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子这才勉强跟小女生走了,临走又嘱咐我千万别到系里或学校告状,他说教授以前也说过铣床车间通风不好,是他自己没注意才会中毒,还有他跟炳湖关系也不错。
我说:“得!反正都是你朋友,总而言之是死是活全你自找对了吧?你丫下回抱着那瓶子东西喝下去我也没意见。”
他咧嘴一笑,说:“你去那实验室的时候,别忘了带口罩。”
他的脸很苍白,眼神却很透亮。我心里有点儿发酸,好像空着肚子吞了个柠檬。
我忙说:“得了得了你赶快走吧,你以为我没事吃饱了撑的,管你的屁事?”
4
开学第一天我到桐子实验室门口转了转,发现那间屋子有点儿怪,冷冷清清的不像往常那样热火朝天。韩国人都耷拉着脑袋坐在屋里,好像一群犯了错误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罚站的小学生。
我纳着闷儿走回自己的实验室,没想到我们实验室的人也围了圈儿在小声嘀咕,那架势倒是和斜对门儿挺配套——好像同学给老师抓走了,剩下的学生在教室里幸灾乐祸。
我钻进去一听,心里立刻一惊,背上也出了冷汗——就在寒假期间,大胡子已经正式提出辞职,自己开公司发财去了。
这几年湾区的Startup(新起步的小公司)好像刚开盖儿的香槟瓶子里的气泡儿,呼啦一下子往上冒,多少人开了公司或者进了新开的公司,盼到了股票上市,然后一夜之间变成百万富翁。惹得不少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大学教授也忍不住弃学经商,这在S大的工程院不算稀奇,不过今天居然就发生在桐子身上,让我没法儿不替他担心,而且是特别担心,因为我知道这S大的博士,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
我伸直了脖子竖起耳朵拼命听,顺便寻找机会提点儿相关问题。提的时候得带着看热闹的姿态,这样才不会影响了大家的兴致。据说除了少数几个快毕业的学生已经被别的教授“领养”,剩下的全都没了着落。系里别的教授都没多少富余课题或者经费,而且背后有一大群自费生排队等着。S大这种竞争激烈的地方,还没拿到硕士的自费生想要资助几乎不可能——对不起,先白干一年,等教授有了经费又瞧您顺眼再说吧!
不过也并非绝无空缺,我知道我们奥地利老板手里就有个新课题,而且需要雇一个RA(科研助理)。别看那帮韩国人口语不咋样,可消息总是特别灵通,估计这会儿都盯着这个职位了。不过这课题我最了解,空缺的RA算得上半个文职,会不会微积分恐怕还无所谓,可必须是能说会写的美国学生。就连桐子都没希望,韩国人更差得远了。再说即便这空缺对英语的要求不高,我还能不拼死命给桐子留着?
不出我预料,第二天一天,我们实验室就没断韩国人,都是来找我们老板的。可惜老板不在,他们谁也没见着。
到了下午,炳湖居然也鬼鬼祟祟地在门口出现了。正巧实验室里就我一人儿,我灵机一动,小时候给人挖陷人坑的冲动又上来了。
我热情地迎上去问他什么事,他把缘由告诉我,一脸的委屈,就好像是个被人欺负了的孩子。
我假装惊讶,随即摆出一副同情的样子,关心地问:那你怎么办啊?
他果然结结巴巴地说:我听说……听说你们老板有个空缺?
我面露难色道:空缺是有一个,不过你们实验室好多人感兴趣啊!
炳湖立刻一脸的沮丧。他说:谁感兴趣?是不是桐?那我就没希望了!
我心说就这种人桐子也能把他当朋友?就想着桐要跟他抢饭碗,怎就没问问为什么开学两天了还没见到桐?要不是靠着他做试验,估计一个学期都不出现也发现不了。
我压住肚子里的火气,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叹了口气说:唉!我是跟我老板推荐桐了,可老板好像不大满意,说他没做过课题,要找个经验多的。
炳湖立刻两眼聚光,说我做过我一直在做,能不能让我试试啊?
我心想你怎么不提你的课题都是桐子给你做的?我心里越怒,脸上越自如,这功夫是从小练就的,看来终身受益。不过桐子除外,遇上他,我的许多本事都要失灵。
我假装为难不说话,炳湖满脸笑意地说:就帮帮我吧,看在我也是桐的朋友的份上!
我心里冷笑,脸上发麻,胸口发堵,可嘴上却说:好吧,既然如此,我试试看吧!
又过了一天,我给炳湖打了个电话,用兴奋的语气告诉他:你的事还真有希望了,多亏了你最近给你们教授做的实验,我们老板挺感兴趣。
炳湖立刻在电话里欢呼。不过他头脑还有点儿清醒,假惺惺地问我:那你老板还有没有再考虑桐呢?如果有的话,我情愿让给桐。
这话我一听就明白了。他是说既然你老板对复合材料的实验感兴趣,那为什么不考虑桐子呢?我压低声音,神秘地说:老板不考虑桐还有其他的原因。
炳湖半信半疑地“噢”了一声儿。
我嘘着声音说:“有些课他没上过。”
炳湖立刻说:真遗憾哪!
他的声音好像在唱歌剧,我可没听出一点儿遗憾来。我说:你耐心等着我老板抽时间跟你面谈,不过千万别去找别的教授,我跟老板说你最喜欢他的课题,一心一意跟他做的。
炳湖会意,在电话里谢个不停,我似乎都能看见他点头哈腰儿的样子。
之后我拖了炳湖三天,他天天给我打电话,我都推说还没结果。直到周五晚上,我说你有时间吗?有的话到实验室做点东西,我老板想看看你做的东西。
我把炳湖带到铣床车间,让他取了配制复合材料的药水。我说做点儿什么吧,我好拿给我老板看。炳湖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把手机掏出来,结结巴巴地说:我……可能需要给桐打个电话,因为有些……有些具体的步骤我也记不大清楚了。
我早料到是这样。可我还是气的要吐血!看来我还真算仁慈,要照以前不花了丫才怪。
我说不用打了,桐根本不在学校。
炳湖面露难色道:那能不能等他回来再做?
我说不能我老板明天就等着要!
炳湖额角见了小米儿大的汗珠儿,双手揉搓着说:可我有点没把握,我……我想一次做到最好嘛!
我说没关系你别急,我料到你不会做,所以早替你问过桐了。
炳湖立刻如释重负喜上眉梢,连声说好啊好啊快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冷笑着说不过你别急我还想请你帮我做件事。
炳湖立刻说什么事啊我一定帮!
我举起药水儿瓶子送到炳湖眼前,盯准了他的一双小眼睛,清清楚楚地说出两个词儿:Drink it!(把它喝了)
炳湖翻着小眼睛一脸的迷惑。我一字一句地说:喝吧。你喝了它,我帮你找资助,找不到,我自己的资助不要了让给你!
炳湖这次终于听明白我的意思了,他瞪圆了一双小眼睛说:Fei,Are you crazy?(飞,你是不是疯了?)
我冷笑一声放下瓶子扭头就走。我心想我没疯,就是有点儿不清醒。我要是清醒的话,早把那瓶东西灌你丫肚子里了。
炳湖提高声音说你这个疯子我要去告你谋杀!
我回头微笑着说那正好,我还要告你谋杀,还有你老板!知道什么事不方便说吗?那是给你这混蛋留着面子呢!不信你可以去校医院打听打听,桐上个礼拜一直住在那儿!
不知炳湖有没有听明白我的话,他反正还是站在那儿一个劲儿叨叨,像划了道子的唱片儿,没完没了地:“你疯了,你一定是疯了!”
我扭头继续往外走,再也不理会他在说些什么。我知道我又干了一件没意义的事,可这种事我从小到大干了不少,不图别的,就图一个痛快!
炳湖自然没告我谋杀,甚至没再去找过我老板,大概是听说了桐子的事,自己也有点儿担心。而且我估计那职位他也不打算再申请了——即便申请到了,跟我在一个实验室也没什么好的。
5
可又让我怎么跟桐子说呢?
这辈子还没遇上过比这更让我发愁的事。
周末我去U大看桐子,一路上盘算了好久,还是想不清楚该怎么开口。我越想越担心,丢了奖学金的人简直就是我自己。
还不如真的就是我自己。
我到了方莹家,跟桐子一见面儿,这压在心上的事我还真顾不上说了。倒不是桐子见着我兴高采烈的样子让我实在不舍得打击他,这一周不见,他的脸好像发面馒头似的胖了一圈儿!我用指头轻轻一戳,软绵绵的简直是被水泡囊了的馒头!我一提,方莹随即也发现了,她大概是每天跟桐子在一起,所以直到这会儿才留意到。
我们立刻把桐子带回S大医院做检查,检查结果内分泌系统功能紊乱。那个印度医生这回可是阴沉着脸出来的,他说大概是吸入过多的灭蚁药,破坏了内分泌系统。
我心想干吗不是实验室的毒素?看来医生也不想给学校添麻烦。我正要开口呢,方莹连忙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她的意思——还指着医生给桐子看病呢。为了桐子,我只有强忍着。
可如果是我自己,就算回国,我也得把事说清楚!
印度医生又慢条斯理儿地做了一通医学报告,最后终于说了句我能听明白的:除了积极治疗还要好好休息,最好休学一个学期。
按照美国移民局的规定,不注册上课的外籍学生就不能留在美国,所以休学就等于回国。医生当场要开休学通知书,桐子眼看要急,那表情好像斗牛场上被激怒的公牛,不过是头内强中干的牛,空有架势可没多少力气。他以前一激动就脸红,但此刻一张脸却苍白得好像冰雪中结冻的石膏像,只有那发抖的紧咬的牙关,给整个面部带来了一点儿生机。
方莹用又怨又怒又心疼的目光震慑着桐子。桐子却看也不看方莹,把头使劲儿往旁边一扭。方莹立刻小脸儿发白,却不好当场发作,她转而一脸委屈地看着我,好像在等我说话。
我看她都成了习惯了。凡是桐子的问题她解决不了了,就会找我。
可这会儿我没时间调解夫妻关系。因为我的嘴就一直没停,我集中唾沫向着医生,死乞白赖软磨硬泡。桐子的老板都辞职了,资助也泡汤了,要是现在回国,想再回来估计比登天还难。
不过这还真有难度,因为不能不把桐子说得可怜,可又不能把他说得太没面子。他毕竟在旁边儿听着呢,而且这会儿正急赤白脸的。一句话说不对,桐子一拍桌子走人,那我还不前功尽弃了?
老天保佑,医生还真是好人,或者是让我给吓着了——没见过我这么死皮赖脸的,反正他是同意让桐子继续上课,但不许负担太重,实验室的活儿就更是能免则免了。临了儿还紧张兮兮地嘱咐一句:一定要按照他说的做,如果出了问题他是要负责任的。
桐子脸上终于舒坦了点儿,我暂时也算松了一口气,可方莹还有点儿气鼓鼓的,好像含冤未报的架势。女孩子的小性子就像生麻疹,只要生了,憋是憋不回去的,迟早还是得都发出来,不然病好不了。
走出医院正好是中午,我们随便找了间快餐店吃午餐。大家好像都没胃口,我心里更是揣着那件迟早要说的事,胸口好像堵着块大石头,压根儿什么也不想吃。
桐子双手托着脸,手指头深深陷在腮帮子里。过了半天,他终于从嘴里憋出一句:“我明天就去上课!”
“得了吧,你少逞能!”方莹吐掉嘴里的吸管说。
“不管怎样我都得去!”桐子瞥了一眼方莹,眼神好像是孩子看着唠叨的老妈,“不光去上课,我还要去做试验!”
“又是你那破试验!你还知道什么?”
方莹小胸脯开始起伏,声音打着颤,满眼的委屈,眼看就要变成眼泪流出来。
“是破试验没错!可我都做了那么久了,非做完了不可!”
“去去去死吧你!”方莹终于发作。她咚地把饮料杯子墩在桌子上,溅出不少可乐。
“死了正好!”桐子也抬高了嗓门儿,“好”字儿一出口,紧接着一阵狂咳。
那咳嗽的声音,扯得我一颗心生疼。可方莹就坐在旁边儿,我能干什么?
方莹先是扭着脸不看他,可后来还是忍不住要看,又生气又心疼似的。等桐子终于平静了,她先做了两次深呼吸,然后才耐着性子开口:
“可那不是你的课题啊,对吧?又不是你的课题,你犯得着这么拼命吗?”
“虽然不是我的课题,可我做出门道来了……真的!他们都不了解我的方法,都得靠着我,是吧?高飞?”
桐子突然扭头眼巴巴的看着我,好像被冤枉的囚犯,等着我的证词。
看来不光是炳湖剥削桐子,桐子也真的留了一手儿。当初我还一心想要劝他别让炳湖抢了功劳,看来是我杞人忧天。
可天还是塌下来了。让我怎么开口呢?
方莹也侧目看着我,俩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脸上,让我觉得火辣辣得难受。
我把脸扭向窗外,他们谁我也不看。我用最普通不过的语气说:
“大胡子丫辞职了。”
尽管我说得轻描淡写,可那句话好像噎在嗓子里的核桃,差点儿没卡死我。
“你说什么?”
桐子一脸的迷惑,好像根本没听懂我的话。方莹倒是立刻会意,惊讶地张着樱桃小口,好像白净的小脸儿上开了口井,小得不得了,也深得不得了。
“桐子,你老板他辞职了,你们实验室解散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能在这种时候注意方莹的嘴。不过这样一来,说第二遍倒比说第一遍容易了好多。
桐子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座雕像,一动不动。
我呆呆地盯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像不小心吞了自己的舌头,噎在嗓子眼儿,上不去下不来。
其实我肚子里有好多话,都是事先排练过一百遍的,可这会儿一句说不出来了。
过了很久,他一头趴倒在桌子上。方莹呆呆的不知所措。她抬手想去抚摸桐子的肩膀,却又犹豫着不敢落,秀丽的小手好像一只矜持的白蝴蝶,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轻轻地落上去,桐子却猛地坐起身子,惊飞了肩膀上的蝴蝶。
桐子瞪大了眼睛问我:“那学生呢?他的学生怎么办?”
他就像一台老电脑遇到了繁琐的程序,经过片刻的死机,又挣扎着运转起来了。
“嗨!看你丫这德性!有什么大不了的?系里都说要给安排,不过不是立马儿就能安排,也就过一个半个学期吧,韩国人恶有恶报,这是老天助你一臂之力,正好名正言顺地换个老板!”
我尽量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种表里不一的事我干多了,可今儿个我有点儿失常。说到后来我毕竟还是把目光挪开了。
其实系里已经给桐子发了信,那信我也拆开看了。信上说很遗憾发生这种事,因为系里的经费有限,无法安排资助,请积极联系本系或外系的RA,也可以申请本系的TA,不过系里所有课程的TA已经排满,到年底之前都没空缺,而且还有长长的等待名单,另外因为原教授的经费已经冻结,所以请在一个月内补交这学期的学费。
方莹赶快在旁边接碴儿:“这样就好,没事的,这学期咱先上课,等一两个学期,肯定能找到资助的。”
桐子一声不吭地把脸转向窗外,眼神一片茫然,看不出他到底相不相信我的话。
我跟着他往窗外看。阳光突破了云层,照出窗玻璃上的斑斑点点。马路上正堵车,好像露天的大停车场。硅谷啊硅谷,好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