没曾想,澹台师兄竟然已经只有七十年光景可活,这在大修士眼中不过转瞬的区区七十年,哪里还能让澹台师兄找回当年的意气和境界。
澹台长明深吸一气,弥漫水雾停滞半空,然后纷纷坠入深潭,他笑意不减,道:“我原以为像师弟这般境界,已经看破了生死二字。”
韩相如垂头低声,从未有过这般的颓丧心境,道:“可是师兄你不该就这样终老而去,生死二字对于相如而言,不过是虚妄迷纱,一戳就破,可师兄才稍稍回复以往的意气和剑道,怎能就此而终!西昆仑中总有延命益寿的丹药,甲子丹,青黄散,这些都有延续性命的效用,可以取来为师兄延命!”
澹台长明轻轻一笑,伸手拍了下已经茫然无措的韩师弟的肩膀,就如同拍着当年那个在藏书阁中眼神清澈的少年,笑着说道:“何必多此一举,我虽不信佛门因果那一套,可是这生老病死,天地常理,我都能看得开,师弟为何还那么执着?只有七十年又如何?不能重回剑仙又如何?这些于我已经不再重要。现在我只是想把两位徒弟日后要走的路铺好,让他们能少走些弯路,即为人师,就得尽到应有之责。”
韩相如沉默片刻,不再说话,转身离去,身影略显萧索。
澹台长明站在从千丈高峰跌落的瀑布下,白练如龙跌落深潭,轰鸣炸开的水汽溅在衣袍上,白袍渐渐湿透,而站在三叠水的那名男子却浑然不觉,只是喃喃自语道:“七十年。当真只有七十年了。”
语气莫名,心思莫测。
澹台长明脚尖一点,轻飘飘踩在水面上,悬而不坠,踏水行走,有如御风仙人。
他走到三叠水下,离从高峰跌落万钧坠下的那条白练仅有两臂距离,澹台长明一手抬起,画出一道玄妙弧线,伸出瀑布不断跌落轰鸣的水流中。
声势惊人的垂流瀑布中,有一手横在其中,宛如江心礁石,安然无事。
澹台长明感受着万钧水流冲击而下,神色轻松,轻声道:“足够了,让我再往世间走一遭,去观一场这天地壮阔!”
最后一字说出,天地俱寂,水潭旁再无轰鸣如雷的三叠水跌落声。
然后,这处水潭边出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三座高峰合流的恢弘白练,如同陆地龙蛇起,轰然倒卷,炸上峰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